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69節
城中原本契丹、奧里米人遺留的一些老舊建筑,悉數拆除,因為有礙觀瞻。同時,加大了治安肅清的力度,城中的戍卒也出動,把周遭活動了少許土著驅趕遠遠的。 對治下百姓,也進行了嚴厲的告誡,要求他們安分守己,尤其是還在黑水河底淘金的那些人,也給予了極其嚴厲的警告,畢竟那些淘金客可以說是最不安分的人。 做好一系列周至妥善的準備后,這才稍稍安心,但當秦王劉煦駕臨之時,心中仍舊不免生出些忐忑。尤其在,陪劉煦漫步城頭,劉煦卻始終沉默,不發一言,上位者這樣的表現,往往容易帶給下屬壓力。 整個敖萊城,都是由黏土夯筑,由于技術的原因,顯得很粗糙,哪怕經過修繕,仍舊突出一個簡陋風格。 城很小,站在城頭,不論是城內城外,都是一覽無遺,城中唯一值得視察的地方,大抵就是那一條直通南北的長街,以及劉永珍的鎮將府了。 站在低矮的女墻前,朝著外望去,鴨子河便橫躺在原野上,像一條匹練一般奔騰向東。河上,依稀可見有幾艘漁船,有漁民正在打魚。 兩岸風景,彌漫在深沉的綠意之中,涼爽的風吹過那一片原始荒涼的曠野,給人一種神秘幽深的感覺。 良久,在劉永珍忍不住出言試探之時,劉煦望向城外,輕聲說道:“敖萊城不錯,城池雖小,但靜謐平和?!?/br> 見劉煦終于出聲了,劉永珍趕忙說道:“都是在殿下的治理之下,方才有此安寧!” 聞言,劉煦淡淡地笑笑:“治此城的,可是你劉永珍,此番,還是我第一次踏足此地!” 劉永珍道:“殿下駕臨,是鄙城無上的榮幸,正需殿下指導示諭!” 劉旭不置可否,轉而問道:“敖萊地區,如今有多少人了?” 關乎職分內的事,劉永珍還是提前備了功課的,幾乎不假思索,答道:“回殿下,在冊丁口,有1384人!” “在冊丁口?那不在冊的呢?”劉煦偏頭看著劉永珍。 劉永珍頓時陷入困窘,支支吾吾,應道:“大概也有一兩千人吧!” “一兩千人?這個數目,可是一點都不精確??!”劉煦道。 “這是下官過失,改日定然重新進行統計,將敖萊境內人眾,盡數置于治理之下!”劉永珍機敏地表態道。 劉煦終于點了下頭,略作沉吟,方才說道:“安東的治安,始終是一個大問題,不只是蠻夷侵擾,這些化內之民,同樣需要約束。 官府施政治民,需要做的,是發現問題,解決麻煩,而問題與麻煩,很少來源于那些遵紀守法的良民百姓! 敢到安東闖蕩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都是些賭敢搏,樂于冒險的人。相比之下,在冊人口,是更好治理,更好管理的,你也需要給他們提供一個穩定的環境,讓他們安心勞作生計,這是職責所在!” “殿下教訓得是,下官實在受益匪淺,定然按照您的指示,肅清治安,造福百姓!”劉永珍說道。 “你口中的那一兩千人,怕也是近期涌進來的吧!”劉煦悠悠說道。 “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劉永珍:“自從黑水河底發現黃金之后,整個安東都轟動了,前來淘金的人,也是日益增多。以下官估計,將來恐怕還會更多,也正是這形形色色人等的到來,給本地治安帶來了一些隱患!” “不要怕什么隱患,你既然注意到了,就更該去著力解決!我不希望,下一次來敖萊城的時候,僅僅是做些表面功夫,做給我看,這也不是我想看的!” 顯然,對于劉永珍的迎駕準備,劉煦也有所了解的。目光中帶著壓迫,劉煦指著身后的城內,嚴肅地道:“你既然能在短時間內,給我營造如此安定和諧的局面,說明你對敖萊的掌控是足夠的,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變得更加實際!” “是!下官明白!”