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18節
見狀,劉皇帝笑了笑,這笑容倒有些坦然:“無妨,這就是我們夫妻之間的議論,吐露些衷言罷了。這也是我這幾日,在乾寧殿反思所得!” 見劉皇帝心態并沒有真正失衡,符后這才輕松了口氣,思忖片刻,勸道:“有此反省,就不虞重蹈覆轍!宮中的問題,趁機整飭改變即可!” 第448章 劉皇帝:朕不需要佳麗三千 “是該究治一番了!”劉皇帝的語氣中透著一些堅決:“過去,我常常表態,要節儉,要省約,如今看來,還是浮于表面,流于形式了。此番事發,卻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讓我更加警醒了,也當更加堅決徹底地去尋求改變修正!” “一直以來,我都很是不滿貴族、大臣們的鋪張奢侈,但往往忽略己身,自認為克制,卻與事實相悖。 宮廷之內,都如此靡費,又如何讓宮外心服地約束己身呢?這上行下效,我若是不加改正,又何以苛求臣下呢?” 劉皇帝說著,向符后說出他的考慮:“我接下來打算,對于宮內的各項開支,做出明確的縮減,要擬定一套完整的開支條制,各宮各殿的吃穿用度、每月花銷,都當有定數,可減不可增。 自你我以下,所有后妃、職吏、內侍宮人,月俸同步削減,所有人的賬目進出,都要有嚴格的記錄,以便審核追查,還要重新建立一套管理制度,配備監察人員……” “總之,治國的那一套,要全盤移植到宮內來,這宮務的治理,也容不得放松,否則,這家里都爛了,如何去求朝廷澄清?” 聽劉皇帝這番強勢的宣言,符后輕輕地點著頭,肯定地道:“不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 “這宮內的事,還得有你幫襯!”劉皇帝露出一道滿意的笑容,道。 “還有一事!”劉皇帝想了想,道。 “何事?”見劉皇帝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符后主動發問。 輕吁了一口氣,劉皇帝說:“我聽說,內廷宦官、宮人加起來,如有四五千人,太多了,宮里也不需要這么多人伺候,我更不需要! 我決定了,除留下一定伺候的人員之外,其余宮人,全部釋放出宮。嗯,依年齡、品級、履歷,各給一定俸錢補償! 這宮中人少了,開支自然降了,紛擾也就小了!” 對于劉皇帝的決定,符后還是難免訝異,畢竟自古帝王,有多少人會嫌棄自己后宮的美人太多呢? 即便有釋放的,大多也是一些超齡的宮女、宮婦,而那些芳齡美人,一般都是難以出宮的。而聽劉皇帝的意思,是要對宮中人員進行一次大清退了。 對此,符后心中還是比較認可的,考慮了下,問道:“官家打算留多少人?” “內侍宮人七百人,可供周至?”稍微斟酌了下,劉皇帝問道。 從劉皇帝如此意愿就可得知,他性情中也不乏急躁求成,過去或許隱藏的很好,那些如萬年寒冰般的淡定沉靜,只是不得不為罷了。 而隨著不斷的成功與榮耀累積,各種壓力的緩解釋放,他的許多表現也就越發真實,很多不經意間的行為也展現自我。 這份急切,從近些年來看,是越發明顯了。這樣的情況,往小了說,只是急于求成,但稍微一放大,便是好大喜功,貪高求全。 聽劉皇帝這一下子就要砍掉漢宮中七八成的“編制”,符后卻是下意識地蹙起鳳眉,同樣斟酌了下語言,說道:“如此,是否太過急切,貿然削減這么多人,只怕引起宮中混亂!” “能亂到哪里去?再者國初之時,宮中伺候的人手也就兩百余人,那時候日子不一樣過,也不覺得少人伺候。即便加上宮中禁衛,也才三千余眾,以我看來,七百宮侍,綽綽有余!”劉皇帝一臉輕松地說道。 見其認真的表情,符后卻不由心中暗暗嘆息,劉皇帝性格中的剛愎,是越發明顯了。冷靜的時候是異常冷靜,反思的時候也足夠誠懇,但每做一決定,也是乾綱獨斷,不容反駁,并且也好一步到位了。 