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99節
因此,趙匡胤尚能穩得住。腦子里盤旋著各種想法,看看能否有解決的辦法,但越想,表情越是凝重,因為,不論怎么尋思,都別想輕松揭過。 “你先回去,此事,容我仔細思量一番,怎么做,我會通知你的!”良久,趙匡胤抬頭吩咐道。 “二哥!”沒一個明確的說法,趙匡美哪能有歸心。 “記住,接下來給我安分守己些!”趙匡胤嚴厲道。 事實上,都不用趙匡胤這不容置疑,如今的京中,牛鬼蛇神可都安分著,幾乎所有到一定階層的人都溫良恭儉讓起來了,頂風作案,終究只是少許腦袋不清醒的人。 “你們當真沒有鑄錢?”趙匡胤重復問了聲。 趙匡美微愣,反倒有些不自信起來:“應該沒有吧!銀礦都是張進在經營,具體情況,我也不甚清楚……” 一聽這話,趙匡胤就直感惱火在升騰,對于這個弟弟,他頭一次有種怒其不爭之感。 盯著他,趙匡胤語氣深沉地問道:“匡美,我想知道,你每年的俸祿與地里的產錢,還不夠你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聞問,趙匡美那還算英俊的面龐間,流露出少許的落寞與慚愧,道:“二哥,我,無話可說!” “滾!”趙匡胤頓時斥了一聲。 趙匡美身體一繃,耷拉著腦袋,行了個禮,轉身邁著沉悶的腳步往外走去。 “等等!”仍舊嚴厲的聲音打斷了趙匡美的步伐,回過身,只見趙匡胤問道:“除了銀礦之事,還有無其他?” “這……”趙匡美再度猶豫。 見狀,趙匡胤再度短促而有力吐出一個字:“說!” “家仆與人合作,做些木材買賣,在秦隴伐了些木料售賣?!壁w匡美的聲音很低。 在劉皇帝的主導下,為保水土,朝廷對西北地區是有禁伐令的,尤其是那些深林巨木??上攵?,趙匡美做的,絕對不是普普通通的柴木生意,而是那些在禁伐名列可做建材的巨木硬木。 有銀礦之事打底,趙匡胤要冷靜得多了,也不作話,只是盯著他。趙匡美這回反應很快,鄭重其辭地道:“只有這兩事,再無其他了!” “你去吧!”趙匡胤擺擺手。 “二哥,張進他會是什么下場?”臨走前,趙匡美猶豫地問了下。 趙匡胤毫不客氣,冷冷道:“你還有心思為他考慮?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就寄希望于,他日在南市問斬的囚犯中,你不在其中!” “是!”趙匡美苦澀的面龐間,閃現一抹畏懼,但見坐在書案后的趙匡胤,莫名地生出一些信心,但是腳步,仍舊沉重。 趙德昭看了面色深沉的趙匡胤一眼,跟著出去送趙匡美。 第408章 兄弟之間 等趙德昭回到書房時,趙匡胤仍舊坐在那里,很久沒動過的樣子,只是表情凝重,目光深沉,臉上的醉意早被自己兄弟給驚沒了。 “爹!”趙德昭從仆人手中接過一杯醒酒茶,靠近親自置于其側,低聲喚了一句:“四叔此事,怕是有些為難吧!” 趙匡胤回過神,看了看愛子,再度嘆了口氣,示意趙德昭坐下,而后道:“再是為難,他也是我親兄弟,你的親叔叔,我還能不管他嗎? 我只是有些失望,匡美也是讀圣賢之書、修大漢國法長大的,然而,知法犯法,修德背德,怎能如此墮壞!” 畢竟是自己叔叔,趙德昭不好貿然評價趙匡美,只是說道:“所謂近墨者黑,四叔本性還是良善的,只是受那張進的蠱惑,誤觸國法吧!” 說這話時,趙德昭自己都覺底氣不足,很快平復下心中的那絲異樣:“依您看,四叔此事能夠解決嗎?張進會真的把他牽連進去嗎?” 趙匡胤搖了搖頭,態度不明,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沒辦法。想了想,說道:“終究是犯了國法,哪怕不在十惡之內,也十分深重了,尤其同張進那廝牽扯上了。 陛下用法森嚴,縱在平時,恐怕也難容之。