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98節
“朕沒記錯的話,王章就這么一個外孫吧!他的財產、名譽,也基本由張進繼承,他很缺錢嗎?什么樣的錦衣玉食,需要冒著殺頭的風險,在河防工程做手腳謀利?”劉皇帝看著李昉問道,希望能有個答案。 李昉不敢不接話了,想了想,沉穩道:“這等人貪念一起,便利欲熏心,無所顧忌,踐踏國法,荼毒百姓,于他們而言,或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哼!”劉皇帝鼻息間冷冷地噴出一個字,思量了下,又瞧向王寅武:“滑州知州呢?此人沒有問題?” 王寅武拱手道:“據調查,滑州知州確未參與其中,只是為人迷糊,受下屬司馬蒙蔽罷了!” “呵呵!”劉皇帝頓時反應道:“好個糊涂的官,這樣的官,同樣可惡!當初,又是哪個糊涂的官把他選出來的?” 劉皇帝目光帶有強烈的攻擊性,直接盯著李昉,吩咐道:“把這個知州撤了!” “是!”雖然覺得這知州有些倒霉,但李昉可沒有多余的同情給他,當即應道。 “此案,武德司就不需繼續插手了,將所有案檔移交大理寺,后續事宜,讓他們處置!”劉皇帝道。 “是!”王寅武哪敢說半個不字,再者,這個時候結束任務,也算恰到好處。 “你擬詔一封,直下刑部、大理,一應涉案人員,嚴查重辦,絕不姑息!”劉皇帝淡淡道。 此案,會牽連多少人,暫時不得而知,但有一點,乾祐二十四臣,又有一家要被徹底打入深淵了。 第406章 影響擴大 駿馬肆意地奔馳在坊里街道上,濺起殘雪,發出陣陣急促而又暢快的蹄聲,一直到榮國公府的朱門之前,方才停下。 常年身處高位,似乎并沒有影響到趙匡胤的敏捷,輕松躍馬而下,落地尚且發出一聲脆響。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雪渣,當即朝著府門前護衛道:“讓人把地方的雪渣清理干凈,我府上仆役都懶散了,這一地狼藉,看不見嗎?” “是!”門前守衛,明顯保持著軍隊的作風,像聽取軍令一般,沒有任何遲疑,拱手應道,左右也不是他負責的。 趙匡胤一身與冬景不相襯的穿著,朱紫色的袍服有些艷麗,不過,比起衣裳更紅的,是那張帶著酒意的面龐。他此番,是被劉皇帝召入宮中,與之喝酒談天,觀其神態,顯然是一次愉快的交流,近來,能夠享受劉皇帝如此待遇的大臣,是越來越少了,有資格的也陸續凋零了。 瀟灑地將馬鞭丟給隨從,開動腳步,徑直還府。剛跨進府門,便見到聞訊出迎的趙德昭:“爹,四叔過府,已然等候多時了!” “哦?”趙匡胤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笑容,道:“匡美來了!正好,我們兄弟有些時日沒見面了,正好讓他陪我再吃幾杯酒!” 趙匡胤過去是好酒,如今已經可以用嗜酒來形容了,而他交際的辦法,也往往通過酒水,越是親近,喝得越嗨。而了解趙匡胤這點愛好,這些年,劉皇帝除了時不時地召他共飲之外,收到了什么好酒,也會專門賞賜他一些,以示崇信,因此,榮國公府的酒窖里,可不乏御酒佳釀。 “爹!”見趙匡胤臉上的興奮色彩,趙德昭稍顯遲疑。 “怎么了?”趙匡胤察覺到趙德昭面露的那絲隱晦。 趙德昭拱手道:“四叔過府,恐怕不是找您喝酒的,我見他心事重重,似乎遇到什么難事了!” “何事?”趙匡胤表情終恢復了沉穩。 趙德昭搖搖頭:“四叔不肯說!” “人在哪里?” “我將四叔引至書房,奉茶等待!” “走!去看看!”趙匡胤加快了腳步。 公府書房內,一名青年正沉默地坐著,坐姿不甚端正,透著點消沉之氣,正是趙匡胤四弟趙匡美。面色沉凝,隱隱有些魂不守舍,小案上的茶水已然涼透了,也沒有讓仆人添水。 