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71節
說著,田欽祚抬弓,對著其中一道箭靶,幾乎沒怎么瞄準,“嗖”得一下,箭矢倉促地射出,結果自然注定,偏到姥姥家了,甚至直接越過箭靶,將靶后的一名女真人射死了。 田欽祚面上也不惱,搖著頭,嘖嘖感嘆:“哎,我這一貫錢,就這樣輸了……” 說著,偏頭朝一旁的參軍吩咐道:“做好記錄,這一把我輸一貫!” “輪到你們了!” 見此情景,幾名軍官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但見田大巡檢那意猶未盡的模樣,都明白了,這完全是田欽祚看心情行事,想要殺這些人,找個理由罷了,這些女真人的生死,也全然在他一念之間。 不知是之前一輪費了太多精力與膂力,還是心頭多了波動,又或者是為了迎合田欽祚。這新一輪的第一道靶,只有一個人射中了靶心,一人獨享四貫錢。 而田欽祚顯然不在意這些,手一揮,立刻有士卒上前,將那一綹俘虜拉出,驅趕往岸邊。經過前面一輪的殺戮,這些女真人,早就是躁動不安了,立刻有人反抗,于是短短百步的距離,未到行刑點,就被半途處死了一半。 田欽祚似乎看得很過癮,抬起弓,還要繼續,不過,被一陣馬蹄聲給打斷了。眾人抬眼望,遠處順著河灘,飛馳而來一隊騎士,頓時松了一口氣,那是扶風郡公馬懷遇。 馬懷遇還很年輕,至今不過二十六歲,論資歷、論功績,他與田欽祚自然沒得比,但人家有個好爹,又是劉皇帝的養子,又是太子的心腹,哪怕驕狂如田欽祚也得給些面子。至于其他人,則更覺矮了不只一頭。 見到飛馳而來的馬懷遇,田欽祚眉頭稍微皺了一下,沒有停下動作,繼續瞄準,漫不經心的目光也變得犀利起來,殺氣騰騰的,這一箭,氣勢很足,直中靶心,沒有任何偏移。 而馬懷遇感到,空氣中那股濃烈的血腥味頓時撲鼻而來,而灘涂上那慘烈的景象,更令人觸目驚心,在那里,還有一些漢卒在挨個補刀,以免有漏網之魚。 年輕而英偉的面龐頓時沉了下,近前,飛身下馬,趕到田欽祚面前,急聲問道:“巡檢,你這是做什么?” “做什么?馬郡公不是看到了嗎?”田欽祚大大咧咧的,笑道:“怎么,你也有興趣,來玩玩這個游戲?” “游戲?”馬懷遇一愣。見狀,立刻有一名軍官,殷勤小心地把田欽祚制定的游戲規則給他講了一遍。 聞之,馬懷遇臉色復雜地看著田欽祚,憋了一會兒,方才語氣嚴重地道:“巡檢,殺俘不詳??!” “堂堂將軍,錚錚男兒,怎么盡會說些腐乳的論調!”田欽祚也直視馬懷遇,不屑道。 深吸一口氣,馬懷遇道:“巡檢,這些人已經是俘虜,殺之何益,你若為泄私憤,行此逆天荼毒之舉,實為不智!” 雖然給馬懷遇面子,卻也容不得這小兒如此評價,田欽祚也不客氣了,冷冷地盯著馬懷遇:“馬懷遇,你的爵位雖然比本將高,但軍職可在我之下,現在在軍中,你就如此沖撞上官?見到本將,也不行禮,便直言指責,莫非是自恃身份,覺得本將的軍法治不了你?” 被田欽祚這一通呵斥,馬懷遇也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在其逼視下,深吸一口氣,躬身先行了一個軍禮。 見狀,田欽祚則繼續輕蔑地說道:“本將告訴你,我在做什么!我在踐行此前的諾言,這些蠻夷,殺我一漢卒漢民,我必以十倍報復之。此番撫遠遭難,軍民加起來,死了三百多人,我不把他們全部殺光,就已經是背言棄諾了,殺他個一千人,又有何不可?” 聽田欽祚這番論調,馬懷遇呆了一下,然后指著剩下的女真俘虜道:“巡檢,你如此做法,只會激發這些俘虜的仇恨,讓漢夷之間的仇恨與矛盾越積越深,深到無法化解。 他們就在當下,眼睜睜看著族人被你殺害,剩下的人會如何想?我等將士,沙場作戰,以戰止戰,自無話說,然他們既然已經投降,又何必無謂加害。 都督府也下個訓令,對蠻夷當剿撫并舉,對俘虜的蠻部族民,也當交由都督府統一調度管理。你與其把他們屠殺,還不如讓他們為安東修路筑橋……” “呵呵,你是拿都督府來壓我嗎?”哪怕馬懷遇語氣再懇切,田欽祚也不吃這一套,反而質疑他的用心。 “末將并無此意,只是加以勸誡……” 田欽祚冷冷一笑:“我征討蠻賊,消滅夷寇,已經快二十年了,我比你更了解這些蠻夷野人,對他們,絕沒有比鋼刀更有用的了。 