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39節
與前一次外放,就任荊湖南道不同,這一回,因為無辜受累的緣故,意興儼然不高。此次,同樣是去南方,就任荊湖北道布政使。 不過,心頭雖有所憋屈,聲譽也受到影響,但在法理上,自己還是清白,這一點也算安慰了。 見身邊的太子殿下表情沉悶,還是李昉輕聲笑了笑,說:“殿下不必介懷,如此結果,卻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比起老臣預期,已然幸運了!” “我明白!”見其豁達,劉旸平靜地點了點頭:“只是,李師傅受此無妄之過,其意難平??!” “殿下切莫如此!”聽此言,李昉表情變得肅重,沉聲道:“殿下關懷之心,老臣感激涕零,沒有牽累殿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老朽之榮辱,不足為道?!?/br> “李師傅放心,且在地方少住時日,將來還有還朝之期!”劉旸像是允諾一般說道。 李昉笑了,慨然道:“殿下親自相送,老臣心滿意足,就此別過,還請還宮!” 劉旸也不矯情,手一招,侍衛捧著酒上前,師生二人接過,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劉旸說:“此去江陵千里之遙,一路順風,南方不比中原氣候,還當身體!” 李昉灑然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老臣在湖南可待過幾年,湖北與我,也算個不錯的去處!” 聞之,劉旸表情也釋然許多,輕笑道:“如此,我也放心了。兩湖如今也是朝廷重點開發之地,李師傅赴任,于湖北百姓而言,實為幸事。 那里正適合用才施展,相信,有江陵地區的底蘊,再以師傅之政才,用不了兩年,湖北會有更好的發展,一如當初之湖南!” 劉旸這話,算是自己人之間的恭維與褒獎了,湖南經過二十年的發展,已然從一片廢墟中重建了,并在大漢的道州之中,也占據了一定地位,經濟文化都在快速發展,上下一片生機,就連過去最為嚴重的人口短缺問題也在多年的養息之中得到了緩解。 而湖南能有如今的氣象,也是經過歷任主官的辛苦治理,但硬要立個功德碑,真正的功勞,還得掛到奠基與發展的邊歸讜、昝居潤二公身上。 至于李昉,或許當初在湖南有過些政績與建樹,但與前兩者,是完全不能比的。李昉大抵心中也明白,面對太子的夸獎,還是一臉坦然地謙虛不受。 就眼下來說,趙匡義治湖南,李昉治湖北,從朝廷的用人來看,對于兩湖地區發展的重視,已是可窺其貌。 與太子惜別,又向前來送行的親友表示感謝,最后,李昉招來自己的長子李宗訥,交待道:“你留在京邑,當安分守己,修身養性,照顧好府上,對諸弟的教育,也要起到榜樣作用!” “是!”李宗訥還年輕,看起來就風度翩翩,很有涵養的樣子,顯然家教不錯。 劉旸雖與李昉關系親厚,但對其府上情況,倒確實沒有多熟悉,此時間李宗訥那持重恭敬的模樣,不由有些欣賞,說:“有子如此,李師傅傳家有人??!” …… 黃綢裝飾的車駕,緩緩行駛在官道上,踏上返城的路程,車內,劉旸微閉目,似在養神,只是看其情緒,不甚高昂。 慕容德豐坐在一旁陪著,一時不便打擾,過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殿下還在為李公外放事不平嗎?” 劉旸睜開了眼,看了看慕容德豐,有神的兩眼中實無多少愁思,輕聲道:“事已至此,不平又有何用?再者,登聞鼓案的影響,短時間內是無法消除的,留在京中,時時受人非議,反倒不如退一步,江陵也是富庶之地,不失為一個好去處。