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33節
行在內,劉皇帝正與晉王劉晞下著棋,嗯,象棋。一臉認真像,眉頭微皺,冥思苦想,手里拿著顆“車”舉棋不定,躊躇萬分,顯然棋面的形勢不妙。 周宜妃眼眸如水,優柔地在旁侍候著。焦躁的情緒被隱藏得很好,但抬眼瞧向劉晞的眼神,卻仿佛在說:你這個逆子,也不知道讓著點你老子。 劉晞似乎也感受到了,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很快變得面無表情,心中也琢磨著,接下來該怎么讓近來棋癮漸大的劉皇帝。 太子的到來,解了劉皇帝圍,順勢把棋子放回原位,很是自然沖一旁的喦脫吩咐道:“把殘局記下來,改日再繼續!” 劉皇帝不尷尬,在場的人也都順從,見到劉旸,劉晞趕忙起身參拜,周宜妃也盈盈見禮。 “有何事?”吩咐看座,劉皇帝一本正經關心著劉旸的來意。 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現場的情況,劉旸也很配合,拱手道:“有幾項事務,需要請得您的意見!” “還有什么是你與趙普處理不了的?”劉皇帝表示意外,道:“說來聽聽!” 劉旸道:“適才高麗太子王伷求見,言高麗王王昭有意親自來京,覲見朝貢!” “哦?”劉皇帝來了些興趣,眼神流露出短暫的思索,而后輕輕一笑:“這王昭也在位二十多年了,過去那么多年,不論與朝廷親近還是疏遠,都安居半島,如今怎么想著挪窩,親自來京了?” “據王伷的說法,王昭心慕陛下,渴見天顏,想要親自聆聽天子教誨!”劉旸也輕輕地笑了笑,似乎覺得有趣。 想了想,劉皇帝問:“高麗國內的亂事如何了?” 劉旸答:“我察問過,據說,經過這兩年的焦灼,叛軍早已不支,前不久,經徐熙分化離間,叛眾內訌,自相殘殺,為高麗官軍所定。高麗國內,雖有余亂未已,但大局已定!” 聽劉旸這么說,劉皇帝嘆道:“這個徐熙,當初決然回國,果是讓他建功了。叛亂既定,這大概也是王昭來京的緣故了,不過,他的目的,是來向朕服軟還是揚威的?” 劉皇帝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調侃之意思,劉旸一本正經道:“自開寶八年高麗為王師所破以來,高麗國內便紛擾不休,經過這些年的內耗,早已大傷元氣。 如今亂事方休,其國也是一片疲敝,王昭想來也沒有膽量向朝廷示威。以兒之見,王昭此來,還是向朝廷表示臣服之意,希望能夠求得爹的原諒,親自來京,也是未來表示誠意! 高麗國內的亂事,不乏朝廷的推動,這一點,高麗君臣,想來也是心知肚明的。朝廷若不放手,他們也難安心休養!” 劉皇帝點了點頭,對劉旸分析表示認可,也沒有過多思考,擺手道:“來者是客,讓禮部做好接待準備吧,至于其他,等王昭到了再說!” “是!” “還有何事?” 一般而言,除了特殊或重大事件,劉旸都會選擇將事情整理好,一齊上報。 劉旸則繼續道:“這兩日,兒收到了不少奏章,都言二事,都非兒與趙公所能自決!其一,臣僚們認為,封禪大典之后,朝廷該大赦天下,釋放囚徒,以示天恩浩蕩!” “朕已經不止一次表示過,永不大赦!”一聽此言,劉皇帝便粗暴地打斷他,強硬地道:“那些服刑的罪人,值得朝廷寬免嗎?你去傳話,若是有人覺得囚犯當赦,不忍其受苦,那便自請相替,誰愿意替代囚犯去礦山、邊疆服刑,朕成全他!” 對劉皇帝堅決的態度,劉旸并不意外,然而,給出這樣的反應,還是讓他有些意外,臉上也露出了點古怪之色。 