漢世祖 第819節
自從盧多遜案后,趙匡義明顯低調了不少,就好像把自己給偽裝防御起來了,一度讓劉皇帝有種無從下口的感覺。 這一年來,論勤政憂勞,朝中幾乎沒有人能與之相比,踏實的表現,為他贏得了不少贊譽。而在朝臣的眼中,趙匡義多智、能干,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完全一副忠臣良相的形象。 過去,朝中最勤政的,毫無疑問是太子與趙普,但與如今的趙匡義相比,就發現,還有更狠的。 不同于常人,具備先見之明的劉皇帝,自然免不了以特殊眼光看待趙匡義,即便遠不至像對趙匡胤那般忌憚,也總是多些關注。 而經過這么多年的觀察任用,劉皇帝也確認了,趙匡義確實是個理政能才,朝廷事務,不論有多繁雜,都能被他一件件給啃下來,就沒有他理不順的事,在治政方面,也從來是得心應手。 這一年多,在趙普有意隱退放權的情況下,朝廷中很多事務,都已經落到宋琪、趙匡義這二相手中,而觀其效果,趙匡義干得當真很不錯。 但,哪怕心中抱有欣賞,該敲打的,還是得敲打。同時,劉皇帝也有逼一逼趙匡義的意思,看他會不會露出什么馬腳,別整日那么深沉穩重。 然而此時,看趙匡義嘴里告著罪,態度也算懇切,但仍舊不動如山的模樣,劉皇帝這心里總覺有些無趣。 基本是凝視著趙匡義,看得他頭又垂下幾分了,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朕也不因言問罪,榆林的事情,與你趙卿無關。朕還沒有老糊涂到無罪加誅!” “陛下言重了!”趙匡義埋頭抱拳道,讓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見著君臣相處的情景,劉旸也不禁看了眼趙匡義,有一說一,對于這個趙妃的叔叔,他也是很欣賞的。 上前行禮,被劉皇帝打斷了,不過,看劉旸自覺地與宰臣們站到一塊兒,眉頭皺了皺,還是擺擺手:“都站著做什么,殿中又不是沒有席座,都坐下!” “謝陛下!”一干大臣,趕忙道謝。 作為追隨劉皇帝的老臣,王著的目光從太子身上一掃而過,心中不免感慨,還得是太子殿下,否則,就他們這些人,在皇帝面前還不知要煎熬多久,不著痕跡地摸了摸老腰,年紀上來了,還真有些挺不住。 待群臣落座,劉皇帝看著劉旸,道:“榆林的情況,慕容德豐都和你說了吧!” 劉旸點頭應道:“是!” 劉皇帝環視一圈,沉聲道:“都說說吧,該如何應對?太子先說!” 在進宮的路上,劉旸一直在考慮榆林之亂的應對之策,此時,心中也打好腹稿了。因而,被點名發言,倒也不顯局促,拱手稟道:“臣以為,眼下當務之急,是調兵鎮壓,將叛賊控制在榆林境內,榆林亂則亂矣,絕不能使亂事蔓延到關中,否則,西北震蕩,其害恐怕不是朝廷能夠承受的。 另,自李繼遷叛后,榆林本地官軍,進剿逾年,始終除之不盡,除了當地的特殊情勢之外,兵力不足,也是問題,因而,當從其他道州抽調兵馬,重兵彈壓圍剿。 此前黨項人,參與李逆叛亂的并不多,但鹽州事起,臣料黨項之禍,是難以避免了,必須對榆林的幾十萬黨項人加以防備,要做好鎮壓的準備。 關于鎮安堡受挫,孟玄喆兵敗,具體情況,朝廷還需加以調查。臣認為,當前形勢下,榆林過去施行的剿賊方略,已不足用,當尋求改變,從根本治理。 同時,榆林平叛,王侁不堪為帥,臣建議,由趙王劉昉前往夏州,全權主持剿賊,還榆林,還西北,還社稷一片清明!” 劉旸一條條地把他的想法講來,劉皇帝聽得很認真,似乎也在思忖衡量,等回過神時,臉上已然露出了點滿意的表情。 “對太子的提議,眾卿可有補充?”言語中,已然認可了。 