何況,滑州案如今鬧得這般大,滿城風雨,沸沸揚揚,形勢就更加難測了。 至于張進,必死之人,難保他不會咬出你四叔,甚至都不需他攀咬,那兩座銀礦,你覺得朝廷會查不出來嗎?” “如此,四叔豈不真的危險了?”趙德昭臉色凝重。 “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趙匡胤的濃眉擰在一起,很是著惱。 事實上,趙匡胤心里已經有所預料了,即便趙匡美能夠渡過此劫,怕也要掉上一層皮。當然,放棄不管,趙匡胤絕沒有這個想法。 雖然趙匡美不同于趙匡義,只是他的庶弟,但趙匡胤對其還是很有感情的,再加上長兄如父的責任。 哪怕趙匡美的行為,觸犯了國法,但只要還有挽救的余地,那就斷沒有放棄的道理,甚至,即便沒有,他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 治家不比治軍,私情往往大于公理,世間不乏大公無私之人,但那終究屬于少數,而即便是那些少數人,也未必完全出于公心。無關于公平,只在人性。 趙匡胤人很聰明,在劉皇帝面前也很盡人臣本分,平日里也守道德禮法,然即便如此,他也是有私心,存私念的。為大漢立下了那么多的汗馬功勞,保護一下自己的親兄弟,在他看來,是絕對占理的,至少于私德無虧。 態度上是很堅決的,然而如何解決趙匡美招惹的這個麻煩,卻還是頗令趙匡胤頭疼,百思之間,也難得一個周全之法。 見父親苦惱,趙德昭不由提醒道:“爹,何不問問三叔的意見?” 此言一出,趙匡胤直覺撥云見日,愁容稍展,當即道:“我怎么忘了匡義,你立刻親自去他府上,將他請來!” 趙匡胤心中還是有些譜的,在類似這樣的問題上,趙匡義顯然會比他更有辦法,腦筋也更靈活些,畢竟是常年治政執法的。 暮色越發暗淡了,雪又開始飄了,飛舞的雪片籠罩著夜空,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趙德昭前往廣陽伯府,不出意外的,沒有找到趙匡義,然后馬不停蹄,前往洛陽府衙,終于找到人。 等趙匡義滿身雪寒地趕到榮國公府時,夜已然有些深沉了,身上還穿著未及更換的官袍。三人秘處一室,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讓趙德昭把情況給他講述一番。 而聽完敘述,同趙匡胤盛怒的表現不同,趙匡義反應要平靜得多,只是那茶香四溢的茶水也不香了。 茶杯落在案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趙匡義凝眉道:“他怎么如此糊涂!簡直不知死活!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碰上這個時候,只怕還得給他加一等!” 見狀,趙匡胤搖了搖頭,他的情緒儼然已經平復下來,看著趙匡義:“事既已出,匡美找到我這里,我也責備過他了。 因為張進案,牽扯出那么多事,已然愈演愈烈,匡美顯然深涉其中,雖則尚未暴露,但還需設法幫他度過難關! 我苦思多時,實無完全之策,因而找你來參謀參謀?!?/br> 趙匡義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只是越想,表情越冷,越思,心情就越發糟糕。既是氣憤趙匡美的違法之舉,又有些患得患失,怕此事影響到了自己。 如今的趙匡義可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春風得意,平步青云,身為洛陽尹,已然躋身大漢權力中樞了。