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12節
你能有今日的成就,盡職努力,乃是基礎,得貴人提拔,鯉越龍門,平步青云,便是福運!這等際遇,就是老夫,也不免羨慕??!” 張齊賢自然是聰明人,趙普這番感慨,明顯意有所指,聯系前后,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太子劉旸的身影,適才在垂拱殿前那道極具內涵的眼神也格外清晰了。 難免心血來潮,但張齊賢面上還是盡量穩住,更不會自鳴得意地把太子掛到嘴上,只是以一個謙懷的姿態表示道:“還有賴相公之提攜,下官深感榮幸!” 再度擺了擺手,趙普道:“老夫也就明言了,以你的才干、履歷、成績,提拔州府之任,是早晚的事。若是晚上幾年,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此番破格提拔,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聽此言,張齊賢頓時精神一振,拱手道:“還請相公賜教!” “對于兗州,你了解多少?上任之后,可有施政的思路?”趙普話題一轉,問道,似乎有考校的意思。 張齊賢則琢磨了下,回道:“兗州中原腹境,河南大州,地轄七縣,人口眾多,汶、泗二水橫貫,又是文化之鄉,下官到任之后,當簡政安民,養育百姓,同時,提倡教化,發揚圣人明德……” “這些場面上的話,就不要說了!”聽其答案,趙普似乎有些不滿意,擺擺手,利落地說道。 見狀,張齊賢臉色也不禁變,凝眉思索一會兒,拱手道:“下官尚未到任,難以因地制宜,卻也無話可說!” 見他一臉坦然,趙普笑了笑,這才慢悠悠地說道:“這么多官員,老夫獨留你面議,自有緣由,讓你赴兗州之任,也自有道理!” “還請相公示下!”趙普這么說,張齊賢反而有所釋然,表情微肅,鄭重地道。 “你方才談及兗州情況,有一點沒有提!”趙普也變得嚴肅:“兗州北境,有一山,名為泰山!” 驟聞此言,張齊賢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兩眼微亮,道:“相公的意思是?” “恰如你所想!”趙普頷首,鄭重地對他道:“而今天下太平安寧,此皆陛下文治武功之德,雖則尚未定議,但是早晚之事!” 張齊賢迎合地點點頭,而后有些受寵若驚地道:“相公以如此重任相托,下官不勝惶恐??!” 趙普卻很淡定地說:“觀你衡水之任,駕馭僚屬,調用民力,都堪稱得心應手。一州雖不比一縣,但老夫以為,你還是堪當此任的!” “你到任之后,便要著手兗州當地各方面的準備,這也是你最主要的任務!”趙普又道,語氣中有種不容拒絕。 張齊賢也不再矯情,起身恭拜領命。 第435章 完美的宰相 劉皇帝紆尊降貴,親臨府門,看望老臣故舊,二十余年間,有多少次,是難以盡述的。然而此類舉動,也往往伴隨著一些“玄學”,尤其是對那些染疾、重病的大臣而言。 可以羅列出一串的名單,高行周、趙暉、馮道、慕容延釗、王樸、李處耘等,包括最近一次的柴榮,他們都是在劉皇帝探望過后,就陸續病故。 這個定理,乃是通過二十多年的樣本積累,方才總結而出的,至今仍在延續。而能夠在劉皇帝登門之后,還能安然無恙的,數來數去,也就郭威了,當然,這老狐貍當年抱病請辭歸樣,那病情的真假,至今存疑,不過,劉皇帝就當他是真的。 此番,劉皇帝過虞國公府,不論府上人怎么想,是否為那些玄學之事所憂慮,都與劉皇帝無關,他自個兒是很安然的,而公府上下,還得對皇帝寵信感恩戴德。 當初還在開封之時,劉皇帝也算魏府的???,殿堂之外,劉皇帝就屢次登門,談論軍政大略,討論國事庶務。 