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17節
而待入秋之時,由朝廷統籌的第三批物資已然起運前往災區了。辦成了事,這也是最重要的。 但是,還沒有等王溥等人稍松一口氣,一道看起來更加棘手的消息又傳來了,洪泛各州,生出疫病了。 在這方面,朝廷是有所準備的,早在雨季結束前,抗洪前線由于惡劣的環境,疾病多生,就已經有征兆了。 對此,朝廷方面自然調動了大量的藥材與醫官前往,對疫病進行防范,但是,地方上的衛生條件,還是過于薄弱了,不管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仍舊沒有阻止疫病的最終爆發。 消息傳來,滿朝震動,劉皇帝這回沒有過多的震怒,只是以一種平靜的語氣宣布訓令。于是,在五六月的抗洪救災之后,七月的大漢,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抗疫救民。 天災不止,接踵而來,這一幕幕讓劉皇帝有種昨日重現的感覺,仿佛回到了那個同樣多災多難的乾祐初年,心情怎能好。 國家逢劫難,外朝不安,內廷的紛擾,同樣令他煩悶,隨著張德鈞那邊的快速展開,一個個人,一件件事,逐漸被揭露出來,劉皇帝也發現了,紫薇城那迷人的堂皇亮麗似乎當真是給他營造出來的一種假象。 第446章 皇后駕到 享受了幾日的清閑,終于有人敢來打擾劉皇帝的清靜了,一干內侍宮人還不敢阻攔,畢竟那是皇后。 “官家呢?”暖陽照耀下的面孔十分平靜,符后鳳目一掃,輕聲問道。 “官家正在歇息,小的這就給娘娘通報!”喦脫還在調查中與張德鈞角力,伺候在乾寧殿劉皇帝身邊的只是一名內侍都知,面對皇后的時候,底氣明顯不足。 符后沒有多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卻直接跟著往里走。寢殿之內,珠影簾幕微微晃動,軟榻之上,劉皇帝正側躺著,臀部朝著外邊,常年久坐,不只腰上的贅rou多了,屁股比起當初也明顯大了一圈。 當然,符后的注意可不在劉皇帝身材上,似乎沒有聽到動靜,仍舊默默地躺著,身上仿佛散發出一種寂寥的氣質。 內侍不敢靠近榻邊,隔著一段距離,佝著腰輕聲喚道:“官家!官家!皇后娘娘來了……” 可惜連叫幾聲,不見反應,不由得扭頭朝向符后,眼神中露出少許無措。見狀,符后向他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br> 內侍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似無所覺的皇帝,有些猶豫,倒不是擔心皇后會對皇帝這種荒誕的可能,只是沒有得到劉皇帝示意,難免躊躇。 但皇后,也不是能得罪的,見符后逐漸蹙起的眉梢,一咬牙,趕忙道:“是!” 榻前榻上就只余下帝后二人,寢殿內更加安靜了,注視著劉皇帝側臥的背影,蓋著的被子都顯得凌亂,另外還有幾道本章隨意丟在一旁,就像是看奏章看睡著了。 慢步上前,符后輕柔地幫劉皇帝把被子蓋好,又把那幾道奏章拾掇起來放在枕邊,并沒有刻意去翻看內容,但在那轉瞬間,符號還是獲取了一些關鍵信息,這幾道奏章所述,都是大漢宮廷這些年的具體開支明細。 皇后默默地坐在榻邊,悠悠地注視著劉皇帝,皇帝則靜靜地躺著,沉沉地睡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氣氛也逐漸變得尷尬。 過了一會兒,劉皇帝終于動彈了,翻身躺著,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符后,有些疲勞地道:“你來了?慢待了……” “你我夫妻,竟也如此生疏了?”