在劉皇帝如今的認知中,這樣的事,或許當真只是小事,隨手就能擺平的,反正也不用他去做具體的事情,但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道決定,影響的卻是宮中數千宮人的前途去向。 “現在畢竟不是國初了,宮內的情況,也不比二十五年前?!狈蟮穆曇暨€是柔和能慰人心,平和地說道:“縮減宮內人手,我并不反對,甚至十分贊成,但是,這樣一個縮減法,或許我們身邊是不會少人伺候,但是這偌大的紫薇城,卻是難以填補,甚至各殿樓、司監機構的正常運轉維護都會缺人……” “是嗎?”符后的話,劉皇帝顯然還是聽得進去了,摸著稠密的胡須思忖片刻,而似是嘲弄一番,道:“看來,這宮室太大,也并非好事,壯麗是壯麗了,這維護的負擔我是感受到了!” “另外,你打算開釋宮人,恐怕也存有一份仁恕之心在。但宮中這么多人,也未必都是困于宮中,樂于解脫的,出宮于他們而言,未必如其意,也未必是一件好事?!狈笥终f道,言語間帶有一份對那些宮人的憐憫。 比起劉皇帝,符后顯然要更加了解宮中的情況,也更理解那些宮人的心理。宮廷固然是規矩森嚴并且束縛人的地方,光鮮亮麗之下,也暗藏陰謀與詭計,罪惡與兇險,但毫無疑問,這里是天下貴氣最重的地方,足以吸引得天下大部分人趨之若鶩。 這世上,也沒有那么多向往自由的人,世俗也沒有太多“自由”思想扎根的土壤,對于大部分的宮人來說,這同樣是個充滿機遇的地方,只要有幸博得宮中的貴人們一笑,就有富貴榮華的機會。 即便再次,在宮中,至少衣食無憂,出了宮廷則不然,倘若沒有依靠,那將同蕓蕓眾生一般,辛苦奔波,為生計而忙碌。 尤其對于那些宮娥宮女來說,紫薇城的宮墻高瓦片,或許是束縛,是囚籠,但出了宮就得自由了嗎?即便大漢如今的風氣對女性還是比較友好的,但都不影響這是極致的男權世界的事實,同樣是伺候人,有宮里宮外的差異,她們會如何選擇,又可想而知。 “那依你之見?”經過這么一番提醒,劉皇帝還是決定聽從皇后的想法。 符后說道:“我以為,削減宮人之事,不必急于求成,可逐步進行,一批一批釋放,平穩過度。宮人們的情況也各有不一,可因情而定。 可先行放歸那些意愿出宮者,其后挑選年齡較大者,另外,有家抑或有去處者,亦可發放路費、路引,至于其他,也可根據具體情況,妥善安置!” 聽符后這么一說,劉皇帝連連點頭,臉上露出點笑容,撫其背贊道:“還是你考慮得周全,我的想法,cao之過急的!” 如今,也只有在皇后面前,劉皇帝才會如此坦然地認錯了。 符后的話,還是給劉皇帝提了個醒,沉吟片刻,忽然朝外呼道:“白羊在嗎?” 很快,體健貌端的年輕宿衛進殿了,隔著珠簾,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劉皇帝臉上笑吟吟的:“朕問你,你覺得宮中那些年輕宮娥,漂亮嗎?” 正打算接受皇帝賦予使命的白羊愣了一下,有些不著頭腦,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劉皇帝的追問下,方才紅著臉,低聲答:“漂亮!” “你還沒成親吧!”劉皇帝又道。 “未曾!”白羊頷首,有點不好意思:“家中已經在張羅了!” 他當初自入伍之后,一直是邊卒,后來隨楊業北伐遠征,歷經生死艱險回來報告軍情,得幸被劉皇帝發掘了,舉為宿衛。 雖然出身低微,但也算是一個青年俊才,何況還是皇帝身邊的宿衛,給他說媒的也不少,只是一直沒有機會cao辦。 “男大當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概是覺得白羊的反應有趣,劉皇帝樂呵呵的,說道:“也不必費事,朕給你找個娘子,就從宮娥里面挑選,挑個你覺得最漂亮的!” 聞此言,白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愕然道:“陛下,這……那……不好吧,末將怎敢染指?” “什么這這那那的,難道覺得宮娥配不上你?