靠撫,要撫到什么時候?靠撫,這些在山林中過慣了苦日子雜夷就能放棄襲擾我們的城鎮,殺害我們的百姓? 天真! 我告訴你,只有殺戮與死亡,才能讓這些蠻夷知道怕,知道懼,先有畏,而后有服。我是巡檢將軍,職責就是打仗殺人,撫夷?那不是我該做的,讓都督府去考慮吧!” 噴了一頓之后,田欽祚又上下打量了馬懷遇兩眼,以一種疑惑的語氣道:“你也算是在陛下身邊長大的,怎么陛下的氣魄與膽識一點都沒學到? 陛下為何會派我來安東,爾等不知道,我田某可清楚得很?奉勸馬郡公一句,還是少讀點兵書,多開眼看看這安東的河山景狀……” 被田欽祚這一頓挖苦,馬懷遇有些憋屈,但又不好再反駁什么,他只是把都督府搬出來,田欽祚卻直接抬出劉皇帝這座大山,完全沒有可比性。 “不過!”田欽祚眼中閃爍著危險的目光,道:“你倒是提醒我了,這些俘虜,既然見證了同族人被殺,必然心懷憤怒與仇恨,哪怕賣給商賈農戶,都危險得很,不能留了!” 言罷,扭頭便對軍令官吩咐道:“傳令,把這些女真人,全部殺了,頭顱割下來,把尸體封土制冢,就立在這黑水岸邊……” 第81章 嘉慶節與太子的煩惱 開寶十七年冬季的開封,比以往多了一份柔和,晨起有朝陽,日暮有彩霞,碧波黃葉也為京師增添了一份絢麗的色彩,與往年難免的蕭索凄涼相比,今年始終是一片繁茂盛景。 對于東京的官民而言,這個冬季,也顯然要舒適得多。當然,對于一些官員而言,這是吉兆,而且是大吉之兆。 朝廷之中從來不乏聰明人,也更不缺善于聯想、精于揣摩上意的人,并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 很多人都把這個舒適的冬天聯系到了一件事上,那就是還有幾個月,劉皇帝的誕辰又將至了。 三十年前,劉皇帝的誕辰就被朝廷定了嘉慶節了,當然,那時候,是一些禮部官員為了迎合劉皇帝的諫言,而劉皇帝也正處于穩固皇權、擴大自己影響力的階段,似這種把自己生辰定了朝野舉國慶祝節日的手段,也用得出來。 因此,每年的三月初七,嘉慶節都是照常過的,三十年下來,也已基本融入到大漢官民的生活之中了。 把皇帝生日形成一固定節日,是從李隆基開始的,不過,劉皇帝的“嘉慶節”的推廣程度以及被接受程度,顯然是遠超李隆基的。 至少在當下,劉皇帝身上的“神性”是遠超那天寶皇帝的,如今可沒什么“千秋”、“天長”,只有劉皇帝的嘉慶。 可以想見,不消多,只要大漢能夠穩固維持個一百年,那么“嘉慶節”就將成為一個固定的傳統節日。 對這一點,劉皇帝是很有些虛榮心作祟的,功蓋千秋,留名青史,他是已經做到了,但這種讓自己的聲名與華夏的文化、傳統、習俗相結合的事情,他還是很有動力。 早年的時候,劉皇帝還不是特別在意,那時候他的精力都放在強國富民上,但如今,他是越發留意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了。 嘉慶節,只是其中一個極具代表性的標志罷了,就像人們過端午就能想到屈原,劉皇帝希望的是,將來百姓過嘉慶節,也能想到他劉皇帝。 就目前來看,這個效果是顯著的,當然,這伴隨著一定的行政干預。如今,每到嘉慶節,全國道州,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都會進行一定的慶?;顒?,焚香禱告,也是當日官民們的日?;顒又?,或為劉皇帝祈福,或向劉皇帝祈?!?/br> 而在劉皇帝的重視之下,官方的慶典活動也是越來越熱鬧了,并且,將嘉慶節也被定為全國官員的固定休沐日之一,休三日。 毫無疑問,這就是在搞個人崇拜,甚至有些不顧吃相地神化自己,并且萬眾推戴,不會受到任何指責,當然也沒人敢說什么怪話,表達什么不一樣的觀點。 而事實上,在當下的大漢,劉皇帝早已比肩神祇了。去年的時候,劉皇帝興致所來,專門接見了一批進京述職調遷的地方官員。 場面令人“感動”,上至知府,下至知縣,在見到劉皇帝之時,都是涕泗橫流,不能自已,問其緣故,也是激動難言,艱難地表達自己喜悅之情。結果嘛,劉皇帝歡喜之下,又抽出時間,專門請那批官員吃了一頓飯。