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02節
“都坐!”劉皇帝回到御座,朝三人示意了下,語氣恢復了平常時候的溫和,但氣氛卻顯得更加嚴肅了。 君臣落座,劉皇帝目光習慣性地掃了一圈,落在御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章與檔案上,說道:“這段時間,朕收到了不少奏章,也閱覽了不少案檔,有一個感覺尤其深刻,時下的公卿百官,臣工職吏,似乎都很浮躁,都很焦慮??! 看起來,開寶九年這個冬季,內外上下,過得似乎都不怎么順心如意??!齊物的諫章中,有些建議還是值得引起重視的! 朕也聽說了,現如今朝中諸部司,哪怕是政事堂,都不乏官員職吏,懶惰散漫,魂不守舍,心思不在國務職事上,反倒一心關注那些流言蜚語,輿情政潮。 這些日子,上上下下耽誤了多少事?朝政廢弛,有多少年朕沒有遇到過了?朕也沒想到,在這有生之年,還能再聽到這樣的詞! 朕是倍覺扎耳啊,不知諸卿如何看待?” “臣當向陛下請罪,是臣對下屬臣僚勸導督促不力,以致國事遲滯!”趙普當即起身,主動道。 “你坐下!”劉皇帝龍袍一擺,不怎客氣地沖趙普說道:“卿為首相,本兼和協臣僚之責,朝政有怠慢廢弛之象,你首當其責!” 聽這話,趙普也跟被打了個悶棍一般,不敢辯駁,繼續請罪。他也算是看出來了,劉皇帝似乎是找著由頭要把當朝宰相給訓斥一番,此前是王溥,現在則輪到他了。 今日的劉皇帝,給人壓迫感十足,也表現出一種極強的攻擊性。這種情況,俯首聽命,才是最妥當的做法。 看著趙普,劉皇帝繼續道:“朕也不是聽你請罪,朝廷的管理,國家的事務,也不是靠請罪就能解決的。朕現在就給你一個任務!” “陛下請講!”趙普十分配合地回應道。 “現如今,三法司的精力,大多被朝中泛濫各項罪責案件給牽扯了,對諸部司職吏的監督松懈了!”劉皇帝直接指示道:“你奉命組織人手,好好查一查,將朝廷這段時間以來,出現的那些怠政、慢政、懶政之官吏,好生清理一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樣的官員,要之何用,朝廷養來做甚?吃干飯嗎?” “是!”面對劉皇帝這強硬的措辭,趙普沒有絲毫猶豫。 聽到劉皇帝這番吩咐,趙普與李昉都沒有表現出什么異樣,反倒是王溥,明顯露出了一抹苦澀,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在劉皇帝那略顯不耐煩的目光注視下,還是咽下了涌到喉頭的話,最終化為一縷無奈的嘆息。 王溥冀求的,不過是一份安定,希望朝廷能夠回復到原本穩定的軌道上,不想震蕩持續下去,給朝廷,給國家造成更大的傷害與損失。 初衷固然是好的,然而妥協的意味太明顯,這與劉皇帝一貫的強勢是相悖的。當然,對于劉皇帝,王溥豈能不了解,然而,明知有極大可能勸不住,但他還是選擇了犯顏直諫,所為不過是表明態度,順便追求那一絲絲的可能性。 劉皇帝雖然強勢,但是也不是一根筋不會妥協的人,眼睛里也不是完全容不得沙子。只不過,在有些事情的分析上,王溥還是趨于保守了,就如此番這等情況,劉皇帝就斷然沒有妥協的可能。問題可以解決,但得順著劉皇帝的心意來。 由滑州案引發的這場政治風波,已經是愈演愈烈,劉皇帝不肯輕易放過也就罷了,如今還要讓趙普對下屬官員們進行一番清理,看那意思,規模不小,力度還重。 這樣會對本就風雨飄搖的朝局造成怎樣的影響,王溥自己都不敢貿然結論。在他看來,這無異于烈火添油,只會讓局勢走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屆時朝廷若真亂了,如何收場? 當然,有前面進言的教訓,王溥此時也不敢貿然開口了,劉皇帝正在興頭上,說了也難有多大效用,或許反倒會激發其戾氣。 雖然沒有開口,但王溥那不自覺間流露出的神情,讓劉皇帝有些不爽。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以王溥妥協,垂下眼瞼告終,不過,劉皇帝同樣無奈地嘆了口氣。 事實證明,劉皇帝的大漢朝廷內部,也不全然是毫無底線、毫無堅持,一心俯首聽命的大臣。 隨手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章,隨意地翻看幾眼,注意力不在奏章上,表情間倒是深沉的思考。 