你在朕身邊當值也有三年了,一直未有什么提拔賞賜,這就當朕的賜福吧!此事就這么定了,你要是再給朕哆嗦,就是抗命了!”劉皇帝話有些嚴厲,但表情卻如春風一般和煦。 見狀,白羊當即跪倒,感激涕零地道:“末將叩謝陛下天恩!” “好了,你出去吧!” 經白羊一事,劉皇帝的心情好轉許多,思路也越發清晰了,看向符后,說道:“我會命兵部把在京禁軍未成家軍士的名單擬出來,宮中女婦,若無家可依,可自衛士、禁軍中挑選適齡男兒配之!你以為如何?” “如此也好!”符后自無意見,這種拉郎配或許不會盡是良配,至少也是一個歸宿。 比起天下大部分男子來說,宿衛、禁軍出身者,都能稱得上良配了,他們的待遇,養個一家五口,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顯然,劉皇帝呢,還能籍此,再收買一波軍心,尤其是年輕的丘八,也容易收買,一舉兩得的事情。 第449章 宦官之間的撕咬 “皇城司下屬探事官吏,跋扈張揚,橫行無忌,行事不擇手段,為達目的,不惜逾越,連坤明殿都敢冒犯……” 殿內,喦脫單獨覲見,向劉皇帝吐著苦水,給張德鈞上著眼藥,語氣中仿佛帶著無限的委屈,絮絮叨叨的:“小的奉詔協查,張德鈞的義子,竟敢當面頂撞,無禮之極,狂悖之態,令人發指……” 劉皇帝的目光中帶著審視,好奇地審量著喦脫,伺候了自己十幾年了,宮里的大太監,也是只老狐貍,破具城府了,怎么可能輕易地就破防了。 顯然,這般激動的訴苦,只是表演給劉皇帝看罷了,至少劉皇帝沒有從喦脫眼神中看到太多的波動。 “好了!”劉皇帝只是一抬手,一發話,喦脫立刻收聲,低眉順眼,恢復了平靜。 看著他,劉皇帝悠悠然地道:“皇城司居然還有如此不開眼的職事官吏,敢沖撞你喦大官?嗯,是該教訓教訓!” 聽劉皇帝這么說,喦脫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正欲解釋一番,卻見劉皇帝繼續道:“不過,坤明殿之事,皇后都不計較了,朕也沒有必要揪著不放。另外,皇城司終究不是一般司衙,有其特殊性,行事辦差,宜從權變,都是可以理解,只要辦成事,結成果,至于過程,不必過于計較!” 從劉皇帝嘴里說出這樣一番話,若是讓旁人聽到了,恐怕要驚悚不已了,劉皇帝一貫給人的形象,就是好規矩,喜制度,尤其厭惡憤恨那些違法亂紀、違規逾制的人。 到了皇城司,卻有這樣迥異尋常的態度,這也讓喦脫不由地皺了皺眉。但是,開了的話頭,沒法往回收,彎腰低頭,在劉皇帝見不到自己表情的同時,繼續訴說著: “官家體諒下情,小的敬佩。只是,小的擔心的是,下人愚魯,不通上意,倘若將官家的寬容視作放縱,那今后將會更加肆無忌憚,風紀綱常,只會日益敗壞。 此次,借著糾察內廷腐敗,皇城司大逞兇威,宮廷內外,無不憚之,小的受命協助,是深有體會。 皇城司恃恩弄權,若是不加約束制止,小的擔心,若長此以往,將來宮里人只會畏懼皇城司的權威,而不知敬畏官家威德,這些年,已漸露跡象,官家還需有所警惕啊…… 經小的調查,皇城司下,亦不乏貪腐,甚至有觸犯法紀的聚斂行為,那些受張德鈞信任、為其倚仗的職吏,仰仗其權威,借著手中的微末之權,于京內蓄財斂錢,小的查其犯十三人及罪行二十三條,可供官家審閱。 小的以為,不只宮中需要清查,皇城司同樣亟待整飭,望官家明鑒!” 說完,喦脫便恢復了平靜,等待著劉皇帝的反應,低著頭仿佛能掩藏其忐忑的心理。 而劉皇帝,也沉默了,一副沉吟狀,只是目光不時在喦脫身上停頓一下。這大概是喦脫頭一次如此赤裸裸地攻訐張德鈞了,兩個宦官之間的矛盾,也顯示出其中最尖銳的一面了。 喦脫的目的,大抵沒有那么地復雜,只是為了把水攪渾,讓皇城司,讓張德鈞也沾些污點。從側面也可以看出,喦脫大概也被張德鈞抓住痛腳了,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才會有如此撕破臉皮的進言。 