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94節
在張雍自己的預計中,把自己放到地方,擔任一些普通州府的主官,是最有可能,沒想到劉皇帝直接委以成都府,這實在大出其所料。 見他遲疑,劉皇帝很淡定地表示:“朕還是頭一次見你,有如此不自信的時候,你覺得,你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治理好成都府?” 張雍搖了搖頭,鄭重道:“陛下賞識提拔之恩,臣感激涕零!臣固然有這個自信,只是,臣尚無地方為政之履歷經驗,若有行差踏錯,臣個人聲名不足為道,只恐辜負了陛下信任,也無顏面對成都數十萬百姓!” “你若能保持這種如履薄冰的心態,凡是慎思篤行,就不虞會犯大錯,當然,也不要怕犯錯!”劉皇帝說道: “趙普當年去西南巡撫前,也只是個崇政學士,呂胤外放主政一道前,也是朕的近臣!你不必擔心什么資歷問題,你是朕身邊的良才干吏,內閣學士出去當差,一個成都知府,那是綽綽有余!” 張雍面露感激:“臣,豈敢同趙相、呂公相提并論!” 見狀,對其婆婆mama,劉皇帝已隱露不耐煩,有點強勢道:“子雍,朕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委以重任,你何以這般不自信? 另外,朕可以直言告你,朕讓你去成都,不只是因為你是內閣近臣,所以偏信偏寵,用人唯私! 朕派你去成都,也是想讓你好生整飭一番成都吏治,把這個財稅重地給朕治理好!朕信任你,所以委派你,只望你不要辜負了這份信任,你要做的,也是如此,你可明白!” “陛下知遇之恩,臣銘感五內!”劉皇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雍也收起了所有的猶豫,頓時大拜行禮。 “好了,起來吧!”劉皇帝臉上笑容綻露,道:“吏部那邊,朕會打好招呼,委任制書一下,你即可收拾行囊,啟程南下!赴任之后,要展現出你閣臣的能力與風采來,朕等著你創造佳績!” “是!” 劉皇帝這番話,說得大氣凜然,若說一點私念都沒有,顯然也是不可能的。那張雍與趙普、呂胤相比,也確實是抬舉他。畢竟,趙普被調到劉皇帝身邊前,可在劉詞手下為吏,呂胤擔任京官前,也有多年地方為政經驗,這些,都不是張雍所能比擬的。 但是,劉皇帝終究還是個人,是人,就有私心,在用人方面也難免夾雜些主觀因素,想要做到完全理性,也不現實。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想要提拔抬舉一個閣臣,也并不是什么大問題。 “距離川蜀收復,雖然已有十多年,但終究是朝廷武力征服的,當年那場兵亂,對劍南諸州傷害太大,成都損害尤重。這些年,朝廷施政,也不乏苛刻,雖然每年都在上報,言境內漸安,人心依附,但朕始終心懷隱憂!”事情定下,劉皇帝又有些語重心長地道: “大漢對于西南,大肆擴張,劍南已為腹心所在,是西南諸邊最為堅實的后盾,成都更為其精華所在。因此,成都不能亂,必需保持穩定,獲取長足的發展。 朕也聽到過不少風聲,朝廷法治下,西南百姓的生計有些艱苦,你到任后,最主要的事,便是寬仁施政,解民之憂,濟民之困,給朕把成都的民心收拾起來了!” “陛下教誨,臣謹記于心!”面對劉皇帝這番交待,張雍語氣堅定。 事實上,張雍是比較傳統的儒學士大夫,最喜好的,也是施仁政,寬百姓,這是其始終堅持的理念,而經過這些年的培養觀察,劉皇帝也確信他保持著道德思想的同時,也是提倡做實事,為實政。這,也是劉皇帝愿意放其為成都府最主要的原因。 第397章 鹽事暫定 暗淡的冬日,讓其籠罩的事物都帶上了些慘淡的氣質,給人以白日無光的矛盾觀感。逐漸冷厲的涼風,肆無忌憚地在空曠的宮室建筑間游蕩,似乎看不慣那生香的暖室,不懈地想要通過屋檐、門扉突破漢宮殿宇的防御。 “又是一年冬季了!”劉皇帝站在皇城城闕上,大膽而放松地感受著冬風的吹拂,嘴角微微抽動,發出意味深沉的感慨。 熟悉的劉皇帝的人都知道,他又開始進入到那種莫名的狀態中了,面無表情,陰沉的目光中卻透著些復雜難言的意味,似是憂愁,似是苦惱,整個人沉浸在自我世界中,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誰也不敢貿然打擾他那惆悵孤獨的氛圍。 皇城外,目光所及,是那不舍晝夜的洛水,三道河橋凌架其上,蔚為壯觀。目光放遠,是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寬闊天街,行道樹雖然已顯蕭索,但依舊筆直,向南面延伸。 道路上也并沒有因為冬季的降臨而變得冷清,車馬行人,不曾斷絕,但不論人畜,似乎都保持著一種敬畏的姿態,這是天街,通往皇城,通往大漢權力最高峰的坦途,踏上這條御街,就仿佛承受著莫大的壓力,仿佛能感受到站在權力巔峰的那個男人的目光。 