思吟幾許,劉皇帝再度抬眼,平靜地說道:“你們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朝中局情若此,若是放縱不管,任其肆意,最終傷害的,還是朝廷。 此番震蕩,因滑州案而起,擴散甚廣,影響深遠,至此,也該有個終結了,朝廷,也該拿出明確的態度與措施了!” “陛下英明!”聞此言,高唱贊歌的,變成了王溥。 趙普也拱手道:“請陛下示諭!” “這些日子,刑部確立了那么多案件,有幾件是判罰既定了的?”劉皇帝問道。 趙普答:“回陛下,據臣所知,到目前為止,只有滑州案,在陛下的嚴令鞭策下,已有判決,一應涉案職吏人員計三十七人,悉數判決,只待處罰!其余牽連人員及案件,八百余眾,數十起,尚在詳細調查審定之中……” “慢了!”聞言,劉皇帝很干脆地表示道:“數十起案,近千犯人,這是開國以來頭一遭吧!也難怪有司處置,快不起來!” 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劉皇帝看著在座三臣,道:“朕現在便做出明確的指示,對于此番牽扯出的大小案件,一應人員,不論什么案件,不論什么出身背景,一律嚴肅辦理,從快,從重,從嚴,不要有任何負擔,該殺則殺,該貶則貶,該流則流!” “是!”聽得劉皇帝這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指示,三名大臣都不由心中一緊。 劉皇帝瞧向王溥:“齊物你不是希望朝廷能夠迅速安定下來嗎?朕告訴你,案件調查清楚了,罪犯審判結果了,這事情也就結束了!” “臣明白!”王溥語氣略顯低沉。 “李昉,你按照朕的意思擬詔,發傳三法司!”劉皇帝又對李昉吩咐道:“有一點,還需強調,雖然朕要求從快,但是,具體執行,不可cao切,不要為了快而快,一切當遵從國法朝制。法律綱紀,既然設立了,就要遵從,就要尊重,尤其這等時候,這等事件,更容不得松懈!” “是!”李昉當即道。 而劉皇帝這番話,也讓王溥稍微松了口氣。雖然劉皇帝的語氣依舊冰冷嚴厲,但至少,能夠從圣意中感受到一絲理性。 只要這種理智還在,就不怕事情的發展會滑向不可預測的深淵。而王溥最怕的,就是那種毫無節制,毫無理性的擴大株連。 如果一切以遵從國法為前提,那么,不論朝廷以什么樣的態度,什么樣的標準去執行判罰,都能穩如泰山,不避流言非議。局勢,也能置于控制之下。 這一場君臣會面,持續的時間很久,這也是自滑州案發后,劉皇帝與他們就朝中局勢事務討論得最深的一次,劉皇帝的態度,在此次召見中,也算明確地表達出來了。 或許是朝廷正處多事之秋的緣故,劉皇帝并沒有如往常那般,留趙、王二相用膳。等趙普與王溥是聯袂走出垂拱殿的,時已過正午,出奇地,天空已能見到點冬陽的輪廓,陽光稍顯散漫地刺破空中的殘云,帶來一些明亮與暖意。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基本的禮節過后,王溥加快腳步而去,心情仍舊不那么爽快。趙普也沒多說什么,隨其后,同路不同道的意味更加明顯了。 到了,趙普也沒有把他袖中的奏章給拿出來。 第415章 血色將至 腳步穩健地行走在垂拱殿廡下,打磨得光滑的路面清晰地倒映出趙普的影子,表情不似王溥那般愁苦,只是略顯嚴肅,有些凝沉。 思緒飄飛,腦海中活躍的仍舊是適才殿中劉皇帝那番嚴厲強硬的表態。倒也不是為劉皇帝那不加掩飾的訓斥而憂慮,拜相侍君已久,劉皇帝的訓斥針對何人何事,嚴重與否,趙普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讓趙普有所凝思的,還在于劉皇帝對朝廷此番風波的最終態度與論調。原本,趙普自認為對劉皇帝還是有所了解的,但經過此番見駕,趙普又覺得自己對皇帝還是了解不足,圣意難測,劉皇帝垂拱而治,但其心思卻是越發難以揣測捉摸了。 就此番政潮而言,涉及到了那么多的勛貴,那么多臣工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其中,引起的震蕩,豈能小覷,趙普平靜的表面下,實際上是十分慎重的,根本不敢等閑視之。 劉皇帝按捺已久,雖有些詔令下達,但趙普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在此事上的態度,竟然如此堅決。