然自西遷之后,登門的次數顯著減少,幾根指頭都數得過來,這君臣之間的關系,明顯淡薄了許多。 這其中,兩個人都在改變,魏仁溥是有意識地韜晦避禍,皇帝的親信寵幸也不是他所追求的。劉皇帝則是逐漸淡漠了,哪怕到如今,劉皇帝依然覺得自己是念舊的,但事實上,也就他自己覺得了。 虞國公府上,魏仁溥倒也沒有抱病在榻,與劉皇帝來一場“榻上對”,而是處之泰然地,迎候招待。 就是公府后苑間,在綠湖之畔,涼亭之間,沐浴著暮春濃郁春光,喝酒、吃rou、聊天?;蛟S私人之間的關系,不再如以往那般親密,魏仁溥說話,也明顯陪著些小心,多了些負擔,但君臣關系還是很自然的。 登門拜訪,探病是目的,但卻不是主要的,劉皇帝更多是想同這個當初的心腹密臣再交流一番。 就談話的情況來看,氛圍還是不錯的,回溯過去,追憶往昔。從天福十二年(947年)開始,魏仁溥就追隨劉皇帝,在他帳下效力,如今算起來,已是整整二十五年過去了。 二十五載春秋,足以引起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其中幾多風雨,幾多浮沉,幾多波折,認真思之,也難免諸多感慨。 魏仁溥是rou眼可見的老了,劉皇帝亦然,甚至于,他的心態要更加遲暮,畢竟憂懷多些,多疑的稟性讓他身心總是不輕松。 在大漢初年的政壇上,魏仁溥是個避不開的人物,從當初劉皇帝將他列為二十四功臣文臣之首便可以看出來。 歷數過往宰臣相輔,各具特點,風格迥異,但劉皇帝對魏仁溥的評價也最高,稱其為大漢最具宰相氣度的大臣,贊其有宋璟之風。 在魏仁溥當權,總理國政期間,大漢政風人情,都是二十余年間最為平順安寧,堪稱政通人和。不論是對官,還是對民,那段時間都是最為美好的,魏仁溥也以其卓越的政治才能,老練的處事手腕,以及崇高的道德水準,完全擔起了一個宰相和同眾僚、協理陰陽的職責。 并且,比起楊邠、王章、馮道、李濤、范質乃至如今當權的趙普、王溥這些人,魏仁溥身上的爭論與非議也是最少的,朝廷內外,沒有人不贊其涵養與氣度,在當時,這幾乎是個完美的宰相。 當然,作為一個大臣而言,還是曾經秉執國政的宰相,過于完美,也并非好事。至少,當群臣對皇帝是畏懼,對首相是尊重,這樣的區別體現出來后,劉皇帝這心里難免會有些吃味。 敬畏與敬重之間,還是很大差別的,在多疑的劉皇帝心里,甚至會放大。進入開寶年之后,魏仁溥解權去職,并逐漸消失在大漢的權力場間,也未必沒有這方面的原因。 時至如今,劉皇帝對魏仁溥,仍舊抱有一定的尊重,仍舊欣賞他的品行與cao守,這確實是個君子宰相。 但是,作為領導,卻顯然不會喜歡一個太過完美的下屬。相比之下,如今的趙普就更得劉皇帝信任,除了更加干練、果斷的為政才能之外,就是趙普有缺陷,并且還不小,屬于隨時可以被拿出來獻祭掉的。魏仁溥則不然,在其身上,屬人性道德的光輝,太過耀眼了。 而通過此番與魏仁溥的交流,劉皇帝也發現了,如今他很是坦然,寵辱不驚,超然物外,萬事不縈于懷。既不追名,也不逐利,有種返璞歸真的感覺,只是閑居府庭,怡然自得,讓劉皇帝都不忍去打擾他。 劉皇帝也同魏仁溥開了些玩笑,嘴道羨慕,說他現如今的狀態,到山野田園,做個隱士高人,歸養自然,要更為適合。 如果有機會,魏仁溥未必不樂意,只是,看劉皇帝那個態度,是不會輕易放他離去的,因此倒也表現出一種隨遇而安的豁達。 此次拜訪,可以說是對劉皇帝與魏仁溥之間二十多年君臣之誼的一個總結定論。離開之時,劉皇帝臉上是帶著笑的,表情間也帶有感慨,并且特意交待了一句,讓虞國公安心頤養天年,旁人不得驚擾。 或許真的是玄學的緣故,劉皇帝過魏府之后不久,便又失柱國功臣,還是一次去倆。