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即將到來的開寶十八年嘉慶節,自然引得滿朝重視,這一次,重要程度顯然要超過以往任何一次,因為那是劉皇帝年逾五十,人生半百。 別的且不提,尋常年份的生辰,劉皇帝可以簡單地cao辦,不做鋪張,但這種十年整壽,還是值得多加幾分重視的。 就是劉皇帝不提,那些貼心的臣子都會積極應對。因此,還在十七年冬,朝廷上下已經開始籌備起幾個月后的嘉慶節了,并且由趙普親自主持慶典的策劃與籌備,汲國公薛居正擔任司禮大臣。 而從入冬開始,朝廷內部,包括那些言官,都把極大一部分精力,都轉移到對劉皇帝的歌功頌德上了,各地的祥瑞又開始扎堆出現了,就連開封這個舒適的冬季都能牽強附會扯到吉兆上去。 在這滿朝洶涌之間,還是有清醒之人的,比如太子劉旸。從內心而言,朝堂如此大張旗鼓,大動干戈,朝廷內部這樣的風氣,是不正常的,臣工們都忙著去吹捧贊譽劉皇帝了,忙著為皇帝歌功頌德,那政事民生,顯然就沒那么多人去關注了,甚至會影響到朝政的正常運轉。 不過,他又不能開口發表什么異見,更不能阻止,他既是太子,又是皇子,總不能冒著擔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吧。 甚至,劉旸能肯定,他要是真提出什么有違大流的意見,有些言官甚至敢指責他,明面的攻訐或許不會有,但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一定不缺。 這也是劉旸有苦難言之處,近來心情也難免沉悶,強顏歡笑之下,心中實則是愁苦不已。當然,劉旸顧慮憂愁,也不只來源于此事,東宮紛擾,后宅不寧,也讓他頗為郁悶,甚至有種心累的感覺。 這幾年,圍繞著太子妃與趙妃展開的東宮內斗,是越發激烈了,過去,大臣們看到的是皇子間可能的奪嫡,如今,已經有人看到第三代去了。 迄今為止,劉旸的太子之位,仍舊是穩穩當當的,幾乎是牢不可破,而一個二十年的太子,也早有了足夠深厚的底蘊與影響,哪怕沒有母族的支持,劉旸僅靠自身,他這么大旗也是足夠牢固的。 最重要的,還是劉皇帝對他,始終信任,掏心掏肺地表達期望,說“江山未來是你的”,這樣的情況都屬尋常。 事實上,劉旸對劉皇帝而言,已經可以看成一種寄托,寄托著他的心血,他的期望,花了那么多年方才培養出這么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繼承人,那種近似于單行道上的堅持,也是沒法走回頭路的。 當然,這些都有個前提,那就是劉旸自己不作死。不過,也這么多年表現出的素質來看,如此內秀的一個太子,還是足夠聰明的,也早就適應了自己的身份,如何應付劉皇帝更是熟練。 不過,對于自己的家事,對于東宮的麻煩,他卻時感苦惱。慕容妃與趙妃之間,可不是東宮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其折射出的是慕容氏、趙氏這兩大勛貴家族的爭斗,關乎的也是將來帝國傳承的問題。 這顯然也是個引人注目的事,劉皇帝之后,若無意外,就是劉旸了,這一點是人所共知的,其他的皇子親王國公,不論誰都沒有和他爭的實力與威望。 但劉旸之后呢,這就值得說道了。雖然在劉皇帝還在世,在劉旸正富春秋之時談這些,顯得有些早,但對于一些“目光長遠”的人來講,這一點都不早。 并且,劉旸的情況,也值得關注,時至如今,劉旸也只有兩子一女。長子劉文渙,趙妃所生,如今已然九歲;次子劉文濟,乃是蕭妃所生(蕭燕燕在產子之后地位自然而然得到提升),如今五歲。 至于太子妃,好不容易在開寶十五年懷上了,并在當年冬臨盆,結果不巧的是個女童,這不只讓慕容妃失態,也讓劉旸頭疼不已。 就是劉旸自己,哪兒能沒有考慮過繼承人問題,從已有的二子中選,毫無疑問,該是長子劉文渙,畢竟根紅苗正,劉文濟畢竟是蕭燕燕之子,天生處于下風。 但是,太子妃不干啊,在近乎絕望的情況下,有個人給她出了個主意,他是太子妃,是劉旸正妻,也是劉旸子女的嫡母,于是建議她把劉文渙給收養過來。 這個想法,是很有建設性的,就是劉旸聽了,也覺得是個不錯的辦法,一舉兩得。