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73節
據察,秦王殿下東巡之際,聞田欽祚殺俘一事,也是憤慨異常,雙方在撫遠城會見之時,便起了爭執。 至于為何隱瞞至今方報,怕是內部矛盾難以緩和,秦王殿下也再難以容忍田欽祚了。臣所奏第二事,便是秦王上表,希望朝廷能夠撤換田欽祚,其言田欽祚在安東,好戰嗜殺,只知剿,不知撫,一味樹敵,已然影響到安東的穩定與安治…… 另外,在殺俘當日,懷遇與田欽祚也發生了爭執,力勸無果” “日新,你似乎意有所指??!”劉旸的臉色平靜,目光直直地盯著慕容德豐:“什么隱瞞不報?什么內部矛盾?” 聞問,慕容德豐滿臉肅重,拱手道:“殿下,恕臣多嘴,這些年,關于安東的爭執就未停過,秦王殿下在安東的權力,也實在太大,試問,假以時日,安東是否會成為國中之國,危害東北!” “砰”的一聲,劉旸的手重重地砸在書案上,把慕容德豐嚇了一跳。只見劉旸目光略顯兇狠地盯著他:“日新,你!這些話,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吧!” 面對劉旸質問的目光,慕容德豐深吸一口氣,拱手承認道:“是!” 劉旸不作話了,只是微埋頭,坐在那里,凝眉深思。見狀,慕容德豐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有些激動道:“殿下,臣還在山陽時,便默默關注著安東的情況,這么多年了,臣不得不說,朝廷開發安東,本意是為鞏固東北疆土,但以秦王在安東都督府的所作所為來看,其志不在小。 若不加以整飭,削減其權,只怕他日朝廷將親手培養出一個禍患,屆時危及的不只是東北地區的安全,甚至可能動搖大漢根基,不可不慎! 安東的戍軍、安東的蠻夷、安東的勛貴子弟,分開來,都不足慮,然若讓秦王把這些勢力都整合在一起,那爆發出來的力量,將是難以想象的!” “你住嘴!你給我住嘴!”慕容德豐這赤裸裸的進言,幾乎使得劉旸破防,坐不住了,直接站起身來,指著慕容德豐的手似乎都在顫抖。 劉旸注意了下周邊的情況,內侍們都避得遠遠的,慕容德豐的聲音也很低,他們的對話可以保證局限于二者之間。 嘆了一口氣,劉旸這才有些痛心疾首地道:“日新,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這是在離間,天家骨rou親情!” 慕容德豐也近前一步,聲音放得更低,但語重心長:“殿下,臣知道此言犯忌,但不得不向殿下示警! 若為骨rou親情之故,那將更該削減其權,把禍患消弭于未發。臣要提醒殿下,不要忘了當年登聞鼓案!” 這下換劉旸沉默了,見狀,慕容德豐又道:“殿下,陛下若在,則天下無人敢反,安東也堅若磐石,然若有一日地崩山摧,那時……” “好了,不要說了!”劉旸揮手止住慕容德豐,回到案后,坐下沉吟良久,抬眼平和地看著慕容德豐:“日新,我知道你的忠心,也知道你的話有道理,但是,這些話,我希望你以后爛在心里,永遠不要再提!” “殿下!” “好了!”劉旸似乎已經恢復了平靜,輕聲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慕容德豐有些憋得慌,但見劉旸態度堅決,無奈道:“還是安東之事。秦王殿下上奏,希望能把安東的鐵礦,向民間開放?” “趙相什么看法?”劉旸表情閃過一道陰郁,問道。 “趙相明確反對,鐵礦專營乃基本國策,安東也不例外,更遑論向民間商賈開放!”慕容德豐說道,頓了下,又稟道: “以臣之見,趙相對于安東的現狀,也是心存不滿,認為該當有所整肅。