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13節
在這樓臺風口間,確實不是適合談話的地方,尤其是見到趙普、王溥的狀態,劉皇帝也就從劉旸所請,移步入內,聽取奏事。 中間,另設有一座祭臺,立有神龕,祭器齊備,燃燒的香火還是劉皇帝此番親自插上的。 一排黃蒲小案,還準備著瓜果、點心與酒水,劉皇帝上來,仿佛真就是為了請神,與天地神祇暢飲溝通的。 “說吧!出什么事,需勞你們三人,這般行色匆匆,聯袂來見!”落座,看著劉旸三人,注意到他們疲憊的身體,劉皇帝輕聲問道。 第437章 二十年難遇的大水 面對劉皇帝的問話,三個人表情持續凝重,互相對視一眼,卻又不直接開口了。見狀,劉皇帝臉上也多了幾分嚴肅,單薄寬松的袍袖一甩,淡淡道:“你們匆匆而來,不懼登高之苦,見了朕,反倒吞吞吐吐的!” “說!”短促有力的喝聲讓三個人身形一頓。 迎著劉皇帝的目光,還是劉旸,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道:“稟陛下,澶州上報,河決!” “又決口了!”劉皇帝眉頭頓時大蹙,問:“什么情況?何等形勢?” 不敢隱瞞,劉旸沉聲道:“河口大決!據報,堤決數里,洪河蔓延,席卷濮陰,全縣皆沒,田舍多毀,城池動搖,官民損失嚴重,形勢異常嚴峻!另,大名府亦有決口,幸得官兵百姓,及時塞口,水情方才得到控制!” “決口,大水,洪患,災害……這一年中,朕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些了!”聞之,劉皇帝表情rou眼可見地冷了下來:“去秋滑州,今夏澶州,動輒決口,大漢的河防堤岸,就是如此脆弱不堪嗎?過去二十年,投入那么多人物財力,用以河工水利建設,結果都是些豆腐渣工程嗎?” 劉皇帝這話,有失偏頗,但怒意是傳達到了,盯著劉旸,這回有些不留情地斥道:“你去年東巡河防,不是回來告訴朕,滑州之外,一切完好嗎?言猶在耳,這才多久,黃泛又起!嗯?” 即便以劉旸如今的城府,此時面對劉皇帝如此質問,也不由面紅耳赤。事實上,在初聞水患之時,他真有種被當堂打臉的羞臊感。 微低著頭,劉旸略顯消沉地請罪道:“是臣巡視馬虎,督察不力,罪在朝廷,禍及沿岸百姓,懇請陛下問罪!” 說著,劉旸已經起身,拜倒伏請。 見其狀,劉皇帝眼睛瞇了下,卻沒表態。趙普似乎也坐不住了,起身一拜,中肯地說了句公道話:“陛下,就臣看來,澶州決口,過錯還怪不到太子殿下身上,這還是老臣疏忽,以及地方官府懈??!” “趙相公不必為我開脫!”見趙普為自己說話,劉旸雙目中閃過少許的感激,不過表情認真而堅定,鄭重其事地,想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且不提其他,陛下付以監國之任,出了如此害情,未能及時察覺防控,便是我的過失!” “你倒是挺有擔當!”不咸不淡地點評一句,劉皇帝又瞧向趙普,道:“朕也想聽聽,你們又疏忽在哪里?” 聞問,趙普語氣嚴肅地應道:“回陛下,仲夏以來,便有訊傳,河南、河北個別地區,多發大雨,霖雨不止,至今仍在持續。 只是對此,臣等未有足夠警惕,也未及時降制,敦促沿河州縣官吏,預防河患。臣咨詢過專人,今夏霖雨,分外異常,有別于往年,以致水位暴漲,河流難釋,并言,今次大水,恐是二十年難得一遇的大災。 而朝廷這些年投入巨資,用以河防水利之建設,確有其效,沿河官民百姓也有近十年未遭大水災害,官民憂患意識本就大減。至于去歲河決,也迅速塞口復防,影響未曾擴散。 后又因滑州案,各地官府對于境內堤防進行過檢查完善,修葺補缺。然,天災之來,其速之急,其勢之大,遠超想象,各地難免無備,致濮陰決,突兀難抵……” “呵呵!”劉皇帝聞之,頓時冷笑兩聲,看著趙普:“趙卿果然會說話,這一番言論,卻是將所有的過失與疏漏,都諉于天災本身了!怎么,你知道,朕無法向頭頂這片蒼穹問罪嗎?” 