當然,此一回,厄運沒有降臨在魏仁溥身上,故去的,乃是羸疾已久的汝國公李谷,以及年老體衰的襄陽王安審琦。 這二者,是相繼辭世,兩個人都在東京休養納福,消息傳來后,朝野震動。對此,哪怕心中早已麻木,劉皇帝也表現出一定的傷感與哀惋,特地下詔,廢朝七日,以寄哀思。 當然,這也只是形式上了,劉皇帝平日里,是很少上朝的。同時,朝廷部司之間,盡帶縞素守職,以示對故去功臣的追懷。 而隨著李谷與安審琦的故去,開寶初年擬定的乾祐二十四功臣,大半已凋零,還不滿十整年,仍然在世者,也只余十人了:魏仁溥、薛居正、李少游、符彥卿、趙匡贊、郭威、向訓、高懷德、趙匡胤、武行德。 不得不說,在大漢功臣們身上,似乎縈繞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厄運,致使他們凋零迅速。哪怕,大部分人都是病死的,幾乎沒有無疾而終的,但也正因如此,才顯得異樣,才顯得詭譎。 或許,在后世,為乾祐二十四功臣的結局下場,后人們會產生無限的揣測與猜想,這一點,似乎也是值得探究的。 當然,劉皇帝問心無愧…… 第436章 乾元之巔攬月臺 夏五月,劉皇帝又失一老臣,集賢殿大學士致仕、壽張侯張昭。當然,比起安審琦、李谷,檔次明顯要低上不少,對朝廷的影響也夠低。不過,老臣持續凋零,還是難免引起劉皇帝一些唏噓,于他而言,故人當真是越來越少了。 張昭,原名張昭遠,因避諱高祖而更名張昭。此公在大漢朝廷中,并沒有扮演什么特別重要的角色,也沒有建立什么功勛殊榮,然仕漢二十余載,在功將難封的大環境下,卻能賜爵封侯,也不得不說此人的處世之道。 張昭對大漢的貢獻,寥寥數語便能盡述,并且沒有什么值得傳唱贊揚的。最突出的,大概是天福十二年漢軍挺近中原時,張昭與王景崇等人力主迎接,得了個迎奉之功,但那不只他一人。 其后,在朝廷中的功能,主要是修史以及教習皇子。然論修書著史,早年有賈緯、蘇禹珪,中期有薛居正為首的一批史臣,后期三館更是充斥著鴻儒大家,而他也退了。至于文華殿侍講,也只能體現出他的學識以及劉皇帝的信任。 比起那些功勛卓著、耀眼奪目的文武豪杰,綜張昭仕漢生涯,乏善可陳,卻享有一個朝野贊譽的德高望重,混了一個萬眾艷羨的壽張侯爵。 人之際遇,很多時候都是羨慕不得的,或許是因為年高德重,又或許只是因為眼緣好,入了劉皇帝的眼,就得以功成名就,福蔭三代,還得了個善終。 或許,張昭也有些資自知之明,臨死之前還上了封遺奏,由其子代呈,說他歷仕三朝,無功德及人,勿請謚及立碑。 當然,張昭有這個態度,劉皇帝對死去的大臣卻也大度,還是下詔厚葬,并著李昉擬寫了一篇神道碑文,盡其哀榮。 同時,張昭還是當朝有名的藏書大家,家中藏有各類典籍數千卷,除了留一部分用以傳家之外,余者盡數獻與三館。 為此,劉皇帝又下恩詔,賜張家錢一萬貫,同時擢其次子與長孫官職,堪稱厚待。 …… 仲夏的空氣中彌漫著惱人的燥意,即便日已西斜,但熾烈的光芒不減絲毫減弱,鋪天蓋地的熱浪層疊而來,籠罩在漢宮之中。 急促的腳步聲在垂拱殿前厚重的地板上都顯得格外清晰,卻太子劉旸以及宰相趙普、王溥三人聯袂而來,滿頭的大汗,一臉的嚴肅。 “見過殿下!見過二位相公!”殿中通事耿爽趕忙行禮。 “陛下可在?”劉旸沒有絲毫啰嗦,直接發問,語氣竟有些嚴厲。 通事有點被嚇倒了,心中思忖,必定出了什么大事,立刻低眉順眼地答道:“回殿下,陛下前往乾元殿了!” “去乾元殿!”毫無拖泥帶水,劉旸徑直轉向,朝垂拱殿正對著的乾元殿而去,趙、王二相緊隨其后。 乾元殿,從新建開始,便是整個紫薇城,整個洛陽城,乃至整個大漢最雄偉壯麗的建筑了,宏偉的宮殿傲然聳峙,直插云霄,直觀地展現著大漢強盛的國力與磅礴的氣運。 