但是,這顯然遭到了趙妃的強烈反對,大概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小皇孫劉文渙也不愿意。 這件事情鬧騰了一陣子,引得朝野上下蜚短流長,還是不了了之,以太子妃的主動放棄結束。畢竟,收養一個將來很可能不會孝順自己的兒子,實在沒有必要,反而是替“敵人”的兒子穩固地位,不劃算。 而在整個過程中,趙匡胤沒有貿然表態,始終沉默,倒是已經回朝擔任中書侍郎的趙匡義,私下里和趙匡胤說過,讓太子妃收養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這是能直接定論、確定劉文渙地位的事情。 可惜,趙匡義眼光獨到,但他沒有太多干涉的能力,他是只是叔父,沒法控制趙妃的想法,更沒法影響到慕容妃。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就是劉皇帝都聽說了,劉旸也曾以此請教,被劉皇帝不咸不淡地批評了一頓,說連后宮治不好,如何治天下?還有些不要臉地拿自己“和諧”的后宮做例子,教育一番。 而就劉皇帝而言,心中怕也沒什么主意,都說隔代親,對于孫兒們,他也確實沒有特殊的偏好,何況,談到繼承人的問題,就更得慎重了。 不過,對于東宮中的明爭暗斗,劉皇帝也是聞之不喜的。同時,也覺得人心亂了,他還好好地活著了,有些人就開始考慮起第三代帝王的問題了,簡直不像樣,是居心叵測,還是已經不把他放眼里了? 因此,那段時間,劉皇帝的脾氣也有些不好,找趙匡胤喝酒的時候,都是冷著臉的。 慕容氏收養劉文渙的事情沒個結果,而由于劉皇帝的態度,東宮也安分了兩年,但是,近來,又起波瀾了。 經過長期的觀察與思考,太子妃再次向劉旸提出,她要收養蕭氏所生的劉文濟。此議一出,劉旸是真頭疼了,東宮、皇城、乃至朝廷中,也是反響頗大…… 第82章 矛盾 說一千道一萬,太子妃要收養劉文濟的消息,之所以能引起那般大轟動,除了東宮內部始終存在的爭斗之外,最關鍵的還在于蕭氏的身份。 此前要收養劉文渙,雖說轟動,卻也沒有引得如此甚囂塵上。蕭思溫投漢已經差不多十年了,經過多年的勤懇表現,以及蕭燕燕的得寵,蕭氏家族基本已經融入大漢,為上層社會所接納。 但接納歸接納,那種無形的排斥始終還是存在的,雖然漢姓曰蕭,但身上“契丹人”這點印記是始終無法磨滅。 大漢在劉皇帝的治理下,基本還是包容開放的,為了維持如此龐大的帝國,也需要在政治上的吸納諸族英豪,以為己用。 但政治歸政治,兼容和洽的表象下,從根子上來說,還是極其排外的,哪怕對于國內的異族,都是警惕異常,從這些年推行的胡民政策便可知。 另一方面,由劉皇帝一手構建的爵位繼承體系,經過近二十年的發展,也深深地烙刻在大漢上層們的骨子里。 而大漢爵位的繼承,最重視的是什么,血脈!嫡長子繼承制,就是對其最清晰直觀的描述。 過去,大臣們并不會在意漢宮中有耶律妃、有湘妃,也不會在意東宮有一個蕭妃。但是,當觸及到他們敏感處時,這反彈也是巨大的。 慕容太子妃想要收養劉文濟的目的,從她小女人的心態來講,是要應付趙氏母子帶來的沖擊與壓力,為了將來有個依靠。子以母貴,反之亦然。 但這個舉動本身,就帶有極大的政治意義,這一點,或許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但她不清楚,大漢朝廷的那些臣宮們可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讓她辦成了,那劉文濟可以立馬完成身份上的轉變,成為皇孫中名分最正的了,從法理上而言,就是帝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了。 但是,他身上又流淌著一半契丹人的血脈,這一點,是很多人都難以接受的,這與蕭氏是否低調忠誠無關,這本身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很多人在心理上那道關卡是難以跨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