聽此言,即便以趙普的心理素質與臉皮厚度,也不免心中一突,不敢同劉皇帝對視,只是沉聲道:“臣無諉過之意,只是,當言之事,實話實說罷了!” 注視了趙普一會兒,看得他有些忐忑了,目光又在劉旸身上轉悠了一圈,形容有所緩和,而后說道:“朕非為己甚,只是,既然雨水有異,為何自外及內,各級官僚,層層監察,就沒有一人提出災警,提醒御防? 那么多官員,包括你們,都只能事后再向朕討論緣由,后知后覺?” “臣疏忽怠慢,大過,請陛下治罪!”趙普的態度擺得同劉旸一樣,反倒把劉皇帝給逼到了一個角落。 以劉皇帝的脾性,真籍此向趙普追責問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著實沒有這個必要。且不提諸多其他因素,就趙普之后,他都暫時找不出一個足夠讓自己滿意、信任、放心又恰到好處的人選來。 一直默不作聲的王溥此時也開口了,臉色如常的嚴肅,拱手道:“陛下,趙相cao勞公務,日理萬機,此番水患,雖有失察之處,卻屬實難料,絕非趙相一人之過,若以此罪之,臣以為不妥。為今之計,還當以防洪救災為先,其他事,臣以為可待事濟之后,再作區處!” 聽王溥這一番話,劉皇帝略感訝異,王溥竟然會為趙普說話,這在當下也算一樁奇事了,二相之間,只能用漸行漸遠來形容,對此劉皇帝可是心知肚明的。 不過,這話也確實比較合劉皇帝心意,目光從三人身上掃過,最終停在劉旸身上,沉聲道:“起來吧!問責也解決不了泛濫的河水,眼下救急為先,其他事情,容后再處!” “是!”此言落,三個人都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趙普則趁機匯報:“得知災情,政事堂已然連發抗洪救災政令,廣傳沿河州縣官民,令其自救避禍。臣等以為,此番霖雨,波及甚廣,濮陰已決,為免河南、河北兩岸數十州縣再遭決口之害,以免更多地區百姓遭受損傷,更為重要。 另外,救民援洪之事,還需地方官兵配合,軍隊調動之令,還需陛下簽發……同時,黃河水漲,汴水亦然,對京畿州縣,同樣也下達命令,做好防備,包括西京!” “你們既然有充分的考慮,就照此辦理吧!”趙普是侃侃而談的,顯然是早有應對,劉皇帝還算認可,畢竟在救災事宜上,大漢朝廷還是很有經驗,倒也不怎么需要劉皇帝做太多指點。 當然,請示的態度還是十分必要的,尤其是在出了這么大疏漏的情況下。 “大漢就是在這水患旱災中一路走過來的,當初年年災害,都挺過來了,這一次,也一樣,你們大膽施為吧!”劉皇帝指示道,語氣難免有些意興闌珊。 有此一事,劉皇帝這高臺覽景的興致顯然消散無蹤,起身再度外出,站到欄桿前,望著外邊,殘陽如血,肆虐的風都仿佛帶著些妖氣。 劉皇帝凝著眉,喃喃自語:“洛陽這邊風和日麗,晴空萬里,河南、河北卻連發大雨,此番大水,果然有異?” 第438章 抗洪救災年 開寶十年夏五月,大漢遭遇了開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水災,廣大中原地區,霖雨不止,河南、河北數十州縣苦雨為災。 更令人心驚著,“乖巧”了十數年的黃河,開始興風作浪,水位暴漲,洪災頻發,澶州、大名及下游十數州縣堤防,皆有傾覆之危,數百萬百姓,飽受威脅。 雖反應稍遲,但在確認水患的等級與危害之后,大漢朝廷也展現出當下行政能力的高效,以極其嚴厲的態度,連發制命,廣諭各地州縣官府,要求他們嚴防死守,抗災救民。 這一次,幾乎是一次總動員,針對于黃、汴二河流域地方官府,官民齊動,軍民配合,聲勢陣仗,堪比北伐期間,甚至猶有過之,畢竟此番是真正影響到他們的利益,并且性命攸關。 為了引起重視,也為表示決心,趙普甚至通過不那么正式的方式,向相關官府傳達一個態度:哪里出事,便處置哪里;誰懈怠疏忽,便辦誰。 沒有虛頭巴腦,也沒有拖泥帶水,干脆、利落,簡單直接,堪稱粗暴的威脅。并且為了讓地方上的猴子們有所警惕,最先決口的澶州主副官員,就成為了此番抗洪救災動員祭旗的雞,甭管委屈不委屈,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殺雞儆猴這一招,招式很老,但往往管用。