聽著劉皇帝平靜的語氣,符后平靜地說道,與劉皇帝對視著。 見這反應,劉皇帝愣了下,搖頭道:“我這幾日有些累,身心俱疲,太醫說需要靜養,乾寧殿這邊安靜?!?/br> 劉皇帝這番解釋,充斥著廢話,就好像隨便找了各理由。符后看著他:“官家有近一月沒有踏足過坤明殿了,你不來看我,還不允許我來看你嗎?” 聽此言,劉皇帝不由笑了:“莫非是吃醋了?這樣的話,可不像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br> 聞言,符后也看著劉皇帝,眼神十分明亮,明亮地讓劉皇帝都不忍直視。這樣的話,同樣也不像從劉皇帝嘴里說出來的,他難道還不了解符后,符后又豈是拈酸吃醋的一般小女人,這可是當世第一的奇女子。 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劉皇帝終于撐著身體做起來,符后也幫忙取過靠枕給他倚著。夫妻倆的視線終于處在同一水平高度,劉皇帝打量著他的皇后,忽然感慨道:“你鬢角也增添了幾縷白發??!” “老了嘛!” 符后如今仍然滿身貴婦的氣質,她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但是韶華已逝,拋除身份的加持,確實再也見不到當初的風姿與玉顏。 并沒有嘆息,甚至沒有什么下意識的動作,只是以一種平靜的口吻說出來,對于自己的老去,符后心態顯然很豁達。 見狀,劉皇帝倒是心中有所觸動,笑道:“人總歸是要老的,你我夫妻,一起變老,卻也不那么寂寞了!” 說著,劉皇帝的目光中終究流露出難得的柔情,溫聲道:“身子骨弱,還當注意身體!” 符后當年終究大病一場,雖然挺過來了,但這些年身子也難稱健康。聽到這簡單卻直透人心的關懷話語,符后的目光同樣變得柔和,應道:“我安居后宮,一切順宜,不需多擔心,倒是你憂勞興國,才需要小心對待自己的身體!” 劉皇帝這對夫妻之間,兩心相知,感情深厚,事實上也不需要這些暖心的話語來加強感情了。 簡單問候一番,劉皇帝便問道:“你來見我,有何事?” 符后:“如今國家多災,生民多難,朝廷多事,上下內外都有不寧,你這做皇帝的卻靜養宮中,難免惹人揣測,內宮外廷,可都關心著你的狀況……” “這朝廷的內外臣僚,若能把他們一半都精力都放在為國為民之事上,而不是用來揣摩的我的心思,思考我的言行,何愁天下不太平,又有什么難關是過不去的?”劉皇帝搖頭道。 “你這話,有失偏頗了!朝廷之中,還是不缺少盡職盡責的賢臣良弼的!”符后道。 符后說話,總是中肯的,也確如其言,朝廷中確實不少一心鉆營、揣測上意的逢迎之徒,但也絕不缺少實干之才,為劉皇帝、為朝廷辦事,只會鉆營,終究是有上限的,想要往上爬,實際的執政能力是基礎。 “莫非趙普他們去找你了?”劉皇帝忽然道。 符后似乎沒有察覺劉皇帝眼中的懷疑一般,只是搖搖頭:“沒有他們出面,我就不能來看看你嗎?” “自然可以!”劉皇帝笑了笑,又想了想,說:“朝廷固然是多事之秋,但這么多年了,什么樣的困難沒有經歷過? 外廷有趙普他們,我還是放心的,北伐期間,那么多紛擾齊聚,趙普都能料理得當,中原災情雖重,卻也不至于讓他們真正手忙腳亂。 即便沒有我在旁盯著,他們同樣能把事情辦好,如果辦不好,再出什么漏子,那我就辦了他們!” 聽劉皇帝這么說,符后不由道:“官家還是強勢依舊啊,大臣們怎能不戰戰兢兢?!?/br> 劉皇帝自然不會在意皇后嘴中的“沖撞”,只是沉默了下,而后淡淡然地說:“在其位,謀其政,擔其責,這是我一貫的理念,給他們權柄、地位、榮譽,可不是讓他們以庸碌來回報的!” 對此,符后沒有再說什么,朝廷上的事情,她也不便干涉。也沉吟了下,道:“最近宮里死了不少人啊……” 在漢宮中的清查行動展開時,一件件事情大白于天下,一個個罪人被揪出來,伴隨著的,則是一樁樁畏罪自殺的行為。