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40節
若沒有這等人肆意揣測,散步流言,京城內部會和諧得多。雖說謠言止于智者,然觀樓中賓客,恰恰喜歡聽那些奇聞異事,恨不得朝廷多出些丑事,供其娛樂談笑……” 劉旸回頭看了看那酒樓,喧囂依舊,并且恰從其中爆發出一陣哄然笑聲,也不知又說到什么趣事了。 “這樣的情況,還少見嗎?這樣情況,早有預料??!”劉旸嘆息一聲:“這樣的議論聲,再尋常不過了!” “那也不能放任他們謠言惑眾,人心都被這等人擾亂了!”慕容德豐道。 劉旸一時沒有作話,登上車駕,待起動向皇城后,方才與同乘的慕容德豐說:“我記得,當年韓熙載游東京后,便向朝廷進諫,說要管束民間輿情,朝廷也采納了,開封府差役、巡吏出動,京內一時寂然。然而,又消停了多久呢?”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對河患我們筑堤營壘,對民聲卻如何樹立高墻以塞之?這等事,堵不如疏??!”劉旸說:“喧鬧任其喧鬧,等過了這陣子,影響過去,士民的注意也自然會轉移!” “殿下所言有理,不過,臣還是認為,不能放任,該當有所約束!”慕容德豐沒有把自己的不以為然表現出來,只是平靜地勸諫。 “那就對開封府打聲招呼吧!”劉旸沉默下,開口道。 “是!”慕容德豐微笑道,太子殿下雖然有主見,但一向還是聽得進建議的。 …… 在劉旸摘花樓一行之時,另外也有兩個人正談論著摘花樓的事,當然所涉情況,與劉旸的見聞無關,但與他縈繞心頭的陰霾密切相聯。 皇城司衙,張德鈞面無表情地坐在書房內,聽取著他的四子張盡節的匯報。張德鈞收的四個義子,各具特點,這老四為人最陰狠,算是張德鈞手中最鋒利最好用的一把刀。 不過,在父親面前,張盡節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獠牙,態度十分恭順,那常年尖刻的面部輪廓都多了些柔和。 面對張德鈞都關注的事情,張盡節自然也格外用心,微躬著身體,語速緩慢,吐字清晰地講來:“兒這兩日帶著屬下不眠不休,對當日摘花樓宴上的人一一展開調查審問,最終的線索,指向一名名叫王淞的落第考生。 此人乃是汝州人,好交際,善舌辯,入京后,經常參與今科士子間的聚會,摘花樓當日宴間,便是他指出武濟川曾拜訪李大學士之事。 兒初訊問,此人還矢口否認,諉脫是當日醉后狂言。不過,文人終究是文人,最終還是開口了。 據他供述,乃是南城做瓷器生意的商賈周和給他的建議。兩個人本是同鄉,王淞僅京參考,也有周和的資助,二者關系甚篤。 落第之后,王淞其意難平,因熟悉徐士廉的脾性,因而趁摘花樓間氣氛,混在人群中,出言挑撥,原只作嘗試之舉,沒曾想徐士廉當真去敲登聞鼓了!” 聽張盡節的匯報,張德鈞臉上始終不見多少表情,直接問道:“那個叫周和的瓷器商,又是怎么回事?” “兒得知此人之時,也在納悶,這區區一個商賈,怎么會牽涉到科舉的事情中來!”張盡節眉宇間帶上了幾分興奮,道:“經兒拘問,此人也是否認! 不過,在后續的調查中,兒發現,此人做瓷器買賣,曾與秦王府上的管事建立了關系,多有往來。兒再以此詐之,他果然上當,向兒交代,其所作所為,來自秦王府的授意……” 聽到這里,張德鈞卻是臉色微變,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來,語帶驚訝:“背后竟是親王?” “基本可以肯定!”張盡節眉眼間有些雀躍。 見其狀,張德鈞當即斥罵道:“虧你還有這興奮勁兒!” 對此,張盡節有些懵,納罕道:“已然查出幕后指使了,父親可以向陛下交差了??!” “查到秦王頭上,你是讓我去請功,還是請罪???”張德鈞責道:“你所說的這些,有證據嗎?僅靠這些人的口供,能說明什么?傳出去,豈不令人以為是在攀誣秦王殿下?” 面對這一通責難,張盡節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有些委屈道:“可是,經兒調查,確實指向秦王府??!” 這一次,張盡節倒也沒有一點折扣,皇城司搞秘密調查,雖然總有不擇手段的地方,但這一次,張盡節敢拍著胸脯說,一切都是沿著線索證據展開的。 見狀,張德鈞也平復了下心情,踱了幾步,但很快,又煩躁起來。他是有些政治眼光的,當然知道,登聞鼓案的背后,很可能牽扯到天家那幾個皇子,但真查到秦王頭上時,這心頭也不免打鼓。 思索一番,張德鈞問道:“你不會把秦王府那管事也拿問了吧?” 聞問,張盡節趕忙搖頭:“沒有父親的命令,兒豈敢!” “所幸你還有些敬畏之心!”