當然,劉皇帝的諭令還是要忠實地傳達到位的,只是對于那些上奏請命的官員而言,恐怕就不怎么友好。 而劉皇帝還有些意氣難平,繼續道:“這些人,有空去憐憫那些罪徒,為何不去關心關心遭遇饑荒的良民百姓?” “是!兒一定將訓示傳達到位!”見狀,劉旸立刻表態,心中則微嘆。 劉皇帝這么一番話傳開,恐怕朝廷內部對于某些事項的聲音又要歸于沉寂,那些想借著劉皇帝封禪對一些政策進行勸諫的人,又要大失所望了。并且,可以肯定,今后只要劉皇帝還在位,就不會有人再為刑徒們說話了,除非不自在想要找罵。 “還有一事呢?” 劉旸迅速收起心思,稟報道:“若依前例,不少臣僚認為,封禪之后,該當改元,以應新時!” 對于此議,劉皇帝倒沒有直接表態,而是陷入了認真的思考,并且神情逐漸嚴肅。斟酌了好一會兒,劉皇帝悠悠道:“還記得當年改元開寶的初衷是什么?” 不待劉旸答話,劉皇帝便自顧自地說道:“直白地講,就是未來追趕乃至超越的李隆基的開元天寶之治,打造大漢的開寶盛世,你們覺得,這個目標,如今達到了嗎? 唐末以來,天下亂了上百年,大漢立國才多久,天下由亂轉治又才多久?不是進行一場封禪,就代表盛世降臨,可以安享太平了!” “兒明白了!”聽劉皇帝這番話,劉旸拱手表示道,顯然,這改元的進言,又被否了。 第2章 登聞鼓響 直通皇城的東京天街,就如一幅巨大的綢緞,平鋪在地面,強勢地分割著整個京邑。路面之上,不可避免地飛揚著塵土,車馬馳過時,總有煙塵四起。 皇城廣場前的天街上,隸屬于開封府下的幾名市政人員,頂著艷陽,辛勤地清掃著。如今不論是西京還是東京,官府對于城市的衛生是越發重視。 新建后的京師,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污水橫流,臭氣熏天,為劉皇帝巡游時所察,表示不滿。于是開封府很快便出臺了新的衛生管理條例,進行了一場城市清潔運動。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從那之后,開封的衛生條件也日見良好,縱然談不上無臟無污,也能令人耳目一新。 作為一個人口過百萬的超級城市,衛生自然是一大難題,尤其在城市快速發展,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每日所產生的各類垃圾污穢對京城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當然,大多是生活垃圾,雖然繁瑣,但也容易解決,只是費些人力與財力,在這方面,開封府每年也是有固定款項投入的。 像天街與皇城廣場,屬于京師的門面,在衛生要求上自然更高,開封府安排的清潔人員,更屬“精兵強將”。 道邊的垂柳慵懶,日光下的樹影自在地于微風中搖擺,踏著樹蔭,一道人影腳步沉穩,緩緩走來,并且很快引起了勞動者的注意。 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馬,一身白衣,形單影只,目的卻很明顯,直向廣場北側的皇城。這一名年輕人,身材看起來不甚強壯,該是個文人,目光很堅定,表情很嚴肅。 一直到皇城腳下,隔著十余丈遠,駐足仰望著雄偉高聳的皇城,敬畏的目光中終于閃過一抹猶豫,但很快再度化為堅定,深吸一口氣,動身繼續上前。 形跡可疑,自然引人注目,尤其是皇城的守衛,宣德門守衛軍官,挎著佩刀,快步走出攔下,目光中帶著戒備,語氣中充滿壓迫:“你是何人?膽敢擅闖皇城禁地!” 顯然,面前此人,利落白身,一眼便能看出來,非官非爵。