陛下如此,也未嘗沒有保護李師傅的意思?!?/br> 聽劉旸這么說,慕容德豐有些訝異了,道:“殿下既然看得明白,為何仍舊愁眉不展?” 劉旸笑了笑,突然問道:“事情查得如何,可有進展?” 一聽此問,慕容德豐立刻嚴肅了起來,嘆息一聲,搖頭說:“尚無進展,幾無所得。經過這幾日的探查,只知曉,在放榜之后,徐士廉便已然郁憤不已,口出狂言。 線索則指向南城永平坊的摘花樓,徐士廉與一干士子聚會,議論試舉結果,李公取士用情的流言就是從那時傳出,而徐士廉當場表示,要登聞上告揭發。 臣暗中詢問過在場的幾人,據他們說,當時只當徐士廉是醉言,未曾想,陛下還京后,他當真去了,還鬧出了如此大的風波……” “以臣之見,倘若有人暗中挑撥是非,必是當日摘花樓在場之人,只是,當時人員混雜,想要確定是何人,有些困難!”慕容德豐似乎有些頭疼:“另外,徐士廉離京前,臣去見過他,據所說,當日喝了不少酒,只知有人提了句李公與武濟川同鄉關系,后來又曝出武濟川曾攜禮拜訪的事,這才引得他憤而上告……” 聽此言,劉旸不禁感慨了一句:“這個徐士廉,他能記住旁人的挑撥之言,卻記不住挑撥之人?” 慕容德豐語氣中帶有少許的不屑:“殿下,以臣之見,此人心胸有些狹隘,自然也只能記住那些中傷言論了!” “罷了!”劉旸擺擺手:“此事就不必繼續查了!” 慕容德豐疑惑道:“殿下,雖然有些困難,但繼續追查下去,未必不能揪出幕后主使?!?/br> 劉旸還是搖頭,目光則顯出幾分迷離:“查出來又如何……” 劉旸實則也清楚,這件事,真有人在背后挑撥的話,有動機的,大概也只有那么少許人了。而即便追查下去,恐怕也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結果了,這樣的事情,是很難證據確鑿的,手腳也容易清理。 況且,哪怕真的調查出來,又能如何,都沒有定罪的可能。事情是由徐士廉而發,暗處的動作,也只是起一個推波助瀾的作用。 一縷嘆息自劉旸口中發出,人是越來越成熟了,地位也越發穩固了,但是,煩惱也如潮水般不斷侵襲而來,很多過去從未考慮過的麻煩也隨之而來。 太子又如何,來自陰影角落處的暗箭,針對的就是太子! 第13章 市井之聲 “好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劉旸意興闌珊地揮了下手,定論道,沉吟了下,改口問:“你對李師傅那幾個兒子了解多少?” 聞問,慕容德豐頓時想起了適才送別時的場景,輕聲道:“殿下是見才欣喜了?”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心中顧惜李昉,有意給些補償,李昉地位擺在這里,外放的事也定下了,不便動作,那只有將這份福澤照顧到其子了。 劉旸頷首:“我觀那李宗訥頗有風度,只是,過去疏忽未曾了解過,想要抬舉,也不是他適合何職?!?/br> 慕容德豐了然,思索一陣,道:“李公為人清正,家風甚嚴,身居高位,卻從未與子嗣謀取過蔭職,包括已然及冠的長子李宗訥,仍舊沒有官身。要知道,李宗訥比臣還年長一歲。 臣對李家諸子,也談不上熟悉,不過,也聽說過李宗訥的名聲,年紀雖輕,但尤善書法,一手楷字,已然聞名在外。 據說,當初在洛陽時,李公曾在府中舉辦桃園會,作詩《依韻和殘春有感》,李宗訥書之。后來這篇字流傳在外,為洛陽一商賈費五百貫購得……” 聽到這等逸聞,劉旸來了興趣,笑道:“這五百貫,只怕李公的詩文,要占八成吧!” 慕容德豐不作話,只是回之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于民間而言,五百貫可不是一筆小錢,就為一幅字,顯然是夠奢侈的了。 