以劉皇帝的性格與手段,這或許并不那么地出人意料,但與趙普預期的,終究有所偏差。 趙普袖中揣著的奏章,乃是一道份量不輕的條疏,主旨在于限制朝中勢力龐大的勛貴階層,具體的措施,包括對貴族俸祿的削減、減少各項稅收上的優待,以及最為核心的,針對那些雖未明列條文卻又事實存在的特權進行削弱。 這份條疏,趙普已然籌謀許久。從為相初期一個朦朧的概念,到地位穩固后仔細籌議,再多如今,已然醞釀出一套比較完善的條議,甚至可以說,這已然成為趙普執政方針中最重要的一點。有了這些年的摸索與試探,趙普心中也基本確定,這也是劉皇帝用他為相的目的之一。 這不是件易事,更是件得罪人的事,但是,在朝廷中總有些得罪人的差事需要人做。對此,趙普看得很清楚,劉皇帝給他充分的尊重與權力,給他一個可以揮灑才干、實現個人價值的舞臺,他則盡全力回報之,這很公平,也符合趙普那務實的處世觀。 過去,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出臺,即便有所動作,只表露處一些意愿,便被劉皇帝給打回來了。 到如今,又按捺了近一年的時間,這一年中,趙普的主要精力雖然放在國家的恢復治理以及各項財政改革上,但對于勛貴約束限制的政策準備,始終沒有懈怠。 此番滑州案發,趙普初時雖然驚詫于那些人的膽大,卻也沒有過于留意,只當是一般的貪腐案件對待,只是情節嚴重些罷了。 然而,隨著案件調查的深入,不斷有勛貴、官吏牽涉進來,他就開始上心了。直到從趙匡美開始,在朝中掀起的這股投案熱潮,各族勛貴爭先恐后,自曝其短,事態逐漸擴大,影響日益深遠,從這日趨躁動不安的局勢中,趙普終于窺探到了一絲機會,一個可以借勢出臺限制勛貴政策的機會。 勛貴,于大漢朝廷而言,是一個集團,是一個階層,群體眾多,勢力龐大,影響深重,即便有些漏洞,也難以下嘴。 貿然動作,或許能夠取得一些成果,打擊一些人,但難傷其根本,且一旦觸犯其利益,定會招致整個階層的敵視與反抗。 因此,深悉其中利害的趙普,也沒有貿然行動。然而此次,近三成的勛貴,因為張進一案,陸續牽連出來,這就是主動把破綻送到面前,趙普豈能會沒有想法,緊緊地抓住這難得的機會。 當然,以趙普的理智,自是不會妄圖將這些勛貴全部拿下,一并摒棄罷黜,那不現實。并且,勛貴及其子弟們所投案件,大多也是有選擇的,也并非都像趙匡美那般實誠,以國法判之,也很難上升到抄家滅族的程度。 除非,刻意擴大化,大搞針對株連。然而這樣,并非趙普本意,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圍之內,需要有皇權的強力支撐,而劉皇帝會不會這么做,從適才垂拱殿中劉皇帝態度就可知了,皇帝可尤其強調了一番,首重國法。 勛貴官僚們跟風的行為,趙匡義能夠地做出清晰的判斷,趙普又如何看不出來。因此,在趙普眼中,這就出現了一次交易的機會,朝廷或者說皇權與勛貴們之間的交易。 勛貴們求的是法不責眾、既往不咎、刷新過去,那么朝廷便可籍此,出臺限令政策,雙方可以在此事上達成共識,以解決此次風波,挽回朝廷威嚴,大漢的上層政治也可翻開新的篇章。 趙普從頭到尾所求者,只是一個支點,一個撬動勛貴階層的支點,此次風波,就給了他一個極其有力的支點。 以此次政潮為引,連消帶打,處置一批人,安撫一批人,實現對整個勛貴階層的限制,能把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之內,還能減少后患。 固然有妥協的成分在其中,但對于朝廷而言,卻是再穩妥不過的選擇了。事實上,趙普雖然明確拒絕了同王溥聯名上奏的提議,但是從其本心,對于王溥的那些顧慮與建議,是認同。 只是,道不同,屁股所處的位置不同,他也不能與其持相同的意見。趙普說到底,仍舊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士大夫,即便見識能力出類拔萃,他終究是個官僚,而位居首相,保守就是其本能。 于趙普而言,保持朝廷的穩定,是有利無害的。只不過,他這個宰相上頭,終究還有個皇帝,對他最重要的,也是皇帝的態度。 尤其是劉皇帝這樣強勢的開國君主,如果不能與其保持一致,緊隨腳步,那么他這個宰相也做不長。趙普在這方面的認識,是很透徹的。 