聽劉煦這么說,哪怕正值秋高氣爽,劉永珍也不由地脊背生汗。 劉煦的目光則投向北方,手指一抬,以一種好奇的語氣道:“黑水金砂,我在綏化都有所耳聞,莫非真如傳言那般,河底流淌的都是金砂,下河就能撈得盆滿缽滿?” 提及此,劉永珍搖搖頭,小心地道:“殿下,傳言畢竟是傳言,不足全信。黑水河底,確實有不少黃金,但具體的分布尚且不明,且淘找起來,也不容易。如今涌入的淘金者,真正有所收獲的,十不足一。若滿河都是黃金,那黃金也就不足貴了!” “說得不錯!”劉煦頷首,輕笑道:“是這個道理,傳言果不可信,但確實足夠誘惑!我聽說,發現黑水黃金的那名百姓,可從你這里,兌換了一大筆錢!” 一聽此言,劉永珍心頭又不禁嘀咕起來,殿下該不是在暗示自己受賄的事情吧。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反應卻不慢,劉永珍謹慎地說道:“那廝名叫馬六,雖是布衣小民,但為人有些聰明,發現黃金后,自己偷偷摸摸地下河淘找,此人運氣也好,竟讓他一人淘得五十余金,后來被懷疑形跡可疑,又主動進程,向下官稟報此事……” 等劉永珍描述完,劉煦不由感慨道:“小兒執金過鬧市的故事,我也是聽過的,在安東,一人身負五十金,又與小兒何異? 聽其所述,此人確實好運氣,也夠聰明,當然,你劉鎮將也不是凡人,黃金足以紅人面、動人心,一小民而已,竟然一點都不動心,沒有據為己有的念頭?” 聞言,劉永珍心下一緊,拱手應道:“不瞞殿下,如何不動心,只是下官來安東,是為了建功立業、戍邊開拓的,為區區五十斤黃金,便壞了規矩,甚至掉了腦袋,下官雖然愚鈍,卻也不為!” 劉煦稍顯訝異地看了看劉永珍,再度露出了點笑容,說道:“你這話,倒是實在!” “敖萊官府這幾月所儲之黃金,盡快移送綏化!向朝廷討要援助,可就指著這些黃白之物了!”劉煦嘆息一聲。 “下官明白,會盡快安排!”劉永珍答應地很快,只是臉上不由得露出少許遲疑。 見其狀,劉煦輕聲安撫道:“你放心,綏化那邊會予以相應錢糧物資!” “謝殿下!”劉永珍感慨道:“敖萊城雖小,但是什么都缺,尤其是糧米油鹽、酒茶布衣,在大量淘金客涌入之后,就更加稀缺了,僅靠本地的農牧漁獵,是難以支持的!” 劉煦點了點頭。 見狀,劉永珍又主動道:“殿下,敖萊城這邊,人口還是太少了……” 明顯感受到了暗示,劉煦扭頭看著他:“確實有些少!” 劉永珍打蛇上棍,道:“下官聽說,都督府新招募的百姓,快抵達綏化了!” “你身在八百里外,這消息倒是挺靈通的!”劉煦意味深長地道:“我會做些吩咐的!” “謝殿下!”劉永珍頓時面露喜色。 劉煦也笑了笑,又直接做出指示:“敖萊城所有籍冊檔案,都取出來,我要看看,還有,所有屬吏、軍吏也都叫到一起,以備咨詢,我要問話!” “是!”哪怕心頭郁悶,劉永珍也不敢不應下。 第77章 嚇人 鎮將府堂間,盡是案卷翻閱動靜,伴隨著的是始終不停的算珠撥打聲,隨劉煦東巡而來的僚屬們正對敖萊城的各種籍冊賬目進行盤查核對。 隔著一道門簾,小案邊上,劉煦與劉永珍對面而坐,默默地品著茶,在這偏僻小城,品茶已然是“貴族式”的享受了。 不過,劉煦是在正經地品,有些陶醉,劉永珍的鎮將府好東西倒是不少,這茶可是來自杭州的香林茶,同樣被選在貢茶之列。 劉永珍顯然是把最好的東西拿來招待秦王了,但郁悶的是,如此殷勤侍奉,這心頭的忐忑與顧慮卻總是難以消解,始終縈繞于懷,尤其看著秦王那淡漠的表情。 劉永珍是沒見過劉皇帝的,雖然是劉光義的侄子,但顯然也沒那個資格,然而此刻,他心里卻不禁感慨,秦王殿下都如此高深莫測了,那天子又是何等的威嚴…… 腦子里雜念紛起,以致一盞茶都涼透了,也沒有飲上一口。劉永珍的注意,顯然在簾外一頭,陪伴劉煦的同時,這耳朵始終高高豎起,傾聽著問對。 