一直到聽見外邊的動靜,方才回神,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見到趙匡胤那魁梧的身形,急步上前,像見到了救星一般迎了上去,有點敬畏地道:“二哥!” 趙匡胤幾兄弟間,關系向來還是不錯的,長兄如父,趙匡胤對幾個弟弟,也分外關懷??粗w匡美那強作笑顏的臉,趙匡胤點了下頭,至書案后坐下,看著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四弟,手一伸,沉聲道:“坐!” 大概是有了主心骨,趙匡美坐得也穩當了些,只是身體繃得有些緊。一直觀察著他的表現,趙匡胤注視了一小會兒,輕聲道:“你可許久沒有來府上走動了!” 聞言,趙匡美張了張嘴,臉有些發熱,不敢與兄長對視,猶豫了下,說道:“我來看看二哥!” 趙匡美的反應是盡收眼底,趙匡胤沉吟了下,不由搖搖頭,說:“我們兄弟之間,無話不可談,有什么事,直言吧!” 或許要的就是趙匡胤這句話,趙匡美頓時激動了些,不過哭喪著一張臉:“二哥,你要幫我??!” 聞言,趙匡胤頓時心中一沉,斥道:“說事!” “二哥,張進一案……” 剛開了個頭,趙匡胤便一瞪眼,語氣很是嚴厲:“你也參與其中了!” 要說這臘月間朝中有什么轟動的大事,莫過于滑州腐敗大案了,雖然犯事的官員品級都不算高,但是情節嚴重,并且是皇帝與太子盯著的案子。 更重要的是,張進的身份,不論如何,這都是勛貴集團家族的核心子弟。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張進,卻難免惹人聯想。 一直以來,乾祐二十四臣,這些勛貴及其子孫身上都仿佛籠罩著一層光輝,那是一種近乎豁免權的優待,雖未明文特權,但他們確實享受著這份厚重的恩澤。 即便犯了什么事,哪怕依法辦理,只要沒有突破底線,或者犯在一些強人手中,都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此番這層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光環,似乎要褪色,要失去其效用了。就像當年的韓慶雄一案那般,此番,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張進完了,除非劉皇帝恩旨特赦,否則誰也救不了他。 但是,劉皇帝的詔旨早已發出,態度嚴厲而明確,嚴查重辦,那此人的下場,也幾乎注定了。張進固然死不足惜,但難免物傷其類,人同其悲。 而比起韓慶雄,張進或許要更加凄慘一些,至少韓慶雄死一人,還被法外施恩,留有一個遺腹子,可以繼承爵位,傳下一脈香火。 但張進,或許明令典刑之后,就牽連得豫國公這一支政治勢力徹底落敗消沉,直到消失在大漢上層。 這大概也是劉皇帝制定的漢爵體系中不夠友好的地方了,王章沒有兒子,就導致他那一生功名績業無法傳承下去,還真就三代而終。 但不管怎么樣,張進都是王章最為親近的血脈,以劉皇帝的“念舊”,此番也沒有一點容情的意思,這就不免讓一些人心頭惴惴了。 而事情,似乎到張進這邊,還沒有個盡頭,影響在擴大,牽連在增加,原本只是件河工貪腐案件,竟愈演愈烈,有演變成一次大規模的吏治清正運動。 原本只是涉及工部、戶部、滑州,但是,一連十,十連百,這場肅貪運動逐漸擴大化,影響不斷發酵,涉案的人越來越多,被拿下的官吏也越來越多。 到如今,早已不只局限在滑州案上,很多案件的調查往往就是這樣,隨著審訊偵查的深入,越來越多的相關罪行被牽連出來,僅刑部那邊立案,便已有十三起之多。 