很多教訓有時不那么容易被吸取,但有此典型,卻也沒有多少人敢不上心,即便不為治下的黎民百姓考慮,為了自己的頭上的官帽子,也要多幾分用心。 在抗災救民事宜上,二十多年下來,大漢朝廷是有足夠的經驗的。但即便反應過來之后,采取了一系列強力果斷的措施,仍舊沒能使兩河州縣平穩地從這次巨大的水災中度過。 連綿不休的大雨,是洪患的主因,雨不停,災不止。數十州縣,數百萬民,成為了水患雨災的受難者。 尤其是首先爆發的澶州,決開的口子,便是一道最大的漏洞,根本擋不住,洶涌泛濫的洪水,肆意奔突,淹沒田土,毀滅村鎮,官民財產損失無算,能保住性命都是僥天之幸。 為了抗洪救災,京畿、河南、河北三道官府,總計調動了三十多萬軍民用以抗洪,地方軍隊全數出動,甚至東京、大名及沿河重鎮的禁軍都出動了。 動用的人物力巨大,朝廷也敢于投入,然而在這等天災面前,人總是顯得那般脆弱無力。數百萬官民,更多的時候,也只能在那狂風暴雨,洪水猛獸面前,苦苦掙扎,抱團取暖。 這還是在朝廷這些年在河防工程起了一定作用的情況下,否則,若是各地堤岸大決,那一瀉汪洋,只怕黃河下游的廣大地區,在極短的時間內便竟成澤國了。 雨不停,則災不止。然而,讓人朝廷及地方感到壓力巨大的,還恰恰是那不曾停歇的大雨,非但不停,反而有些不依不饒,給人一種要沖破堤阻、毀滅一切的感覺。 持續的暴雨,不僅考驗著各地的堤防,也考驗著人心意志。從五月災情爆發,一直到六月,各地仍舊霖雨不止,強度有所變化,但就是不停,讓人望不到終點。 到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場雨災洪害,不是短時間能夠結束的了。而沿河堤防,也在大水連綿不斷的沖擊下,顯得搖搖欲墜,危如累卵。 澶州自不必多提,形勢最為惡劣,數萬軍民,乘著雨水,冒著生命危險,往決口投沙豎石,也僅僅起到一些微不足道的遏制作用。 大名府的情況,同樣不妙,朝城等堤上,長駐軍民,多儲物料,廣營堤防,這才堪堪擋住,即便如此,傾覆之危不解,有數次險情都是靠著人力給搶下來的。 其余地方,情況或許好些,卻也只是相對而言,危急的局面并沒有得到真正的緩解。沿河地區的數百萬軍民,體驗了一番末日般的感覺,就仿佛頭頂懸著一把刀,隨時可能斬下。 為此,除了響應官府的抗洪救災的力役之外,沿河地區,拋家舍業者,有數十萬人,大量百姓,攜老扶幼、背井離鄉,只為躲避洪災。 一時之間,大河下游地區,一片混亂,社會、經濟秩序遭到嚴重破壞,朝廷的統治,官府的行政,都經受著極大的考驗。 惠國公宋延渥乃是劉皇帝委派的抗洪救災前線“總指揮”,每次從他那里上報的奏章,總是充滿了嚴峻、緊急、危機等字眼,令人心驚rou跳。 而坐鎮京城,調度指揮的宰相趙普,一月之間,也是擔驚受怕,最怕的就是收到哪里又決口了,哪里又受災了。 由于對雨災的警惕預見不足,已經在劉皇帝那里吃了掛落,若是后續的救災事宜再出差錯,待災情緩解之后,他宰相也絕對討不了好。 而最讓人感到沉重的,是這場災情還遠遠看不到緩解的時候,更遑結束。 有鑒于洪災水情,劉皇帝也沒有再繼續退居幕后,在漢宮之中納福乘涼了,這種天災國難面前,他也難有這個心情。 進入六月之后,劉皇帝更連下訓令,督促朝堂官府,勉勵臣民百姓,呼吁上下一心,全力抗災。 由于大雨持續地近乎詭異,朝中有不少官員都請奏上表,希望劉皇帝能夠祭天祈福,以解災情。 這樣的奏請,自然被劉皇帝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原因也很簡單,若是撞個大運,祈福有效,能夠增加自己身上的神圣性也就罷了。 然而,若是祭天無效,那樣豈不更引得人心思變,這樣的結果,就不是劉皇帝樂意見到的了。尤其是,劉皇帝咨詢過欽天監的那些“天文專家”,從他們口中判斷,這場大雨洪災,還看不到緩解的征兆。 同時,在這種形勢下,劉皇帝也是分外敏感的。