見其有些坐立難安,劉煦輕聲道:“劉鎮將何以如此魂不守舍?” 劉永珍打了個激靈,不待他回話,劉煦便說道:“你不必擔心,不過例行察查罷了!我這一路走來,都是如此,又過錯,就改正,有疏漏,就彌補,我不是為了對付你們這些軍政官吏的,而是為地方治政拾遺補闕而來!” “殿下英明!”聞言,劉永珍趕忙恭維道:“殿下如此胸襟,何愁安東不治?” 不過話是這么說,劉永珍卻沒法安心,他當然也有些消息來源,據他所知,秦王劉煦這一路來,可沒少施雷霆手段,對于那些沒有遵從都督府政策,擅權妄為的,視情結輕重,予以處罰,輕的或許斥責兩句就過去了,重一點的就是罷官乃至殺頭。 對劉永珍這樣的人來說,如果出了什么差錯,殺了他都比被趕出安東來得痛快。要是被趕回京城,趕回家族,那日子也絕對不好過。 “這上品香林茶,在中原都屬少見,我感謝你的招待,不過,讓我于此獨品,你這主人卻枯坐對面,我這做客人的可有些不好意思了!”劉煦難得地開了個玩笑,溫言安撫劉永珍。 順著劉煦的目光,看到自己面前的茶杯,幾乎不假思索,劉永珍拿起杯子就往嘴里灌,甚至連茶葉也一并嚼巴入肚。 他們品的,乃是炒茶,這還是經過劉皇帝提過一嘴,然后便有聰明人把炒茶的法子想出來了,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如今大漢的炒茶技術,已經變得成熟,在全國范圍內傳播開來了。 而劉永珍的動作,把劉煦給看愣了下,怎么也是勛貴子弟,知書識禮的,這等表現,卻像個糙漢,不過,也能體現其心緒不寧。 也正因如此,原本還不以為意的劉煦,也不禁暗自思量,這敖萊城,是不是有什么弊端?面上灑然而笑,劉煦的眼神卻變得更加深邃了。 一個小小的敖萊城,也確實沒什么事,即便把幾年的檔案核查一遍,也沒有費太多時間,很快,都督府記室耿繼忠走了進來,朝著劉煦躬身一拜:“殿下!” 耿繼忠,顯然是耿氏家族的子弟,是劉煦舅舅耿重恩的小兒子,也是劉煦的表弟。不得不說,不論什么時候,劉煦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母家耿氏以及妻家白氏兩大家族了,而秦王這面大旗之下,也只有這兩個家族是最可靠的。 “怎么樣?”劉煦問道。 耿繼忠看了有些緊張的劉永珍一眼,平靜地答道:“回殿下,除了黃金入庫記錄清楚明晰之外,其余檔案記錄,都很混亂……” 劉煦把手一攤,耿繼忠趕忙把一段簡要報告遞上,稍作翻閱,劉煦笑著看向劉永珍,態度溫和道:“怎么連糧食進出的賬目,都做得不清不楚???” “你身上也是兼著軍職的,若是行軍打仗,連軍需后勤都理不清,供饋出錯,這還能打勝仗嗎?” 劉煦問得云淡風輕,劉永珍卻面紅耳赤,支吾了下,低聲解釋道:“回殿下,這是臣的過失。只是,敖萊城小民寡,更沒有什么長于算計的計吏……” “既然城小民寡,那才更容易理順盤清才是?”劉煦當即反駁道:“連農民租借的耕牛、農具,都記錄混淆,時間一久,必成壞賬,那些耕牛、農具也是官府的財產,怎么,劉鎮將很大方啊,莫非打算將來直接降善政,施惠于民,一筆勾銷,不再追討?” 劉煦眼神中壓迫感十足,淡淡道:“誠然,些許耕牛、農具,不是什么大事,為了吸引移民,都督府都可下令贈與農戶。但是,既然制定了租用制度,那就要好生落實,否則,大可直接施恩降惠,何必出臺這項政策?劉鎮將應當沒有敗壞都督府政令的意思吧……” “殿下!”劉永珍顯然被劉煦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給嚇倒了,慌忙起身,跪倒在地,有些激動道:“殿下明鑒,下官萬死也不改壞殿下政令??!個中過失,請殿下降罪,下官絕無怨言!” 沉默地打量著劉永珍,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見他態度誠懇,方才一揮手:“起來吧!