有的東西,當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事實證明,大漢這所謂的政治清明,也是有極大局限的,陽光之下,總歸是有陰影的。 而隨著事情的發酵,牽連的人越來也多,朝廷內部,開始不安了,甚至人人自危,一場由貪腐引發的政潮似乎正洶涌而來。 張進自然是有一個圈子,而屬于他那個圈子的人,毫無疑問,大多屬于勛貴子弟,他案發了,自然難免涉及他的親朋貴友,即便不是滑州案,也有其他事情曝出來。 而趙匡美呢,就屬于那個圈子中的一員,原本對此事還只是有些意外,但隨著滑州案的影響越來越大,甚至有一些勛貴子弟,也因為各種事件,被刑部請去過堂,趙匡美也就變成驚嚇了。 遇到麻煩,毫無疑問,第一個尋求幫助的,只有自己的親兄弟了。 書房內氣氛,籠罩在低壓之下,趙匡美眼神有些躲閃,面對趙匡胤嚴厲的質問,嚇得有些不敢說話。 見狀,趙匡胤憤怒了,道:“我告訴你,你倘若涉案,那我也救不了你,你也不需到我府上求救,自去刑部投案,我能做的,就是厚著一張老臉,替你說說情,如此而已!” “說!”趙匡胤厲聲道,驚得趙匡美一個哆嗦。 第407章 一人連著一人,一案套著一案 “二哥,滑州之事,與我無關,我完全不了解,若非案發,我竟不知道張進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在河工上做手腳,我斷然沒有涉及此案!”趙匡美語氣激動,急切地表述自己的清白。 目光中滿是期待,期待趙匡胤能夠相信他,然而,這樣的表現,顯然是不及格的。 “你若無事,何需如此心虛,惶恐過府求教?”趙匡胤質問道。 “這……”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么不好說的!”趙匡胤是何等人,只需念及近來京中的輿情以及滑州案的擴大化發展,便有所猜測,當即道:“你犯了其他什么事?” 趙匡美的表現,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還得趙匡胤引導著說。聽此問,卻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微低著頭,甕聲道:“半年前,我參加張府宴會,飲至酣時,張進提出一個賺錢的辦法……” 聽這話,趙匡胤就不可遏止地鎖死,顯然,他絕對不相信,會是什么正經的生意,但也沒再開言,只是等著他說完。 趙匡美也不敢抬頭了,像受刑一樣,一股腦把事情說清楚:“今春之時,朝廷進行銀錢改革,而國家缺銀,銀價由此大漲,如今市面上,一兩銀錢能兌換近一千五百錢了,比朝廷規定兌換比例還要高兩百錢。 因而,張進提出,可以從中牟利?!?/br> 事實上,目前大漢是極度缺銀的,尤其是進行貨幣改革后,市面上對于銀錢的需求就更為饑渴了,朝廷也在花大力氣解決缺銀的問題。除了在全國各地,開挖銀礦,增加產量之外,便是從高麗、日本引入。 這樣的背景下,市場上的反應是很真實的,銀錢的價值大漲,各類銀器的價值也在提升。而在這項政策下,原本作為白銀主要擁有者與使用者的達官貴人們,顯然從中獲取了巨大的利益,幾乎是白撿的一般。 而作為過去主要交易貨幣的絹帛以及銅錢,價值則難免下跌,朝廷與貴族們收割一波韭菜的同時,體會到個中距離利益的人群,就難免開始動心思了,其中牽涉利益,實在太大了。 聽其言,趙匡胤仍舊板著張臉,然而趙匡美接下來的話,讓他實在繃不住了:“我們合作,在韶州開了一個銀礦……” “砰”地一聲,趙匡胤一張蒲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不住地晃動,站起身來,趙匡胤怒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私開銀礦,是什么罪名,是什么處罰,要我翻《刑統》給你讀一讀嗎?” “二哥,我當時也是一時酒醉,受張進蠱惑了,事后,也曾后悔,只是已經答應他了,也有人見證,不好反悔……”趙匡美有些無力地辯解道。 “狗屁!”趙匡胤怒極之下,忍不住開臟腔了,手指幾乎戳在趙匡美臉上:“我看你就是利欲熏心,不要把責任都推諉到張進身上,他是個十足的蠢貨、蠹蟲,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并非我一人與他合作,在場另外幾家衙內,也參與了!”趙匡美道。 “呵呵!”趙匡胤冷笑道:“你是不是還怕趕不上這條財路?嗯?” “像張進這樣的人,你同他交往,即便沒有犯在此案上,也栽在其他事情上!也怪我平日對你的關心太少了,竟不知你居然同他伙同到一起!”趙匡胤嘆息一聲。 聽此言,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趙德昭眼皮跳了跳,看了看四叔,又看了看父親,心中有種后怕與慶幸,當初,在安平大公主的婚宴下,趙匡胤便提醒過自己,不要與之來往,如今才多久,還是老父親有先見之明啊。 趙匡美苦著一張臉,再度消沉下來,有氣無力地道:“二哥,我知錯了,這段時間,我也一樣后悔,滑州案后,更是擔驚受怕,要是張進把此事也招了出來,我,我……二哥,你一定要救我??!” 見他這惶恐無遺的表情,趙匡胤的心,終究還是軟了下來,用力地提了一口氣,想了想,問道:“你們開的這座銀礦,如今是什么情況,你拿了多少?” “兩座,是兩座!”趙匡美說道,但迎著兄長又要轉怒的目光,趕忙低頭道:“全都是張進的人在負責打理,兩個月前,說是出產了七千多兩,我分了九百兩,見有利可圖,便又尋了一座礦……” “哼!果然是暴利!人家cao心勞力,你就坐等收錢,你就沒想過,世上能有這等好事?”趙匡胤冷冷道。 “悔之無用??!”趙匡美很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子,臉上也確實布滿了悔恨之意。 事實上,此番若不是因為滑州案,他們這條財路,或許真能長久經營,至少在拉攏伙伴,經營利益網絡上,那張進還是有些手段的,也舍得讓利。 有像趙匡美這些人的參與,就像為這條利益鏈條增加了一道又一道的保險。當然,也只有像趙匡美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為其所蠱惑,各大家族地里核心子弟,大多追求都在仕途、名譽與權力上,幾乎不可能汲汲于這些黃白利益。 而退一步來說,就算是滑州案,若不是正好犯在了太子的手上,換個其他人,或許就又是一種說法了。這便是赤裸裸的現實,權貴權貴,因權而貴,以權護貴。 “錢呢?”趙匡胤問。 “我沒敢用,全部埋在城外的莊園里了!”趙匡美連忙道,像請功一樣。 “埋得了這臟銀,藏得住這臟事嗎?”趙匡胤此刻,是真想取過馬鞭,狠狠地抽自家兄弟一場。 “你們沒有把那些銀鑄成銀錠吧!”趙匡胤虎目逼視道。 “沒,沒,我們不敢,都是些銀餅和散碎銀兩!”趙匡美連忙道。 當然,說這話顯得有些滑稽,并且,不鑄銀錢的原因,或許只是時機不到,產量太低,工藝不達標罷了。 當下大漢錢監所鑄的銀兩,工藝技術還是很先進的,管理也很嚴格,也容易辨別。 而聽其言,趙匡胤的表情終是緩和了些,再度坐下,認真思考起來。私開銀礦屬于朝廷明令禁止的,情節已然不輕了,然而與之相比,私鑄銀錢那才是徹頭徹尾的取死行為,這是真正在挖朝廷的墻角,冒犯朝廷的威嚴,與國家財政體系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