張德鈞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皇城司雖然行事有些膽大妄為、肆無忌憚,但涉及到天家的時候,還是不敢胡來的,哪怕此番有皇帝的命令,但也說不準劉皇帝在涉及到皇子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態度。 畢竟,對秦王,劉皇帝一向還是寵信有加的。更何況,作為皇帝的家奴爪牙,哪里敢輕易冒犯到皇家,劉皇帝對于皇權、對于皇室的威嚴,可在意得緊。 因此,收到調查命令的時候,張德鈞心中也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怕調查出什么結果,一方面又怕調查不出結果無法交差。 “那商賈呢?”張德鈞琢磨了下,問。 張盡節似乎也被張德鈞的凝重給感染到了,趕忙道:“暫時拘押在衙內!” “你呀!就是急功近利,我反復叮囑,暗中調查,小心謹慎,看來你是絲毫沒有聽進去!”張德鈞忍不住教訓道:“既然查到此人,為何不秘密監視,要這般著急將其拘拿訊問?現在,只怕已經驚到秦王府了!” “兒辦事不力,請父親責罰!”張盡節已經能夠感受到張德鈞的顧慮了,也不敢再找借口,當即承認錯誤。 “若是責罰你,能解決當下的麻煩,那我真要好好想想,如何處置你了!”張德鈞這么說了句,反倒讓張盡節暗自松了口氣。 抬眼見張德鈞凝眉愁思,不由小聲地請示道:“事已至此,該如何處置?” “還能如何?既然查出來了,只能如實上報了!”張德鈞嘆息一聲:“此番算是得罪秦王殿下了!” 話是這般說,基本的原則,張德鈞還是恪守的,寧肯得罪秦王,也不敢在劉皇帝面前打折扣。 “把那姓周的商賈喚來,我要親自訊問!”張德鈞還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道。 “是!” “你也給我好生反省,行事不要急于求成,否則,難料禍福!” 第15章 小人行徑 “那些文人士子,最是麻煩,你在偵辦的過程中,沒有用什么出格的手段吧?”廊道間,張張德鈞忽然問道。 這話就問得有些多余,皇城司這種機構辦事,還能真指望他們完全遵規受矩?不擇手段、無所顧忌,大抵便是皇城司與武德司最大的區別了。 雖然心里有些不以為然,張盡節還是老實地答道:“您放心,文人雖然迂腐,卻也都是軟骨頭,經不住嚇,兒只稍施手段恫嚇,倒也未施大刑。 不過……” 聯想到張德鈞此前的態度,張盡節也表現出了少許躊躇。見其吞吞吐吐之狀,張德鈞眉頭微凝:“不過什么,立刻給我講來!” 聲音一高,張德鈞的聲音都顯得尖細了許多。不敢怠慢,張盡節低頭道:“在排查當日摘花樓在場士子時,為了搞清楚人員情況,對摘花樓的店家進行了一番訊問?!?/br> 頓了一下,張盡節說出了最關鍵的一句:“這摘花樓,乃是灤國公府的產業……” 灤國公慕容彥超,已然年近七旬,雖然已經致仕有幾年,但人老心不老,歸養之后,是專心致志地經營著府下田土、莊園、貿易、酒樓,各項產業是紅紅火火。 朝野盡知,灤國公愛錢,也喜歡賺錢,更生財有道,但是,誰要影響他賺錢,老家伙也是會發飆的。 “好嘛!”聽其言,張德鈞都不禁笑了,只是稍顯郁悶:“一個秦王還不夠,又牽扯上灤國公。一個親王,一個國公,天潢貴胄,皇室宗親,你是覺得我皇城司,當真能無所忌憚?” “是兒莽撞了!”見狀,張盡節趕忙認錯:“兒只是一心為父親辦事,想要把差事辦好!” “若非如此,你以為你能免得了一頓板子?”張德鈞瞪了他一眼,而后道:“多學學你大哥,辦差事也動動腦子!” “是!父親教訓得是!”張盡節表現著他的恭順。 只是,微微扯動的嘴角顯露出的幾分嘲弄與譏諷。當然,這嘲諷不是對張德鈞,而是針對他嘴里的“大哥”。 張德鈞的四個義子,皇城司的四大金剛,顯然也不是和諧一片,都是為了權力,為了榮華富貴認干爹,這爭寵爭全也厲害得很。在張盡節眼中,所謂的大哥王守忠,就只會逢迎拍張德鈞馬屁,且虛偽得很,論辦事能力,他是一點都瞧不上的。 雖然心里裝著事,以張德鈞察言觀色的能力,也捕捉到張盡節表情間流露出的內涵,不過,也并沒有多說什么。對于幾個義子間的矛盾與不合,他是了解的,但并不在意,每個上位者,都希望手下有些競爭的,只要不耽誤事情就好。 這邊,張盡節又提及一事:“兒在調查的過程中,發覺還有人,也在追查此事,試圖揪出幕后!” “哦?”張德鈞猛得一偏頭:“是誰?” “經過追蹤監視,指向給事中慕容德豐!”張盡節肯定地道。 聞言,張德鈞有些意外,也有些感慨,呢喃道:“看來我們的太子殿下,也是有所警惕防備??!