但也不足為奇,李昉有名聲,有地位,有才識,他作的詩,他兒子寫的字,在有些人眼中,就值這個價。倘若能夠真與其拉上關系,于那商賈而言,只怕加倍也樂意。 “可知那五百貫,最終落入誰的口袋了?”劉旸緊跟著問道。 “據說李公得知后,一文不留,又從家中支出五百貫,共一千貫,全部捐與饒陽,資助家鄉貧寒學子以及孤寡老弱!”慕容德豐道。 對此,劉旸終于露出了點笑容,琢磨了下,又自問自答一般的,喃喃道:“那武濟川,又是否在捐助之列?” 聽劉旸這么說,慕容德豐都不由微驚,忍不住抬眼,卻見太子一臉平和,仿佛只是隨口無心之言。 “既然擅長書法,那便在朝中,安排一個正字校書的職位吧!”沉吟了下,劉旸說:“到秘書省,當個秘書郎吧!” 聞言,慕容德豐取過筆紙,便記錄下去來,如今的慕容德豐雖然擔著一個給事中的職位,但事實上,還是太子的秘書長。 “殿下是否直接回宮?”車外,仍舊擔任著太子宿衛的馬懷遇請示道。 已經十八歲的馬懷玉,看起來是越發精壯了,并且,職位也從侍衛正式晉為東宮左率將軍。而根據其意愿,劉旸也請得劉皇帝的旨意,有心將他放到邊軍歷練一番了,只帶待定地區。 聽其請示,劉旸沉吟了下,吩咐道:“去那摘花樓看看!” “是!” 顯然,哪怕表面上看得開,不欲深查細究,但對于這場登聞風波,劉旸還是縈懷于內的。 摘花樓,比不上泰和樓、玉京樓等東京名樓的名氣,但是門檻要低些,消費要低些,樓名雖然取得雅致,但卻更接地氣。三教九流,無所不容,哪怕是街上的販夫走卒,甚至是挑大糞的,只要有錢,就都能入內。 秉持著這樣的經營理念,摘花樓的人氣一向很高,從來不缺熱鬧,更不缺看熱鬧的人。而最具特色的事,在這座酒樓中,能夠聽到城內外各種真真假假、讓人眼花繚亂的消息。 隨著夏季的到來,在街市之間已然冒出了些小攤小販,將制作帶有時節氣息的冰飲、涼茶拿出來販賣。依托著摘花樓這樣人流充盈之地,生意也是異常地好。 駐足摘花樓外,嘈雜聲便洶涌而來,都不需進去,便能感受到其中的喧囂與忙碌。對此,馬懷遇盡職盡責,蹙著眉提醒道:“殿下,此地過于吵鬧了,是否……” 哪里是怕吵鬧,分明是覺得這里太亂,既影響興致,也擔心安全問題。過去劉旸不是沒有在民間走訪過,但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這還是第一次。 劉旸伸手止住馬懷遇,只讓其帶著兩名侍衛,加上劉旸、慕容德豐主仆共五人進樓。入內之前,劉旸還讓侍衛把車停在酒樓側邊等著。 劉旸此番出行,并沒有乘坐儀駕,但即便是普通的車馬,有了太子身份的加持也就不普通。對于普通人而言,或許只能看出車駕裝飾的貴氣,但于那些有見識者,卻一眼便能看出身份的特殊。而車駕停放在大庭廣眾下,似乎也在宣示一點,太子殿下親自來過摘花樓了。 不負所期,樓內氣氛熱烈,哪怕要了間雅閣,仍舊難擋從堂中傳來的各類雜聲。也不叫吃叫喝的,主仆五人就默默地坐著,默默地聽著堂間的議論聲。 如果說近來東京城內有什么能夠引起市井之間的廣泛議論,日久不息,那么毫無疑問,是朝廷已然定性、定論的登聞鼓案。 而此時摘花樓中,有一干人,仍舊在談著此事的后續,并引得吃瓜群眾聚噪關注。 “歷屆的會考,大概沒有比今科更熱鬧的了!”大堂中,一名留著山羊胡、面態清癯的中年手里捧著杯茶盞,侃侃而談:“紛紛擾擾這些時日,得了實惠的確是宋準!徐士廉登聞上告,聞名朝野,卻落得個流放豐州的結局。 據說那武濟川本是狀元首選,最終卻連頭甲都不是,甚至連觀政都沒有安排,只放到三館校書去了?!?/br> “這么說來,那宋準端是幸運,什么都沒做,狀元之位就有了!”有人說道。 