凡有外臣異邦來朝,舉目而望,便先見乾元殿,而后知西京洛陽城。十年下來,乾元殿已成為京師最為靚麗的一道風景線。 這座殿宇,讓人無限仰止,也成為了那令人毫無保留敬畏臣服的皇權的象征,矗立在紫薇城中,同樣根植于所有大漢統治之下的漢臣民心中。 劉旸三人趕到乾元殿時,從當值的宿衛口中得知,劉皇帝卻是在乾元殿,不過卻是在乾元之巔。 乾元殿在起建之初,便在殿頂留下了一座高臺,號為攬月臺。這是洛陽城內最高的地方,又處在乾元之殿,乃是洛陽城離天最近的地方,用于讓劉皇帝更近地溝通宇宙蒼穹。 當然,從建成后開始,劉皇帝卻很少親臨,近百米高的建筑,上去麻煩,下來也麻煩,同時還得憂慮安全的問題,畢竟高處不勝寒。 此番,劉皇帝卻是興之所來,親登乾元。劉旸三人得知后,也沒有任何猶豫,又急匆匆地從殿后樓道,一層層攀上去。 這樣的高度,這樣的天氣,再加登殿之途中的各種曲折,以及趙、王二人的顯得老邁的身體,耗費了近兩刻鐘,方才抵達攬月臺下的樓室之中。 經過通報,得到劉皇帝的準許之后,三個人方才攀完最后一道梯級。說起來,早就知道有這么個地方,但不管是劉旸還是兩位宰相,此番還都是第一次來。 登乾元,尤其是履足攬月臺,也算是忌的事情,從其建成伊始,就帶上了一層神秘神圣的光輝。 因此,多少帶上了一絲好奇,打量著周遭的環境,不過,待見到臺前迎風而立的劉皇帝時,都迅速收斂心神,躬身從后行禮。 斜陽殘照,天地仍如一座熱爐,但這攬月臺上,卻格外涼爽,勁風肆意吹拂,使得劉皇帝的龍袍呼呼作響。 劉旸忍不住朝臺外張望了一眼,直覺仿佛見到了另外一片天地,只覺天高地遠,風光無限,當然,這凌然獨高的危處,還是讓人感到一絲惶恐與憂懼。 或許是因為太高了,又或許因為這是乾元之巔。 見到劉皇帝離臺欄有些近,雖然有喦脫以及白羊在旁邊護著,但劉旸還是關心地道:“此間高峻,還請陛下移步,遠離危欄!” 聽到劉旸關切的話語,劉皇帝微微一笑,回道:“移步是小事,但何來這廣闊的視野,何來縱覽天地,懷抱乾坤?” 劉皇帝這話很裝x,還不盡興,聲音在風聲的侵襲下顯得零落,招呼著三人近前,指著樓臺外,拔高聲音,道:“朕屢次出宮,暢游洛陽,然若論觀景之地,還屬此處絕佳!” 從劉皇帝視角望去,整個洛陽城,一覽無遺,從此觀景的,也確有一番獨特的體會,人的心胸與襟懷似乎都變得更加廣闊了,境界也仿佛能夠得到升華。 濱臨危欄桿,感受著夏風不帶感情的吹拂,雖然這樓臺看起來十分牢固,總是給人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尤其是趙普,更高的地方不是沒待過,華山之險也不是沒體會過,但在這座充滿了人類智慧結晶的殿臺之上,他只覺惶恐。 趙普沒有恐高癥,但此時竟覺兩腿有些發軟,尤其是劉皇帝還一臉閑適地站在那里迎風觀景,就更覺驚魂了。 若是出現什么意外……這樣不敢想的念頭不可遏止地在腦海徘徊著。 不過,見著劉皇帝那恣意灑脫的表情,趙普還是忍不住開舔,嘴里贊嘆道:“如此危樓,臣等登高,膽戰心驚,忐忑而不知所以。陛下憑欄而望,卻如履平地,如觀苑景,此等膽識氣魄,此等胸襟豪情,令人欽佩??!” 趙普的話被夏風打散,再配合著他的神態與身體間細微的動作,情緒表達得很到位,倒像真的一樣。 聞之,劉皇帝還是忍不住一樂,擺了擺手,也開個玩笑:“趙卿,朕可是許久沒聽你說這些恭維吹捧之辭了,這甫一聽聞,仍覺耳目一新,倍感喜悅啊……” “陛下說笑了!臣慚愧!”不知是羞的,還是喘的,趙普臉微紅,略表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