如此,倒也多了個可作匯報的情況!” “另外,還查出一個情況,就是不知是否與此事相關。那徐士廉,還與榮國公有些關系,其父徐起彪,娶了榮國公姑母!” “這事可真是越發有趣了……”聽此訊,張德鈞也不由驚嘆:“該是巧合吧!這榮國公,當不至于牽扯其中才是??!” …… 在張德鈞于皇城司衙,為調查出的結果而著惱時,皇城南的秦王府內,收到府中傳來的消息,秦王劉煦匆匆回府。 就這個動向,便讓熟悉他的人,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按照他正常的作息規律,只要不是休沐日,他必定會在衙署內,只會晚歸,而不會早退。 更何況,這段時間,正關注著東北的亂事。完顏女真已然發兵北上,并且同突呂布室韋戰在一起,那里的情況不只牽涉到遼東政治、軍事的穩定,也涉及到諸藩族的治理問題,劉煦執掌理藩院,自然也是深切表示關注。再加上,女真與室韋相爭,個中也有劉煦迎合劉皇帝的意志,賣力推動。 即便如此,收到府內的傳訊后,劉煦也沒有絲毫拖延,匆匆而歸。一回府,都沒有理會王妃白娘子的關切與擔憂,直接進入書房,閉門只讓心腹的長史與管事通報。 秦王府長史,名叫李瑩,進士出身,曾擔任過御史、知縣、戶部郎中,詞賦寫得不錯。此時同管事一道立于書案前,面色很平靜,只是微低著頭。 相較之下,一旁的管事則要緊張得多,面上也掛滿了惶恐,敬畏地向劉煦告著罪,直說辦事不力。 劉煦表情雖然也有些陰沉,但見其狀,還是露出一點笑容,用力地一揮手:“好了!至少,你還有所察覺,沒遲鈍到讓我一無所知!” 劉煦這么說,管事反而更緊張了,道:“是小的首尾沒有清理干凈,小的有罪!” “怎么清理?難道還要滅口嗎?”聽其言,劉煦頓時惱了,斥責道:“此事既然做了,就要承擔被發覺的風險!只是……” 劉煦那年輕威嚴的面龐間,臉色陰晴變幻一陣,終是嘆息一聲:“此事首錯在我,想得太簡單了,做得也太露痕跡。終究,還是沒有想到,皇城司的人,嗅覺竟然如此靈敏,這才多長時間,就已然查到王府了!” 管事還是忠心的,見劉煦那一副感慨又為難的模樣,一咬牙,頓時跪下:“殿下,此事皆小的一人所為,與殿下無關,若有事,小的赴罪即可!” 聽其言,劉煦頓時笑了,語氣并不重地斥道:“忠心可嘉!可就是有些愚蠢!以你的身份,能擔得起此事嗎?” “這……”管事猛然醒悟。是啊,他是什么身份。 “好了,起來吧!”劉煦擺擺手:“此事,沒有那么嚴重!就算被皇城司查到了,又能證明什么,還能籍此給我定罪嗎?” “你們退下吧,讓我好好想想!”劉煦有些意興闌珊地吩咐著。 “是!”見劉煦這樣的情況,管事兩眼中充滿了擔憂,但還是同長史李瑩一起退下。 劉煦坐在椅子上,眼神則緊緊盯著一直沒有怎么作話的李瑩,目光有些冷,心中已然暗暗下定決心,此人不能再信任了。 此次風波,固然是劉煦在暗中推動,但提議的,卻是這李瑩。從過程與結果來看,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甚至差點將太子拉下水,即便平穩告終,也把李昉給外放到湖北了。 然而,客觀得來看,對太子又能有多大的影響呢?這能算是一次試探性的出手,但是,到如今,劉煦是很不滿意的。 如今,被皇城司察覺到了,而這件事,如果沒有劉皇帝的授意,皇城司的那干爪牙,又怎會想到如此追咬調查? 顯然,劉皇帝也在默默關注著背后的故事。這樣看來,沒有給太子造成多大的影響,反而讓自己陷入窘境,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再回頭看當時的決定,就更值得商榷了。 不過,端坐沉思,面無表情,劉煦盡量讓自己把后悔的情緒給摒棄掉,至少他覺得,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情緒。 如他所言,就這樣的事,還沒有那么嚴重,不至于追責問罪。但有些后果,或許比直接的責難更嚴重。 比如,了解到此事背后有自己的手腳后,劉皇帝會如何看待自己?暗施冷箭,這樣的行為,簡直小人行徑,這是不是代表著自己在劉皇帝那里要失印象分了? 這,才是劉煦真正擔憂的! 若說后悔,劉煦絕對不后悔,涉及到奪嫡之爭,怎么可能溫情脈脈。小人行徑,也沒什么值得鄙視恥笑的,只是,唯一不該的,便是做了之后,還被人察覺了。 這一夜,劉煦把自己鎖在書房內,久久未曾出門,一直到翌日清晨。當秦王劉煦再度出現時,除了蔓延的胡茬有些潦草之外,整個人更加內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