還是趙普率先開口,老臉上雖然矜持著,但語氣中明顯帶著恭維:“殿下所思所慮,已然十分周全妥善,完全可以采用!” 聽趙普之言,劉旸卻搖著頭,道:“一人計短,似榆林之事,涉及黎民安康,社稷穩定,還需群策群力,暢所欲言,還望趙相,不吝賜教” 第180章 君臣都發狠了 “既然太子都這么說了,諸卿盡可開言,有什么真知灼見,都不要憋在心里了!”劉皇帝目視趙普,輕聲道:“趙卿是首相,你來替太子斧正一二!” “不敢!不敢!”趙普起身拱手,態度恭謹異常,沉吟少許,緩緩道來:“老臣并非出言奉承,太子殿下的提議,應時應景,臣等陛見之前,也有過討論,一致認為,榆林當務之急,絕非貪快求速,以求立刻消滅叛軍。 還需戒急用忍,從大局著手,控制榆林,不使亂事擴大。太子殿下說得好,榆林可亂,關內不能亂,西北不能亂。 因此,換帥遣將增兵,勢在必行,絕不能讓賊勢蔓延開來,關內、隴右、河西要即行戒嚴,封鎖各條交通要道,禁止通行,嚴防賊眾逸散裹亂。 時下已入冬,并不利于剿賊作戰,經此突變,榆林軍政難免混亂,榆林州縣,在這個冬季,當以穩守不亂、安定官軍民心為主,尤其是當地的漢民。 此番大亂,禍害之源,顯然是那些不臣的黨項人,剿賊方略,也必從黨項部眾著手,對其政策,必須鮮明,膽敢從賊者,一律嚴厲鎮壓。 朝廷可用一個冬季的時間,調兵遣將,儲備糧械,為開春后大舉進剿做好準備。榆林偏僻苦寒,物產貧瘠,其糧食、布匹、茶葉等物資,過去都需要外部供應,因此,還需嚴格控制各項物資輸送,不能再使一米一糧,流入叛眾之手……” “趙卿的意思,是要先困賊?”聽趙普奏完,劉皇帝琢磨了下,說道。 “陛下英明!”趙普拜道:“過去一年榆林剿賊不力,兗國公王侁或有處置不當之處,然究其根本,還在于策略運用有所失誤,對問題的認識不夠清楚,朝廷也未有足夠重視,以致小疾釀成大患。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榆林之弊,首在黨項,黨項不平,則西北難安。榆林黨項部眾,數十萬計,即便不是所有人,都有從賊之意,但必有附賊之嫌,朝廷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最充足的準備,即便榆林黨項皆反,也要堅決徹底鏟除。 黨項之于西北,已成心腹之患,為保社稷安定,即便斬盡殺絕,也在所不惜!” 顯然,趙普這番話,多有附和圣心的意思,這么長時間下來,關于劉皇帝對黨項之疾的態度,多多少少流傳出去了一些,也引起了一些討論。 如今,鹽州劇變,榆林形勢嚴重,趙普在這個時候表明這樣的態度,自然是為了迎合劉皇帝的意志。 也確實讓劉皇帝感到滿意,嚴肅的表情仿佛都柔和了些,劉皇帝環視一圈,道:“趙卿所言,諸卿以為如何?” 言罷,兵部尚書韓通當即起身,義正言辭地道:“趙相所言有理,黨項非我族類,屢教不改,既不服馴,那便徹底消滅之,老臣贊同!” 韓通這個從龍之臣,如今也老了,年近七旬,大腹便便,但中氣十足,看起來還能為朝廷再繼續發光發熱一些歲月。朝中也早有傳言,等東南轉運使韓徽登堂拜相時,也是河內公徹底退隱之時。 韓通言罷,王著也開口了,他除了對劉皇帝死忠之外,本身帶著些“憤青”屬性,言語中自然不會有絲毫軟弱,冷冷道:“既然不服朝廷管教,那大漢宇內,也不容此等背反之賊立足,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很快,對于榆林之亂,或者說對于榆林黨項,大漢君臣達成了共識,他們這些人,也足夠代表朝廷的態度,當然,核心永遠在于劉皇帝意志。 “陛下!”趙匡義同樣發表了一番憤慨的言論后,作遲疑狀,起身道。 