你不必如此,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只是要同你們一起,發現問題,找出疏漏,再解決它。安東,不是靠我劉煦,靠都督府,就能治理好的,還得上下同心,協力共濟!” “是!殿下說得是,下官必定牢記殿下教誨!”劉永珍趕忙表態。 看著劉永珍,劉煦道:“陛下曾與我閑談,說整個國家就是一筆大賬,賬目不清,那國家就要亂了。你敖萊城雖小,但道理是一樣的!” “陛下真是見識深遠,器量恢弘啊……”劉永珍開始胡說八道,隔著幾千里拍劉皇帝馬屁了。 劉煦則差點沒被他逗樂,揚揚手,沖一旁的耿繼忠吩咐道:“留下一名計吏,幫劉鎮將好好理一理敖萊城的賬!” “是!” “倘有上吏相助,那下官無憂了!”劉永珍道。 劉煦看著他:“還要辛苦你一下,把敖萊戍卒什長以上軍官召集起來,晚上我同他們吃一頓飯,在這窮僻之地戍防治安,保境安民,實在辛苦,我這做都督的,也該代朝廷,加以撫慰!” “是!”被劉煦那一番震懾,劉永珍哪敢有異議,也沒去考慮安東的軍隊真正直屬的乃是副都督安守忠,唯諾應道:“殿下親自宴請,這是官兵們的榮幸?!?/br> 雖說朝廷在安東仍舊秉持一個軍政分治的原則,但實際上,隔著數千里,哪里能做到完全監控,貫徹落實。 劉煦是秦王,是劉皇帝的大兒子,又是安東都督,在安東這個地界,誰還能真正制衡他?再加上,名義上,安東戍軍也是置于都督府的下屬的,作為都督,劉煦稍微干涉一些軍事,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也沒有人敢得罪秦王,輕易去指責他干涉軍務。 從安東都督府的設立開始,到劉煦在安東大刀闊斧的施政動作,這里始終伴隨著各種爭論與非議,朝廷中自然不乏遠見卓識之人,早早就有人指出其中的隱憂,認為安東都督權力過大,要加以限制,至少要把戍軍的管轄權從都督府剝離出來,只是劉皇帝耽于私情,又或是考慮到東北的實際情況,不予采納罷了…… 劉永珍離開時,兩腿是軟的,腳步是飄了,后背的內襯也被冷汗浸濕了。當初來安東時,是受到過劉煦親自接見的,那時感受還沒有這般深刻,但如今,他是越發相信,傳聞是真的,秦王殿下不好伺候,威嚴不可觸犯…… 第78章 安東這地不簡單 水已見底,耿繼忠弓著身體近前,替劉煦倒上熱茶,手法熟練,動作麻利,一邊輕聲問道:“殿下,就如此放過這劉永珍?” 明顯知道耿繼忠在說什么,劉煦反問一句:“不然?” 在劉煦的示意下,耿繼忠也撩袍落座,略作停頓,說來:“殿下,敖萊為政之混亂,暫且不提,一路走過,沿途官府、戍所多有此情況。不過,自黑水發現黃金以來,敖萊便是黃金流淌之地,坐擁寶山,臣并不認為他不會動心。若是細加調查,定然能有所察覺!” 聽其言,劉煦輕笑道:“你這是以性惡度人了!何況,即便如你所言,我又當拿他作何處置?沿途視察,所處置的,都是那些行事突破底線的人! 敖萊城這邊,就所察所觀來看,劉永珍掌控得還是很好的,安東情況特殊,人情復雜,官員缺乏的就是控制能力,于都督府而言,需要的也是能夠掌握局勢的人! 至于貪墨問題,反而是小事。這么多年,朝廷在吏治方面,也是大加整飭,然而,觀陛下用人治政,看重的又豈在于清廉與否? 別人不提,就說我們的田巡檢使,貪婪殘暴,幾乎人所共知,朝中可是有人連篇累牘地對他進行彈劾與攻訐,但結果如何,陛下非但不例行處置,反而多加維護,仍舊讓他在外領兵。 不僅僅是因為他多年的功績,還因為他在戍邊保民、制暴戡亂上的能力,朝廷也需要他的能力,需要他這樣的將領來震懾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