而在著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他已經做出了不小的成績,政績斐然,作為京城首府的主官,想要做出成績,歷來是困難的,而趙匡義做到了,權威有了,名譽也足,這就是趙匡義的能力。 因此,于趙匡義而言,在接下來的三兩年內,是他攀爬仕途高峰最為關鍵的一段時期。這等節骨眼上的,趙匡美卻出了這等差錯,他是真有些忌憚會因此事影響到自己。 “匡義,你素來聰敏,你可有挽救之法?”見趙匡義沉吟許久,趙匡胤開口了,趙德昭也看著他。 要說趙德昭最尊敬的人,毫無疑問是其父趙匡胤,然而,若說敬佩乃至畏懼的,還得是這個官越做越大,名聲越傳越響亮的三叔。 趙匡義抬眼,看向這父子,又琢磨了下,干脆地搖頭:“想要安穩度過,就不要做這奢望了,他與張進,利益牽涉太深了,即便如他所言,在滑州案上沒有參與,但銀礦與木材,僅這兩項便足以定罪了。 滑州案的影響,越發廣泛了,這前前后后,已然拿下了上百名大小官吏,仍舊看不到結束的跡象。 朝野上下,政事堂,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甚至垂拱殿,或許就在等著再有人事發!” 聽其言,趙匡胤點點頭:“我也正是考慮到這些,才覺不好處理!” 分析了一番,趙匡義的思路似乎也變得清晰了,看著趙匡胤,以一種肯定的語氣道:“只能以非常法破局了!明日,讓匡美到洛陽府投案,我親自送他去刑部出首,讓他把所犯之事,盡數陳清,求個緩刑!有二哥和我在,即便判罰,多少會有所考量!” 聽其言,趙匡胤不由有些不悅,少有地遲疑道:“如此,那匡美今后的仕途豈不是毀了?” 趙匡義語氣有些冷淡,反問道:“二哥以為,此事能否瞞得???既然瞞不住,主動求個首告,還能求得一絲寬勉! 參與其中,可不只他一人,若是被旁人搶了先,抑或是讓三法司給調查出來,屆時局面可就徹底難以挽回!” 趙匡胤沉默了,趙匡義則繼續道:“此番政情,已然愈演愈烈,陛下除了對滑州案有所示諭,于其他關聯案件,可還沒有一個說法! 而三法司,包括那武德司,如此緊咬著不放,緣由為何?這一場風波,不是能夠輕易平息的,匡美身處漩渦,想要自救,就只能另辟蹊徑! 犯了法,就要受到應有的懲戒,想要完全逃脫國法的制裁,最終只可能是事與愿違,甚至面臨更嚴峻的形勢!即便有些手段,能夠替其掩護,也只會是后患無窮!” 趙匡義說得已經算是明白透徹了,但也正因如此,趙匡胤才覺為難。大概也了解趙匡胤心里的矛盾之處,趙匡義繼續道:“此次政情,蓋因張進案引發,而張進,如今已是不足為道了,其犯行所涉之人,除相關官吏之外,更多的是誰,七八成都是勛貴子弟。 如今趙普為相,此人對勛貴的態度,不用我多說了,政事堂此番,定然不會無動于衷,我可以保證,牽涉其中的人,定然難以輕易脫身。 尤可忌者,這些年,陛下沒少收到關于對勛貴限制的諫章,陛下是怎樣的態度,二哥可能保證?” 提到這些,趙匡胤臉色立刻陰晴變化,顯然,也感受到壓力。 事實上,還有個辦法,事情的起因,看起來都在張進身上,若是把這個麻煩的源頭給終結了,或許應對的空間就會充足一些。而如今,想要張進死的人,只怕也不少。 但是,趙匡義沒有提,也不愿意提,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那也是遺禍無窮的手段。如果他們這些人,膽敢壞規矩,那深不可測的劉皇帝或許就要下場了,如果是那樣,最終牽連到的,恐怕就不只是趙匡美了。 這一點,深知利害的趙匡義,絕對不為。 “此事之后,匡美或許會遭受懲罰,但那是他應得的,也該受到些教訓,否則何以為誡?以其心性以及這些作為,也不適合在朝中為官了!”趙匡義繼續道:“我們在,尚能保子侄們一份富貴,更多的,不便做,也不適合再做!” “就如此吧!”趙匡胤還是被說服了,同意了趙匡義的意見。 