劉皇帝當日在垂拱殿一番話,當真是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劉皇帝眉毛挑了挑,意外地看著符后:“我知道死了不少人,還基本都是畏罪自殺,還都是些罪奴jian宦,死有余辜,怎么,污擾了你的耳朵,讓你心軟了?” 聞問,符后卻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我倒不是為那些罪人說情來了,也不為他們的死感到可惜,只是,近來宮中人心惶惶的,連我的坤明殿都是流言不斷,國家多事之秋,內廷如此紛擾,終究不是好事!” “放心!”感受到符后憂慮之情,劉皇帝卻是大手一揮,淡定道:“些許微瀾,不算什么大事!” 第447章 天子尤善反省 劉皇帝的話里充滿了自信,治理朝政,他或許會時刻多添幾分小心,但在內廷,究查宮室家奴,再怎么折騰,也無關痛癢,無足輕重,影響也局限于宮廷之內。 “事實證明,我過去,對于宮中情況有些忽視了,對于身邊這些仆從也有些寬縱,這才讓那么多人,肆無忌憚!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也該把這家室好好地清掃一遍,換內廷一片清凈!”劉皇帝輕聲道。態度并沒有絲毫的緩和,臉上也仿佛刻上了兩個字:嚴刻。 “我能理解你的震怒,宮中那些人,也確實膽大妄為!”聽劉皇帝這番表態,符后輕嘆道:“只是,我看皇城司對宮內的調查,已逐漸擴大,以致人人自危,宮中頗不安寧??!” “你不會是專為宮中這些瑣事前來見我吧?”聽其言,劉皇帝略帶好奇地打量著符后,問道:“莫非皇城司有什么逾越?” 怎能沒有逾越,漢宮之中,處處是貴婦貴女,真要清查,哪怕有劉皇帝諭旨,想要辦成事,也絕對少不了冒犯得罪之舉。 符后淡淡道:“張德鈞是宮中的老人,素有分寸,豈敢有逾越,只是,我坤明殿的內侍,也被他傳喚問訊了!” 聞言,劉皇帝臉上露出點假模假樣的驚訝,仿佛很惱怒:“這個張德鈞,簡直無法無天,誰給他的夠膽,竟敢到你坤明殿滋事!” 觀察著劉皇帝這裝模作樣的表現,符后玩味地一笑:“誰給他壯膽,他也不敢到坤明殿滋事,只是公事公辦,仔細調查罷了,整個內廷都一樣!” “還是你大度,不罪其冒犯,反為其開脫!”劉皇帝卻有些“義憤難填”,當即喚來外邊靜候的內侍,嚴厲地支使道:“去,到皇城司傳朕口諭,張德鈞掌嘴二十,你當場監刑,讓他好好反省己過!” “是!” 內侍受令欲去,卻被符后叫住了,雍容變得格外嚴肅,直勾勾地盯著劉皇帝:“官家這是在罰張德鈞,還是責我?” “何出此言???”劉皇帝居然被符后給震住了,訕訕一笑。 符后直視劉皇帝:“張德鈞行事,是奉了你的諭令,遵詔而行,莫說是傳喚坤明殿的人,就是當面質問我,我還能把他打出去,觸犯官家的威嚴嗎? 我來見你,可不是為了包庇徇私,向你求情,也不是為了到你面前告張德鈞的狀!官家這般大張旗鼓地,派人去責罰張德鈞,用心如何,還用我多說嗎?” “你看看,怎么惱了呢?”見符后雌威大振,劉皇帝直起了上身,去抓她手,嘴角帶著點討好的笑:“是我冒失了!我的錯!” “官家怎么會錯呢?”符后表情不見緩和,搖搖頭,站起身,道:“我來還有一事,我掌鳳寶,管理后宮,宮內出現了這么多弊病,卻無所覺,有失察之過,辜負官家所托,也該受責處,特來向官家請罪!” 說著,符后就要跪倒。見這陣仗,劉皇帝哪里還繃得住,麻利地從榻上躥下地,快速扶者符后,沒讓她著地,嘴里則寬慰著:“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將符后重新扶著坐在榻邊,劉皇帝看著她,臉上也多了些真實的神態,鄭重道:“你若真跪下去了,可是要我內疚?” 