太平時候,應付一下,祭祭天,拜拜神,也就罷了,而這個時候,劉皇帝心懷疑忌的是,會不會有人拿天人感應那一套來說事,講什么君失其德,政失其道,以致上天降災,警誡世人。 所幸,朝中還沒有這樣的傻人,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觸劉皇帝的霉頭,即便有人心中有類似的想法,暫時也只敢憋在心里。 劉皇帝還特地下了一道明詔,從毫無文采的詔文中就可以看出,乃是劉皇帝親擬,而沒有經過李昉的潤色。 劉皇帝直白地訓斥了那些不求努力救災,反而指望上天憐憫開恩,指出抱有這樣想法的人,都是消極抗災,不思紓難救民的庸臣碌人。 措辭異常嚴厲,詔令下達之后,至少西京這邊,朝廷的思想是基本統一,牽涉有司也更加專心致志地進行抗洪救災事宜的差事。 六月己丑(初二),鄭州、東京、宋州官府相繼上奏,言汴河水情有異,這些奏報,在河患未已的情況下,引起了朝廷的高度重視。 政事堂連發政令,讓沿汴州縣官府提升預防等級,做好人力物力儲備,提前應對,以防汴水生變。 沒法不重視,汴水可是中原的核心水脈,黃金水道,連接運河,溝通南北,若汴水為患,傷害的可不只是東京等重要城市,連西京這邊都要受到影響。 畢竟,當下的西京洛陽,每年也有大量的物資支持,是來自東南地區的。 不得不說,大漢過去治了二十年河渠,成績最為顯著的,就是汴水為主的中原水道。其后,水害的影響果然從汴河流域蔓延開來,不過得益于官府的提前應對,嚴防死守,再加上河工上的便利,汴水最終沒能成災,得以平穩度過,安全涉險。 整個五、六月份,大漢都是在同暴雨洪水的抗爭中度過,人未能勝天,卻也不曾屈服。一直到六月二十一日,雙方達成“和解”,雨水止,洪患平,渡劫成功…… 第439章 自請其罪 雖至夏末,但氣候的炎熱仍在持續,垂拱殿內也加置了一些冰塊,用以驅暑。大概是由于中原大雨、黃河大水的緣故,這個夏季劉皇帝并沒有如往年那般飽受炎暑的折磨。 不過,也許是心理作用,待雨過天晴,這盛夏的尾巴反令他燥熱異常。太子劉旸與宰相趙普聯袂而來,一入殿,便感受到殿中那股寒氣,有些滲人。 劉皇帝靠在一張躺椅上,穿著很單薄,身上蓋著一張毯子,額頭卻滲出一些汗跡,看起來有些不正常,炎熱的節氣顯然讓他分外煎熬。 劉旸是知道的劉皇帝的身體忌諱的,見此景,忍著奏事的沖動,低聲勸道:“爹,寒冰雖涼,得一時之爽,卻格外傷身,為家國天下,還請保重御體??!” 聽其言,劉皇帝偏過頭,兩眼惺忪地看著劉旸二人,平靜道:“不過用點冰塊寒氣罷了,怎么就牽扯到家國天下了?你的心意朕明白,朕的身體自個兒也清楚,不必擔憂,就這陣子了,熬過便好!” “坐!”劉皇帝抬手示意邊上的兩個蒲凳,輕聲問道:“災情徹底控制住了?沒有反復了吧!” 二人謝禮落座,由劉旸開口,嚴肅了四十多天的面孔終于露出了一點輕松的笑容,稟道:“根據這段時間各地反應的結果來看,此番水情是徹底度過了,各地雨水皆止,天氣轉晴,大河水位下降,汴河水況也恢復正常。 決口之堤已安排新一批丁役,進行堵塞修復,惠公親自帶人在澶州護堤。政事堂業已下達制文,令各地官府有序善后,重建安民。 只是,從各道州府上報的受災情況來看,情況很遭,官民財產損失慘重,避難的流民達三十七萬人,各地城鎮村莊多有創傷,房屋里舍墮毀數萬間,田畝莊稼淹損壞有二十余萬頃。 澶州及其周邊州縣情況最為嚴重,全境皆為洪水、大雨所禍,周遭也多成澤國,亟需朝廷重建恢復支持……” 劉旸言罷,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君臣三人都作沉默狀。劉皇帝的臉上雖然沒有過多的表情變化,但眉頭還是不自覺蹙了起來,良久,方才重重地嘆息道:“大雨磅礴,洪水無情,朕知道損失會很大,卻仍舊沒想到會嚴重到這樣的程度,還是小覷其破壞力,這該是大漢開國以來,經歷的最嚴重的一次災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