趙普針對此次風波的想法,以他對劉皇帝二十多年為政的觀察與思考來看,劉皇帝絕對不會想不到這些,也完全有接受建議的可能。 然而,經過此番見駕,趙普忽然覺得,自己錯了,甚至錯得有些離譜。劉皇帝態度都那般明確了,所涉人事,一概懲處,絲毫沒有妥協的余地,那他這份帶有明顯妥協性格以及丑陋的政治交易性質的諫建言諫章,再呈上去,就有些不合時宜了,或者說不合圣意。 一邊走,趙普一邊思考著,思考哪里出了問題,一直到停在政事堂門前,他緊蹙的眉頭方才舒展開來。 緊接著,他露出了同王溥相類的苦澀。此前,他的思謀,只看到了妥協之后的好處,只看到了政策執行的難易,也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此事。 然而,換作劉皇帝,他會如何想?揣測圣意,趙普經常做,然而代入劉皇帝的視角思考問題,趙普很少這么干,他心中始終存在著一種敬畏,也怕迷失在其中。 劉皇帝過去,確實不乏妥協的時候,然而那終究是過去,而如今,時代不一樣了,劉皇帝也不一樣的。 這樣一個意志堅定、心如鐵石的創業之君,想讓他妥協,又是何等艱難。更何況,即便在過去,妥協也是分事的。 像此番這般,那些短視淺薄的勛貴,跟風動作,乃至挑動輿論,營造大勢,說得誅心一點,就是逼宮,逼劉皇帝讓步,逼劉皇帝寬恕。 如果在此等事宜上妥協了,如果在此次妥協了,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給勛貴們一種錯覺,一種維護自身階層利益的辦法,一種對抗劉皇帝的手段,只要聯合起來,他們就戰無不勝,他們的力量無比強大,劉皇帝總會妥協的! 更何況,劉皇帝的多疑與猜忌,了解的人都了解。想通了此點,趙普臉上非但沒有一絲釋然,反而更顯得凝重,抬眼望天,從那冬陽與冬雪共同渲染的潔白天空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層血色正在醞釀。 此番,倘若沒有那么多人故作聰明地摻和進來,以區區一個張進,又能牽扯出多少人?又能真正造成多大的影響呢? 然而,沒有那么多如果,趙普可以想象,此番,會死不少人! 第416章 尾聲 垂拱殿恢復到尋常時候的平靜,但大概是劉皇帝的緣故,氣氛總是顯得有那么一絲微妙。嘩啦啦一陣響動,在安靜的殿內顯得十分突兀,嚇了所有人一跳,卻是劉皇帝一把將御案上那堆極其惹眼的奏章給推翻了。 殿內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時間也仿佛禁止了,沉默了一會兒,喦脫小心地打量了劉皇帝一眼,卻只見劉皇帝面色如常,一臉沉靜,手里拿著一本不知道什么內容的奏章在閱覽。 躊躇了一下,喦脫招呼著兩名殿中內侍,上前小心翼翼地將散落在地的奏章案件收拾起來,輕手輕腳,整理放好。 李昉那邊,也默默地換了一張空白的詔書,重新按照的劉皇帝的意旨,書寫詔文,此番,他需要草擬的詔書可不少。 很快,一份書面整潔、文筆流暢的詔書便擬好了,李昉親自交給劉皇帝審閱,劉皇帝只稍微瀏覽了一下,便交還與他,目光落在璽盒上,李昉會意,鄭重地將玉璽捧至御案邊。 見李昉這當朝內閣,一臉敬畏、滿是慎重地在詔書上加蓋璽印,劉皇帝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 沉默了許久的氛圍終于被打破了,劉皇帝問李昉道:“適才你一直沒有如何開言,王溥、趙普他們都有想法,你這個內閣大學士,就沒有什么建議?” 再度小心翼翼地將象征著天子權柄的玉璽放回錦盒中,李昉恭敬地答道:“臣這閣臣,一切當以陛下意志為先,當遵從陛下的示諭。此事,陛下已然有所決議,臣沒有異議?” 聽其言,劉皇帝頓時笑了笑,道:“朕的閣臣,要求也是干練,也需要見識能才,可不是木偶泥塑,你也不是沒有主見的人?!?/br> “方才殿中,王溥的態度可謂鮮明,雖然被朕壓服,但朕知道,他心中的顧慮可一點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加重! 趙普,雖然沒有像王溥那般,全然一副聽旨辦差的態度,但朕也明白,他心里也是有主意的,只是不知為何沒有言明。 你這么多年,也輾轉內外,任職多處,在此事上,朕不信你沒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