劉皇帝心中暗暗思考著,沉吟幾許,他對張德鈞那邊的匯報,就更感興趣了。大臣們的爭斗,他見得多了,但身邊兩個最看重的家奴之間的齟齬,同樣引起他的好奇與興趣,那種感覺,就像是坐看兩條的狗為了爭寵獻媚,相互攀咬。 如今,喦脫已經開咬了,并且咬rou極深,深入骨頭,不知道張德鈞又會如何反咬? “沒曾想,你居然還有如此見識!”沉默良久,劉皇帝終于開口了,說了這么一句,就是聽不出態度與情緒。 “小的只是一心為官家考慮,斗膽進言,還望官家鑒之!”喦脫仍舊佝著身子。 “朕知道了,把你調查所得留下,朕會閱覽了,退下吧!”劉皇帝吩咐道。 “是!”喦脫也不啰嗦,應聲欲去。 退出之前,劉皇帝又道:“宣張德鈞入殿!” 聞言,喦脫身體一僵,然后迅速恢復松弛,躬身:“是!” 對于喦脫的話,劉皇帝還是聽進去了幾分的,誅心之言的威力是無窮的,不論劉皇帝是否采納,多少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哪怕只是在劉皇帝心中留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當然,劉皇帝也不是為區區一閹宦所左右的人,他所說對于皇城司的警惕,也只是聽一半,棄一半。至少在劉皇帝看來,不論皇城司如何的跋扈驕橫,如何的氣焰滔天,都不掩其鷹犬的本質,權威再盛,來源也在他這個主人身上,只要其效用大于禍害,那就還能容忍。 當然,奴大欺主的繁峙隱患,劉皇帝還是比較上心的,而喦脫,看準的或許也正是這一點。喦脫可是一直伺候劉皇帝的,論起對劉皇帝的了解,世上恐怕沒幾個人比得上他。 而在過去侍候的過程中,也早就察覺到了,劉皇帝對張德鈞不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對皇城司也不是無限度的放任,這才是他進諫最大的依憑。 于劉皇帝而言,又是另外一種考量,張德鈞是他用得比較順手的狗腿子,他要做的,只是調教,該賞骨頭的時候就賞骨頭,該打板子的時候就打板子…… 很快,等候多時的張德鈞整理儀表,從容入內,沒有一絲局促與不安。如喦脫一般,恭恭敬敬地把這段時間的調查,做小結匯報。 先是就坤明殿的問題向劉皇帝請罪,得到諒解,確定此事揭過之后,方才展開對調查結果的綜述上稟。 與喦脫不同的是,張德鈞看起來更有“大將之風”,只是中肯老實地把新挖掘出來的犯行揀重點詳述。 并沒有直接攻訐喦脫,但是,在提及那些犯罪逾制的各色人物之時,以一種不露痕跡的方式,提到喦脫與其中一部分人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是一種暗示,隱晦地提醒喦脫與那些人值得懷疑的往來,包括已經伏法自殺之人中的一些異?!?/br> 總之,比起喦脫的直白,張德鈞沒有太過鋒芒畢露,但是,殺機在輕描淡寫間,卻是蠢蠢欲動。劉皇帝對此,自是了然于心,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在喦脫面前一般,同樣沒有明顯的表示。 等張德鈞匯報完靜待圣訓時,劉皇帝又思吟幾許,笑瞇瞇地對張德鈞道:“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調查得很用心,結果朕也滿意!” “都是小的當做的,只求無負君恩!”張德鈞一臉的謙卑,道:“只是就小的所觀,雖然揪出了一些蠹蟲,但隱藏于其后,還有更多值得挖掘調查的,小的還當再接再礪,繼續深挖嚴查,將那些欺君枉法的賊子一網成擒,以免有漏網之魚!” 聽其言,劉皇帝笑了笑,而后干脆而肯定地道:“此事,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