看著他,劉皇帝也不啰嗦,直接道:“趙卿有何建議?” 略微斟酌了下,趙匡義語氣中也帶著謹慎:“稟陛下,鹽州叛亂,賊眾過萬,其中除卻黨項賊眾,尚有一些居心叵測的漢人豪強附逆。 地鹽州奏報上言,數日之間,賊眾逾萬,而不能制。鹽州賊寇后起,其勢卻遠勝于夏州,細究其由,必有漢人數典忘祖、被恩棄義之徒于其中興風作浪的緣故,胡漢勾結,內外俱反,遺禍無窮。 因此,臣以為,西北平叛,黨項必除,貳心之鄉土豪強寇賊,也需加以剿除!” “趙卿說得不錯!”趙匡義說完,劉皇帝當即一拍御案,語氣森然:“黨項之亂,不值得氣憤,可恨者,實為那些內賊!內賊之害,向來遠大于外禍,對于那些從賊之屬,必須夷滅三族!那個袁恪,無名之輩,竟然也敢扯旗造亂,需以極刑處置,誅九族,千刀萬剮!” 哪怕不是針對自己,但劉皇帝那殺氣騰騰的模樣,還是讓在場的大臣們心驚rou跳。 趙匡義也莫名地感覺心頭直顫,按捺住那絲不穩的心緒,趙匡義則繼續道:“對于逆賊,自當嚴刑峻法,以儆效尤。 然而,自古以來,叛賊聚眾為亂,橫掠鄉里,慣于蠱惑人心,百姓愚昧,難免為其所趁,茫然從賊。 另有裹民為亂者,百姓從賊是死,不從賊也是死,受迫之下,不得不從賊。因此,臣認為,對于那些被裹挾的百姓,朝廷還當發布文告,斬賊首級投誠官軍者,可赦其罪,以此分化賊軍,消解其勢!” 這道建議一出,太子劉旸頓時表示認可。對于黨項人,他或許沒有太多的同情,但對于無辜百姓,他還是愿意給予更多寬容的。 因此,緊跟著趙匡義,向劉皇帝諫言道:“榆林道,除了數十萬黨項人,還有數十萬漢民,朝廷必須采取措施,對于那些良民百姓,還需加以安撫團結,讓他們與背靠朝廷,與逆賊相抗,之于從賊者,也需加以區分,首惡必誅,余者有反正之功者可免死。 趙相建議,臣竊以為可。另,漢民黨項之外,還有諸多雜胡,對于這些部族,朝廷也當稍示友好,以作拉攏,以免其為虎作倀,剿滅黨項叛逆,亦可征召其眾!” 劉旸說完,便望著劉皇帝,等待他反應。不過,劉皇帝卻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方才吐出一個字:“可!” “但是!”劉皇帝緊接著來了一個轉折:“榆林之變,禍明在黨項,實為那些不服王化的胡蠻。驅雜胡以剿黨項可以,然而,消滅一個禍患,要嚴防興起新的禍害。 當初拓跋黨項是如何崛起的,定難軍是如何建立的,這一點,需要警惕。因此,朝廷對榆林胡人的態度與政策,需要進一步明確,非友即敵,非忠即賊,讓他們自己掂量著辦,是要服從朝廷,與朝廷為友,還是要從賊,與朝廷為敵!” 劉皇帝說完,劉旸、趙普等人互相張望幾眼,而后眾口一詞:“陛下英明!” 雖然這樣的想法,符合劉皇帝一貫的強勢作風,但是,在如今的關頭,行此激烈對策,說不準會出現一些差池。 但是,也不能說劉皇帝的考慮不對,還得夸他高瞻遠矚,看問題直指實質,一切考量,是為榆林的長治久安著想。 何況,更激烈的手段措施都已經籌備著了,也不怕無法收拾。于是,對榆林剿賊策略,也由此定型,對黨項叛逆堅決剿滅,對漢人叛軍分化處置,對其余雜胡驅以為刀。 當然,這其中涉及到一個基本問題,那就是忠jian善惡臣叛民賊,如何區分定性,這不是個容易的活計,在執行的過程中,顯然也不可能盡善盡美。 其中的分寸,不是靠崇政殿這干君臣在兩千里外高談闊論一番就行了的,還得遣一能臣良將主持。 而人選,劉旸已經提出來了,或者說,劉皇帝心中早就有準備,否則,何必早早地便把趙王劉昉調到長安坐鎮。 因此,劉皇帝直接拍板:“事情就這么定了,傳詔趙王劉昉,讓他引關內駐軍北上,接替王侁,組建剿賊行營,全權主持榆林平叛!