您若是礙于骨rou親情,大可使政事堂依朝制國策行事……” 第85章 浮雕 明亮的冬輝播灑在開封,整個皇城也籠罩在一片秀麗風光之中,太極殿內,“叮叮當當”的敲鑿聲響個不停。 太極殿本是個廢置的宮殿,過去劉皇帝從未踏足過,不過,這幾個月,此殿變得十分熱鬧,原本空曠的殿堂,也被一面面石壁塞得滿滿當當。 此時的殿內,正處于一種忙碌的狀態,有搬運石料的,有清除廢料的,有監工在旁盯視,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一群工匠在石壁上用心地雕刻著浮雕。 浮雕所呈現的內容,乃是對劉皇帝三十多年政治軍事生涯的描繪,是大漢帝國從崛起走向強盛的全景展現,也是對這三十多年時代變遷的一種詮釋。 這顯然是一項大工程,并且極富意義,讓常人難以意料的,這是由永樂侯劉鋹上表提議,經劉皇帝準許,敕令修建,并由少府出資,劉鋹督造。 顯然,劉鋹上此表,奏此事,也是看準了劉皇帝大壽之際,從眾討喜,向劉皇帝邀寵獻媚。劉鋹當南粵國主的時候荒唐殘暴,被俘入京,也沒心沒肺地當他的“安樂侯”,好嬉戲,每日鉆營些奇yin技巧,也有過些天馬行空的構想,但這個提議,算是最正經的一次。 意外地得到劉皇帝認可,并付以監工之職,劉鋹是大喜過望,干勁十足,也極其用心地要完成這項任務。 從石料的挑選,就嚴扣細節,至于工匠,更是把少府、工部的能工巧匠都召集起來進行篩選,至于浮雕的內容,也是由宮廷畫師們創作,三館、翰林院那些博學鴻儒、史學大家也都參與指導。 顯然,太極殿這套浮雕若是完成,就不只是為劉皇帝歌功頌德,也將是一座文化瑰寶,凝聚著時代精英們的心血,也是劉皇帝時代的一個縮影。 作為監工,劉鋹幾乎沒日沒夜地待在太極殿,幾個月下來,原本白凈富態的他,都不免瘦了一圈。 劉皇帝興之所來,踏足太極殿時,劉鋹正擼起袖子在那里發號施令,聲音有些大,語氣顯得急躁,似乎對工程進度不滿。 劉鋹很投入,連劉皇帝走到身側都沒發覺,正拿著一份圖紙,對著一面雕刻好的影壁比對,表情很是認真。 直到旁邊一名監事提醒,方才反應過來,轉臉便瞧見劉皇帝那種笑瞇瞇的老臉。驚了一下,劉鋹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下跪行禮:“陛下駕臨,未及遠迎,還乞恕罪!” 劉皇帝一臉溫和,輕笑道:“這宮廷之內,本是朕家,在家中行走,何需你們迎候?起來吧!” “謝陛下!” 邊上的一些工匠,見到劉皇帝,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放下刻刀鑿子行禮,劉皇帝手一揮,吩咐道:“你們各歸本職,各務其事!” 說完,劉皇帝沖著劉鋹笑道:“朕聽說你們這里干得熱火朝天,特地來看看,果然不假!” 劉鋹當即道:“陛下駕臨觀覽,是臣等榮幸,臣等必將竭盡全力,雕制全圖!” “進展如何了?何時能夠完工?”劉皇帝隨口問道。 劉鋹臉上閃過一抹尷尬,小心地回道:“稟陛下,目前已然雕繪至乾祐十一年,臣正督促工匠們趕工,按眼下情況,再有兩月,當可完工!” 劉皇帝點了點頭,并沒有對進度表示不滿,他心里也清楚,他坐朝秉政的三十多年,其中精華大多集中在乾祐時期的那十五年間,對劉皇帝而言,那段時期的人與事也更值得銘記與回憶。 走到劉鋹比對的那張浮雕前,墻面長寬比例甚大,標準的框架,邊角都修飾著精致的紋路,呈現的內容,則更為龐大復雜。 這是一面人物圖,也是一張磅礴的戰爭畫卷,金戈鐵馬,長槍如林,壁壘森嚴,人物栩栩如生,氣勢波瀾壯闊,觀之也不由沉浸其間,劉皇帝的思緒也不由飄飛,仿佛回到了那崢嶸歲月。 “這是第一次北伐期間,南口大戰的情形吧?”劉皇帝問道。 “正是!”