聞言,中年人卻搖頭道:“這樣的說法可就錯了,今年的狀元郎可不是僅靠運氣,據說,其人才學淵博,且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瓊林宴上,陛下一眼就看中了他。 并且,他是官宦出身,其父宋鵬早年曾為秘書郎,而宋準參考之前,已經在地方上有超過十年的為吏經驗,甚至已經快提拔為上州佐官了。 以在下之見,如今得中狀元,恐怕都不需在部司衙門觀政歷練,直接便能拜為州府大吏了!” “那徐士廉可是白費功夫了,冒死敲響登聞鼓,非但難列三甲,反而貶到豐州那苦寒之地了,也不知是否還有回中原的機會?” “這也怨不得旁人,誰教他心高氣傲!”中年人不屑道:“沒有證據,中傷主考,這可是犯忌諱的事。更何況,據說他之所以沒被錄取,是因為在策論中,批駁朝廷政策,甚至隱隱非議今上,如此,朝廷豈能容之? 就沖這一點,朝廷沒有下獄問罪,就已經是寬容了??尚@徐士廉,還自覺不公,受了舞弊之害,去敲登聞鼓!” “此言有理!”有一人附和道:“在下也聽說過這徐士廉,確是個恃才傲物的人。倒是武濟川,人雖丑陋,文章應該還是不錯的,受此無妄之災??!狀元沒了,前途也晦暗不明??!” “這也未必!”中年人卻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據說,考試之前,武濟川曾攜禮去拜訪過李大學士。只是,據他本人說,因為樣貌丑陋,自慚形穢,未敢登門,最終把帶去的禮物消受了,為免人恥笑,回到宿處后謊稱拜訪過。這樣的解釋,聽起來,諸位不覺得過于荒唐了?” “難道李大學士真的徇私了?”有人聽出了話外之意。 聞言,中年人頓時表情一板,連連搖頭:“我可沒這么說,此事,朝廷早有公示!只是,還聽說,就在昨日,朝廷頒布制命,以李大學士南下江陵赴荊湖北道布政使,這其中有什么枝節,就不是我們能夠揣測的了……” 此言落,有人迷惑,有些會意,也有人感慨。 “要說幸運的,得是試卷二審后,新錄取的九名進士,原本他們是沒有資格的,結果受此事影響,朝廷干脆把兩次閱卷所得的三十九名進士全部錄用了!”中年人嘖嘖感嘆,似乎在羨慕那些進士的運氣:“已經有人在說,徐士廉就是蠟炬,燃燒自己,光芒卻照向那九名落第士子!” 此言落,引得哄堂大笑。 中年人則繼續道:“同樣是落第士子,那上百名鼓噪皇城鳴冤叫屈者,就要倒霉了,聲名、仕途盡毀??!上百人啊,朝廷也是夠堅決的,竟無絲毫容情,這些人,如今只怕是后悔莫及啊……” 劉皇帝指示下的禁錮,可不僅僅只是禁止那批士子將來參加科考,這代表著他們幾無上進的可能了,沒有意外,基本完全沒有未來可言了。 其中,可能還有一些在地方為吏者,而有了這樣一條劣跡,能否保住此前的吏職,都是未知數,但很有可能,是保不住的,地方上的官員們,可不會逆著朝廷的意思來,尤其個中還有皇帝的意志。 即便能夠保住,今后的升遷、調動,恐怕也很難被考慮進去。他們中大部分的人將來,都將碌碌無為了。 科舉只是士子們當官求進的一條通天途徑,但并非唯一,而朝廷禁令一下,縱有千百條仕途上升的路徑,也與那上百名士子無關了。 這番解釋,也讓在場不少人唏噓不已…… 第14章 皇城司在行動 來的時候不怎么惹眼,走的時候也悄無聲息,登上車駕前,慕容德豐琢磨著劉旸的心情,低聲道:“殿下,要不要通知開封府?” “通知開封府做甚?封樓?抓人?”劉旸語氣難得有些沖。 見狀,慕容德豐尷尬一笑,不過也不覺失落,他也知道,太子殿下并非針對自己。待劉旸平復了下心情,慕容德豐繼續道:“這些市井之徒,實在膽大妄為,如此非議朝廷,毫無敬畏可言,該當加以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