嗯,讓田重進率一萬禁軍赴西北參與平叛,調兵遣將之事,樞密院做好計劃,兵部也當全力配合!” “是!”一干大臣起身,齊聲奉詔。 說完,劉皇帝又對劉旸道:“你替朕給劉昉傳個話,他不是想親自剿賊嗎?朕如今給了他這個機會,就看他表現了,不要墮了他趙王的威名,讓天下恥笑。 還要,朝廷擬定的方略,要傳達到位,要讓劉昉不折不扣地執行,具體怎么做,他有便宜行事之權,但是不能違背大政方針!” “是!” 第181章 拾遺補闕 議定結束,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反而又恢復到一種沉悶的狀態中。見這一干重臣,像上課的學生一般,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兒,一時之間,劉皇帝倒也覺得有趣。 “哈哈……”劉皇帝突兀地發出一陣笑聲,雖然有些皮笑rou不笑的感覺,但總歸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氛圍。 眾臣望向劉皇帝,只見他以一種疑問的語氣道:“眾卿這是怎么了?如此垂頭喪氣,可不符你們高堂宰相、柱國大臣的氣度?!?/br> 迎著眾人的目光,劉皇帝慢條斯理地道:“榆林生亂,于國于民,固然不是好事,也不算什么壞事!此前,朕一直在探索,西北究竟出了什么問題,一直在調查那些逆類。 如今,逆賊顯跡,無所遁形,正可將之一舉剿除,把榆林徹底清理一遍,省得他們陰潛蟄伏,與朝廷作對。 比起那些沉在水面下的賊子,暴露后的敵人,并不可怕!烈日之下,豈容jian邪,眾卿難道對朝廷沒有信心嗎?” 劉皇帝這番話落,大臣們臉上都不免異樣,但很快不約而同,眾口一詞,稱贊劉皇帝胸有成竹、氣勢如虹,叛逆必將覆沒。 “都笑一笑!”劉皇帝掃視著眾人,又道。 對于劉皇帝的請求,哪有拒絕的道理,不論心里作何感觸,一干大臣,或大笑,或苦笑,或干笑,或尬笑,崇政殿內也重新恢復了幾分生氣。 “時辰雖然晚了,但事務緊急,國事優先,爾等各歸其職,辦差去吧!”劉皇帝這才放過他們,擺擺手。 “臣等告退!” 大臣們緩緩退去,殿內空蕩了起來,太子劉旸以及武德使李崇矩被劉皇帝留了下來,顯然,另有交待。 看著李崇矩,劉皇帝吩咐道:“你們武德司在西北可是精英齊出,過去叛蹤不現,無所作為,朕可以原諒,但現在,朕要看到你們的作用! 鹽州雖發叛亂,但王玄真應對處置,未有失措,朕且不加罪,他還兼著西北巡檢的差使,就讓他暫時坐鎮鹽州,趙王到任后,聽調于剿賊行營,協助平叛!” “榆林叛亂,給朕盯緊了,整個西北也是一般,亂事起于榆林,但朝廷的視野不能局限于榆林,榆林之外,鬼祟猶多,適才殿議,你也聽到了,朝廷的底線,榆林可亂,必不能使其蔓延開來,遺禍西北!”劉皇帝的語氣越發強硬,甚至可以看作是警告。 “是!”李崇矩表情也格外嚴肅,鄭重應道:“臣打算率領武德營赴西北,親自監控!” 聞言,劉皇帝有些意外,但見李崇矩雖神情凝重,但一副慷慨之狀,點頭道:“卿既不辭辛苦,勇于任事,朕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王玄真在榆林,你就去關內!” “另外,還有一樁事,朝廷還需警惕!”沉吟了下,李崇矩又道。 “講!” “是關于各地刑徒營之事,武德司此前奉詔調查,各地刑徒,身背罪刑,飽受苦楚,對朝廷可謂恨之入骨,此前屢發動亂,就是明證。 榆林叛亂,西北動蕩,當此劇變之際,更需防止jian人挑唆,刑徒若是參與叛亂,必定仇深似海,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