劉鋹說道:“此圖,乃是五名巧匠,花費二十日,方才刻成,臣方才正在做最后的比對!” “你倒是用心了!”劉皇帝的語氣中充滿了感慨,又走到旁邊一面制好的石壁前,駐足觀看,這面墻所繪,還是南口大戰,不過是戰后的情形,圖上,劉皇帝駕臨戰場,在安審琦等將帥的陪同下,面對著尸山血海,遠望關山,鞋袍都被浸染了。 再一幅,是劉皇帝看望傷兵的情形,還有便是劉皇帝正居御帳與將帥們商議軍情的情況…… 在劉鋹的陪同下,劉皇帝走走停停,順著浮雕,一幅幅地看過去,從乾祐十一年,一直到乾祐元年。 描繪劉皇帝登基大典的壁刻前,劉皇帝停留的時間尤其長,那是他帝業之始,崇元殿上,高居寶座,群臣伏首,俯瞰群生。 那時的劉皇帝,年輕自信,銳意進取,那股昂揚之氣,幾乎透過雕刻噴薄而出。百官大臣,元從功勛,人物刻畫也栩栩如生,劉皇帝也看到了太多故人,那時候,位居百官之首的,還是楊邠,武將之首,還是史弘肇。 那時候的崇元殿,遠不如現在的富麗堂皇,沒有太多累贅裝飾,甚至顯得簡陋,一切干凈利落,清晰了然。 那時候觀禮的外國外族使節,還只是寥寥幾人,似甘州回鶻,如今已然消失在歷史長河,化為塵埃,也記錄在劉皇帝的豐功偉績之上。 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劉皇帝的眼眶竟在不知覺間開始泛紅,五十歲的劉皇帝,再說他老,是沒有任何問題了,也只有這種追憶往昔之時,他會如此動情…… “陛下!”見劉皇帝這副模樣,劉鋹有些緊張了,囁喏地問道:“是否哪里有不足之處,臣命人整改!” “不,你們做得很好,工匠們也辛苦了!”劉皇帝搖了搖頭,從喦脫手中接過絲巾,輕輕地擦了擦眼睛。 “再看看!”調整了下心情,劉皇帝吩咐道。 “是!” 乾祐元年,自然不是劉皇帝事業起步,在此之前,還有一段風云激蕩的歲月,同樣描繪在石壁上。 太子生涯,周王潛邸,收復河北,兵出河東,乃至巡視龍棲軍的情形都有所展示。至于欒城之戰,更是那段生涯最輝煌、最耀眼的時刻,也是刀鑿刻畫最詳細的一幕。 不過,引起劉皇帝疑惑的,是其中一面。壁刻上顯示著安陽城,殘破不堪,滿是凄涼,劉皇帝的大纛樹在那里,大纛底下,是一名漢將在向劉皇帝稟報著什么,哪怕是石刻,劉皇帝表情的凝重之意也躍然其上。 旁邊,有官兵在忙碌著,清理的是尸體,透過城門洞,也隱約能看見城內那重重疊疊的尸骨,觸目驚心。隔著一道分界線,另外半面展示的,則是劉皇帝率領將士進行祭拜的場景。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模糊的印象也逐漸清晰起來,劉皇帝道:“這是安陽?” “正是!”見劉皇帝關心,劉鋹不敢怠慢,趕忙稟道:“當初,契丹南寇,在我中國犯下了累累罪行,其北逃之際,在安陽受阻,惱怒之下,把城中的義軍、百姓盡數屠殺,禽獸之行,駭人聽聞,也激起河北軍民憤慨,群起響應,追隨陛下,驅逐契丹……” 聞言,劉皇帝輕聲嘆道:“朕想起來了,當年在安陽,整理出十萬具尸骨,當時朕還疑惑,一個小小的安陽,哪里來如此多的人。 后來方意識到,亂世之中,兵戈不止,契丹南下,更是遍地尸骸,安陽城中的尸骨,又豈只契丹人殺戮所留。 天下震蕩,百姓朝不保夕,慘遭罹難者,數不勝數,有多少人到死,連尸身都無人料理……” “若無陛下攘袂提戈,匡濟天下,還蒼生以太平,大漢百姓如何能有如今的承平日子?”劉鋹不由開舔:“陛下實為濟世之圣主啊……” 聽劉鋹這赤裸裸的吹捧,劉皇帝有些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沉吟了下,指著這些石壁,認可道:“這些石刻記錄的,不只是朕的創業史,也是大漢的大事記,很有意義。