符后迎著劉皇帝目光,平和地道:“并無此意,只是我心中有愧罷了!” 見狀,劉皇帝嘆息一聲,輕握其手,道:“此事如何怪得了你?我一向自詡洞若觀火,過去不是一樣一無所覺嗎? 下邊那些人啊,欺上瞞下的本事可厲害著,甚至難以想象,若非機緣巧合,突然查檢一番,誰能想到宮廷之內會有這么多罪惡,滋生如此多的蠅營狗茍? 我自認聰明,臣僚們也多恭維奉承,但只怕在那些吃里扒外的人眼中,我這個官家,只怕是糊涂好欺的。 為何?因為一般時候,我是看不到他們的,也沒有心思與精力去顧及他們……” “你越是這般說,則越顯得我失察了!”劉皇帝顯然是發自肺腑了,符后也感慨道。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劉皇帝費心地勸慰著:“我也不奢望這宮里盡是清平,一團和氣。 只是,這宮廷終究不能成為那些宵小的溫床,過去未曾注意也就罷了,既然察覺到了,那就要一查到底,至少,讓所有人今后在當差做事時多幾分警醒與敬畏! 你放心,待時間成熟了,效果差不多了,宮內會復歸安寧的!” 聽劉皇帝這么說,符后臉色終于恢復了平靜,此前的情緒外露似乎也只是刻意的一般。劉皇帝呢也回過味來了,盯著符后,忍不住笑了:“你這是變著法來勸慰我??!” “瞞不過你的眼睛!”迎著劉皇帝的目光,符后輕柔道:“不過,我也甚是好奇,你怎會為了這些事情,便讓自己避居乾寧殿?” 提及此,劉皇帝臉色又沉了幾分,回過身,把枕邊的那幾道奏章交給符后,道:“你看看!” 皇后翻看的同時,劉皇帝悵然道:“之前,我問過張德鈞,宮中每年日?;ㄤN費多少錢?他說兩百余萬貫,我知道,他有些不敢說實話,現在清查出來來,僅去年一年,兩百五十七余萬貫。 這還僅是日常開支,還沒有算上其他各項支出,還是在我下達了縮減詔的情況下,由此可見,大漢宮廷,是日趨靡費了! 此番被查出來的這些宮人、職官,我固然怒其貪婪腐敗,恣意妄為,但也不得不考慮到一點,誰給他們的膽子,又是誰給他們機會,討論到根源,不還是在我,在這宮廷規制上嗎?” “前者查點內帑、少府所掌管的皇室財產,結果令人咋舌,富可敵國以謂之。確實,供養宮廷如今的消耗,并沒有太大的困難,但我這心中,始終壓抑。 皇室的財產中,有太多的珠玉寶器,都是后蜀、江南、南粵平定后,收納入宮的,這背后,代表著多少的巧取豪奪,搜刮盤剝,最終成為了我的戰利品,過去不曾深思,如今細究起來,我是否能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這些? 風花雪月,驕奢yin逸,這是孟昶、劉鋹、李煜這幾人的亡國之因,我雖然厚待他們,但心里絕對是瞧不上他們的,甚至鄙視、厭惡! 大符,你知道我近來有什么感慨嗎?我恍惚覺得,自己正在走那些亡國奴的老路,我活得,也越來越像他們了……” 聽劉皇帝如此吐露心扉,符后顯然也頗受感染。見劉皇帝這自我懷疑、剖析反思的樣子,雙目之中浮現一抹憂色,雙手反握著劉皇帝的手,寬慰道:“二郎,你的心思,過重了,對自己,也過于苛求了,事情遠沒有這般嚴重,你只是憂患意識太強了……” 劉皇帝長嘆一聲:“二十多年了,掃平割據,一統天下,北伐契丹,西收故土,建立了一個個足以自得的豐功偉績,打造了這片人人稱道的太平盛世。 功名富貴都有了,我似乎也滿足了,人活得也安逸了。居安思危,我是時常掛在嘴上的,但又是如何做的呢? 安逸久了,也就麻木了!天寶之難,殷鑒不遠,我若是不加警醒,誰能保證,將來不會出現一個開寶之亂呢?” “二郎!”聽劉皇帝這么講,符后臉色頓時大變,握著劉皇帝的手也用上了力,滿臉憂慮地看著他,眼神中透著關心、憂慮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