面對軍官的喝問,青年壓下心頭的那么不安,鄭重一禮:“學生徐士廉,乃今科士子,身負隱情,懇請覲見陛下,面陳冤屈!” 聽其來意,軍官有些意外,意外之余,不由嗤笑道:“哪來的書生,真是異想天開,陛下是你想見就見的嗎?既是士子,有什么冤屈找禮部,找吏部,找開封府去,禁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快退去,我不予計較!” “學生今日,定要見到陛下!”聞言,名為徐士廉的青年深吸一口氣,固執地道。 見狀,軍官臉上也露出惱怒之色,覺得此人不知趣,冷聲道:“我已是好言相勸,你若不知好歹,在此糾纏,索拿下獄,斷你個尋釁禁宮之罪!” 聞言,徐士廉也不與這丘八糾纏,身形一動,便要越過軍官。對此,軍官的反應極快,面上的惱怒也化為煞氣,“呲啷”一聲,一道奪目的亮光閃過,宮衛軍官手中的鋼刀直接架在了徐士廉的脖子上。 “大膽書生,竟敢擅闖宮門,再敢向前一步,立斬!” 軍官這話,可不是說說的,事實上,這書生已經感受到貼在自己脖子上的鋒芒了,若是方才沒有及時止步,喉嚨恐怕都被割破了。 額頭滲出汗意,身體緊繃著,徐士廉見著這殺氣騰騰的軍官,生怕他真把自己砍了,那就更冤枉了。 咽了口唾沫,徐士廉抬手指著軍官側后方,微顫聲,道:“學生不敢擅闖宮禁,只是要去那里!” 軍官回頭,順著徐士廉手指方向看去,卻是在宣德門外,有一亭舍,亭內,安置著一面巨大的牛皮鼓,那是登聞鼓。 如此,軍官終于反應過來,看著徐士廉,確認過眼神,戒備方才稍稍放松,收回了刀,沉聲道:“你要登聞覲見!” “正是!”徐士廉緩過勁兒,連連點頭,給了一個肯定的答復。 說著,徐士廉跨步上前,這下,軍官沒有阻攔他。只是,在徐士廉小跑等上亭臺時,從后交住,以一種勸慰的語氣,說:“書生,你可想好了!這面鼓,敲響容易,要收場可難!奉勸你一句,如果沒有天大的冤情,還是不要生這是非!” 徐士廉身體一頓,大概感受到了軍官語氣中并無惡意,回過身來,再一拱手,表情決然道:“多謝勸告!只是,學生此來,非為一己之冤情,更為今科所有蒙受不公的學子。這鼓,必須得敲!” 見其意志堅定,軍官也不再出言阻攔,退到一邊,只是目光仍舊盯著徐士廉,眼神中露出少許的好奇。 這登聞鼓從立國起,便設在皇城外,但這么多年下來,響起的次數,并不多。也就劉皇帝初繼位時,有不少民間百姓或在野遺賢籍此登聞,得見皇帝。 當然,登聞覲見,可不是沒有代價的,縱然不用受廷杖、滾釘板,倘若沒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或足夠重大的事項,最終也是真會被問責追刑的。那樣不是尋釁宮禁,而有欺君之嫌了。 徐士廉那邊,則繼續著自己的動作,站到登聞鼓前,從鼓架上取下擂槌,醞釀了一下,鼓足氣力,重重地砸在那高過他頭的鼓面上。 “咚!咚!咚咚!” 當第一聲鼓音響起的時候,軍官便知道,朝廷中恐怕要起波瀾了?;食窍碌能姽?,可不是一般的丘八,見識多少有些,這是今科士子,聽其簡單描述,所涉冤屈,也絕不會是一般的冤情。 鼓聲由弱到強,由緩到急,不說震動整個東京城,四分之一個總歸是有的。鼓音的穿透力也很強,或許到劉皇帝所居的崇政殿只剩下點尾音,但從響下第一槌時,這事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震耳的鼓聲,吸引了皇城下所有人的目光,廣場間忙活著的人不由得停下動作,駐足觀望。剛從車駕落地,準備進宮面圣的盧多遜也被吸引了。宮衛們仍舊堅守崗位,但眼神也不由往登聞亭那邊瞟。 “怎么回事?”一名體型健碩、面貌精悍的老將走了出來,凝眉問道。 這是安定伯李儉,時任宿衛副都指揮使,登聞鼓動,正在巡查皇城。這位,也算履歷深厚的武將,雖然也曾上陣殺敵,卻沒有什么揚名的功績,但他也是滿朝勛貴中,唯一一個靠給劉皇帝宿衛授爵的人了,他宿衛禁內,已然快二十七年了。 軍官見狀,趕忙上前行禮,快速而簡練地把情況介紹了下。聞之,李儉老臉上卻沒有多少波瀾,只是稍微好奇地看了看那邊一邊擂鼓,還不忘高聲喊冤的徐士廉,直接吩咐道:“立刻派人,將此事上報陛下!另外,將此人領至宮門待詔!” “是!” 得了命令,衛士立刻高效地執行去了,那徐士廉在擂鼓之后,更顯得坦然了,也順從地聽候安排,跟著穿過宮門,向宮城而去。 “李將軍!”盧多遜的聲音傳來,叫住了準備回身的李儉。 對于宮城內的長駐將軍,盧多遜自然是認識的,不過,李儉對盧多遜卻是不大熟悉,但終究認識這個人。 禮節性地回應了下,李儉顯得疏離,他也確實從不與外臣結交。盧多遜也不以為意,笑瞇瞇地問道:“這登聞鼓響,不知出了何事?” “登聞鼓響,自有冤屈!”李儉冷淡地說道。 對其態度,盧多遜眼神中恍過少許的不滿,但笑意不減,主動請道:“將軍要進宮,老夫正要進宮面圣,你我聯袂而行?” 李儉轉身,朝宮內走去,見狀,盧多遜也緊隨其后,他忽然覺得,此次進宮變得有趣了,至少有熱鬧可看了。 第3章 取士不公 登聞鼓響時,劉皇帝才剛睡醒,正在宮人們的伺候下洗漱。從泰山歸來,也才兩日,大概是封禪之行過于乏累,身心俱疲,劉皇帝近來格外嗜睡,不到日上三竿,便不知道睜眼。 最初的計劃是要直接返回洛陽的,只是鑾駕行至開封時,劉皇帝就不走了,一副走不動、不想走的樣子,于是順其自然地,由趙普等大臣提出,暫于東京休養,擇日再回西京。 然后,劉皇帝安安心心地繼續住在崇政殿,隨駕的后妃、宮人也一樣,至于貴族公卿、文武百官,也各歸己家,畢竟大多數人在兩京都有宅邸。 而在趙普的率領下,朝廷各部司衙署,也都入駐東京,地方都是現成的,只需要人員安排好,就能運轉起來,這也代表著,朝廷中心再度從洛陽回到開封了,只是不知,此次要待多久,但看起來,是不會短的。 被鼓聲攪擾了清凈,稍微有些煩躁,但同樣也勾起了劉皇帝的興趣,帶著負面情緒的興趣。概況經宿衛通傳,已然了解,徐士廉士子的身份也容易引發猜測,而劉皇帝在第一時間便聯想到了今年的春闈。 在劉皇帝封禪泰山之時,大漢新一屆的科考也在有序進行中,而本科主考,便是內閣大學士李昉。 “李昉何在?去把他也叫來!”換了身常服,劉皇帝語氣生硬地吩咐道。 不過,喦脫方轉身便被叫住,只見劉皇帝眼中疑色深沉,但人卻很冷靜,說道:“罷了,暫且不急,先見見那告御狀的士子!” “是!” “臣盧多遜,參見陛下!”盧多遜來得很快,更在徐士廉之前得到召見,只是面對劉皇帝時,垂首低眉,面上絲毫不見此前的興趣盎然。 “盧卿動作很快嘛!不會是為那登聞鼓動吧!”劉皇帝看著盧多遜,淡淡道。 雖然真有點這個意思,但盧多遜可不敢承認,而是恭敬道:“臣此番進宮,本為述報兩浙政情民生,聽取陛下垂訓?!?/br> 不置可否,劉皇帝手一伸,一字一頓道:“既如此,先坐!正好,也一道聽聽情況!” “是!”劉皇帝的情緒明顯不佳,盧多遜也不禁多陪了幾分小心。 很快,在侍衛的看押下,大膽登聞的士子徐士廉成功踏足崇政殿,得見天顏。來時,抱著破釜沉舟,無懼無畏,全力一搏的心態,然及至御前,所有的激情澎拜與慷慨豪情,在第一時間就被鎮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