不只要刻在太極殿,高陵之中,也要制作一套,將來也好伴朕長眠!” 對劉皇帝這話,劉鋹不知如何接口,這種話,劉皇帝能說,他不敢貿然討論,只是有些含糊地應道:“是!” 打量了劉鋹兩眼,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此時的劉鋹,恭敬謙卑,彬彬有禮,還有少許灑脫的氣質,實在無法把他同那個荒yin殘暴的南粵主聯系起來。 劉皇帝的目光總是給人一種壓力,在他的注視下,劉鋹也不由露出幾分局促。 笑容依舊溫和,劉皇帝說道:“朕聽說你為了這些浮雕,勞心勞力,廢寢忘食,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只是,朕難免好奇,若是當初你能把這份認真與專注放在治國安民上,那朝廷想要平定兩廣還不知要費多少周折,潘美也不會那般輕易地打進廣州府了!” 一聞此言,劉鋹頓露惶恐,既是羞愧,又是緊張地說道:“陛下,臣雖荒唐愚魯,卻也知曉,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豈是區區一個劉鋹昏明與否所能左右的。 陛下乃是天命圣主,注定要混一宇內的,王師南下,臣也只有開城請降,自縛請罪,以求寬免。 臣年少時浪蕩,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也觸犯天威,幸得陛下寬宏大量,不與計較,反賜于榮祿,臣實在感激涕零。 臣早已明白,臣只適合做陛下的臣子,僭居南粵君位,那也是先父所遺,非臣所愿。臣也只有在陛下的庇護下,方得安穩度日……” “哈哈!”聽劉鋹這番緊張陳情,劉皇帝不由樂了,頭一次拍了拍他肩膀,道:“反思做得不錯,認識也很清楚,你放心,朕保你一世富貴?!?/br> “臣叩謝陛下!”劉鋹在度麻利地跪下,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第86章 須發花白 “哈哈,你小子,膽子夠大,這么多年,也只有你這小兒敢說我的字不好看!”崇政殿內響起一陣劉皇帝的笑罵聲,不過聽其語氣,并沒有任何慍怒,反而很開懷。 條案上橫擺著文房四寶,邊上是一大兩小三道身影,劉皇帝站著,皇孫劉文渙墊著腳,下巴磕在案沿,四歲的劉文濟個字矮,則干脆坐在條案上。 劉皇帝笑聲是沖劉文濟發出的,對這兩個孫兒,他是同樣喜愛的,今日又命人到東宮把兩人接來,陪他練字。 剛寫好一幅字,童言無忌,當劉皇帝問他們寫得怎么樣時,年幼的劉文濟給了一個比較真實的答案。 劉文濟雖然還不怎么識事,但也本能地知曉,面前這個老頭子,是要討好的。劉皇帝那笑吟吟的樣子,還是有些感染力的,因此,又稍微改口,說:“孫兒不是說祖父字不好看,只是不如先生的字好看!” 清脆的聲音入耳,劉皇帝更樂了,抬手點了下劉文濟的額頭:“你拿東宮教習的字來與我比,那可就是欺負我了。他們是要靠寫字吃飯,謀取功名,他們那叫書法,你祖父我可不靠筆墨吃飯,沒得比……” 劉文濟顯然并不理解劉皇帝話里的意思,見劉皇帝笑,也跟著笑。一旁,早已入學的劉文渙要安靜一些,明亮的眼睛盯著劉皇帝的新作,嘴里還念叨著。 “文渙,嘀咕什么呢?你看出什么門道了?”見其認真的模樣,劉皇帝伸手摸了摸劉文渙腦袋,問道。 劉文渙昂起頭,稚嫩的面龐上帶著少許羞臊,道:“孫兒學藝不精,有一個字不認識?!?/br> 順著劉文渙手指處看過去,劉皇帝一臉的慈和,說道:“這個字念‘羆’,是一種兇悍的棕熊!” 劉文渙似乎又學到了,顯得有些歡喜,好奇地問道:“這是您新寫的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