第409章 法不責眾 開寶九年冬天發生的滑州河工案,事件爆發地突然,影響擴散地迅速,而由此貪腐案件引發,逐漸演變成為朝廷打擊貪墨違法的肅清政潮,朝野震驚,甚囂塵上。 類似的情況,過去不是沒有發生過,甚至可以數出一些例子,不論是當年的淮南案,還是趙礪案,乃是朝中的整風運動,哪一次不是牽涉頗多。 然而,都不如此番這般迅猛,這般深重,這般讓人心驚,半個月的時間內,新立案件十數起,涉案官吏上百,不乏四五品高官以及占據要職的大臣,就像一顆顆連環地雷,隨著法司調查的深入,一顆接著一顆地爆出來。 所涉之人,除了相關官吏之外,就是那些平時游離在朝野之間,如饕餮一般于灰色地帶討食的勛貴子弟了。 這大概也是同過去任何一次大案不同的地方,半個月內,被傳召過堂訊問者就有二十多人,甚至還有數人直接被下獄了。 負責總領這些案件調查審訊的,乃是刑部尚書崔周度,這可是朝廷的老刑名了,從御史、按察一路做到刑部尚書,在朝廷法司體制內浸yin二十多年,經驗自是豐富,經手過的大案要案,難計其數,處置的人也不乏權貴。 并且,此人性情剛烈,甚至可以用寧折不彎來形容,乾祐早年的時候,甚至敢直接向那些橫行不法、恣意妄為的藩鎮開抨,數度進言,要知道那個時期的藩鎮節度身上可都貼著兇暴殘忍的標簽。 不管是用人,還是調查的態度,處置的手段,都明顯透著一些不尋常,實在是顯得太過冷硬了,那么多勛貴子弟,該過堂就過堂,該審問就審問,下獄都絲毫不客氣,真就是一點體面都不留下。 而最讓人感到震驚乃至驚恐的,是案件的調查,就仿佛看不到終點,爆出一事,便立檔一案,冒出一人,就逮捕一人。 這種不測,顯然更令人心驚,也容易引起恐慌,要知道,從一個張進,就牽涉出上百人,那這上百人,背后又連著多少人,能牽出多少事? 這一點,沒人能說清楚,但是,都不會樂觀。因此,感人心之慌亂,政局之動蕩,近來已經有不少大臣與言官向劉皇帝上奏,希望劉皇帝能夠出面,就此番案件有個定論,盡快平息這場風波,以免人心浮動,畢竟,于朝廷而言,穩定才是最重要的,而政潮洶涌而來,也唯有劉皇帝有這個能力與威望下個結論。 這些上奏的人中,目的顯然也是復雜的,固然有老成持重者對這擴大化的吏治整飭感到擔憂,怕引起朝政不穩,動搖朝廷根基。 但更多的,恐怕還是怕調查再繼續深入下去,會牽連到己身,畢竟就目前這個趨勢,誰也不敢保證會是怎樣的結果,而誰家又是完全清白,沒有一點把柄,沒有一個不肖子弟呢? 而事情也往往是這樣,當所有人都感到威脅時,感到畏懼時,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尋求解決脫身之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引火燒身之前,將這股燃燒的火苗給撲滅了,哪怕上邊有劉皇帝看著,他們也敢爭一爭。 這場風波迎來的第一波高潮抑或說轉折點,還得屬趙匡美的主動投案,在這場越發混沌的震蕩之中,在層出不窮的案件中,此事還是不免引人注目,畢竟事情的發展蔓延似乎真的沒有邊際,已經開始牽涉到大漢的頂級權貴了。 趙家在大漢的聲名地位是顯著的,趙家這幾兄弟,趙匡胤是功臣名帥、榮國公、內閣大學士,趙匡義是廣陽伯、西京府尹,同樣位高權重。 而趙匡美的投案,本身就透著一些詭異,到洛陽府投案,再由趙匡義親自押送至刑部,還是在沒有牽涉己身的情況下,自首暴雷。 這等主動的背后,顯得大公無私,維護國法,但趙家兄弟在后面站臺的意味,有些濃郁。針對于此,就是崔周度都表現出了一定的慎重,沒有貿然決定,而是請得劉皇帝諭旨之后,方才收監、立案,開啟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