當然,此時此刻,劉皇帝的就注視著皇城外的景象。比起東京,洛陽的城市布局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即便煥然一新,也帶著古舊的味道,用遲暮形容不恰當,或許也能稱之為底蘊,天朝古都的底蘊。 “近來京中輿情如何,又有什么新鮮事?”良久,劉皇帝開口了。 一般這種問題,劉皇帝詢問的都是張德鈞。而張德鈞,也躬身束手站在一個隨從位置上,聞問,立刻有選擇地回道:“洛陽府下令,又關停了五處官屬鹽鋪,據說,余者也會逐漸關停,僅保留幾處大的鹽棧,以作備用調控!” “趙匡義的動作很快??!”劉皇帝嘆道:“民情如何,還有那么大的怨氣嗎?” 張德鈞恭敬道:“鹽價穩定下來之后,民情已然緩和,怨氣初解,人心稍安!” “你這話,不會是在安慰朕吧?”劉皇帝扭過頭,看向張德鈞。 張德鈞正聲肅容道:“小的豈有欺瞞官家的膽子,官家如有疑問,或可出宮躬親視察詢問!” 見狀,劉皇帝收回目光,又恢復了深沉的模樣。 經過財政司一番籌議,關于鹽制改革帶來的鹽價上漲問題,終是拿出了一套補充辦法,以解越發洶涌的輿情。 在太子劉旸的主導,以及宰臣王溥、沈義倫的輔助下,新的鹽價管理辦法,施行了。西京,仍舊是朝廷政策下,反應最為迅速及時的。 財政司所頒辦法,主要有兩點。 其一,由鹽鐵衙門制定一個鹽價限額,以行政命令,限制其瘋狂無序的上漲。這個屬于官方的指導價格,考慮權衡的方面也很多,比如鹽的產量、道路遠近、交通難易、各地經濟水平等,同時滿足朝廷財稅以及流通商賈的利益空間,讓鹽價保持在一個相對平衡的水平上。 這個價格的制定,如無特殊情況,則三年制定一次,主要以道級行政區劃分,每個道設置一個價格上限。這也不是完全合理的,畢竟哪怕一道之內,各地的差異也很大,但至少在道級行政之下,控制著一個統一的價格上限。原本,還有考慮控制得更細致些,然而,現實條件完全不允許。 其二,便是在鹽本身上動心思,繼續提高制鹽的技術并保持產量,同時,在各地加強鹽倉的建設,維持一定的儲量,以便調控。 圍繞著這兩點理念,財政司出臺辦法很快,以西京為例,京畿道的鹽價限定在每斗45文,同時,朝廷鹽場、鹽礦出鹽價格,也下降到20-25文。 此前,還要上浮5文,當鹽商從鹽場拿鹽都這么昂貴時,體現在具體的鹽價上,就可想而知是什么情況了。 同時,西京官府也從官倉中一次性拿出十萬石鹽,投入市場,這價格立刻就跌落下來。 事實上,以西京的貨物吞吐量,絕對是不缺鹽的,只是利益驅動,經過一場非理性的增長,利益上下鏈條的各方勢力也在其中動作,共同催化。 朝廷此前按捺不管,不代表真的不管,當具體的強力的政策措施出臺后,也給所有利益相關者一個警告,于是都冷靜下來,開始在朝廷的指導意見下經營。不冷靜的,為利益所蒙蔽的,自有監獄的大門為之敞開。 而經過這么一番整頓之后,至少洛陽的鹽價是真的穩定下來了,短中期內,是固定維持在45文一斗。 民心,也由此從浮躁中安定下來,雖然比起之前,并沒有回落太多,但至少遏制住了繼續上漲的趨勢。 此前,之所以會造成恐慌,引發民憤,也在于價格上漲得過快,過于瘋狂,甚至看不到停下來的趨勢。百姓大多是愚昧的,對于未知的事情,也往往存在一定畏懼。 更何況,老一輩的人,可經歷過國家初年的那堪稱恐怖的鹽價。要知道,在開國初年,京城一斗鹽要兩百文左右,嚴峻的時候甚至奔三百去了。 那個時候,國家初立,經濟停滯,物資供應嚴重缺乏,鹽的供應也一樣,再加上貨幣體系的混亂,各種雜錢、爛錢充斥,另外,朝廷要維持運轉,也不可能放過鹽稅這一大利。 那個時候,百姓的日子,才真叫水深火熱,遭遇中貪婪且殘酷的剝削。雖然在劉皇帝的嚴厲整頓下,經濟秩序重建,高昂的鹽價,仍舊持續了好幾年,雖然沒有兩三百文那么瘋狂,也不是后來的廉價可以比擬的。 一直到朝廷攻取淮南,從南唐手中搶得江北鹽場,再加上東部沿海鹽場的建設,以及河東鹽池的恢復開發,鹽的產量上來了,大漢百姓們才真正享受到平價鹽。 而隨著國家走向統一,經濟收獲長足穩定的發展,鹽的產量又取得了爆發式的增長,在劉皇帝的授意下,大漢方才維持了十多年極低的價格。這,本就是行政干預的結果,惠及百姓。 此番鹽制改革,固然造成了一些問題,在一些財政司官員的眼中,卻是回歸正常的一個過程。 過去,朝廷維持著一個低鹽價,產鹽、運輸加售賣,這些成本累積在一起,導致朝廷幾乎在虧本經營,同時,不可避免地對各地鹽工、鹽民壓榨剝削。 一向作為朝廷的豐沛稅源,竟然有一日無法給朝廷帶來收入,固然惠及全天下的百姓,但這種情況本事就是不正常的,何況是大漢這樣一個帝國。這也使得財政司下屬的鹽鐵使,有些名不副實了。 此前,甚至有人提出,唐時鹽稅半天下之利,拿這個來舉例,以表示對當下朝廷鹽制的不滿。 雖然,這兩者并不具備可比性,但同樣能反應出一些問題。因此,鹽制改革,也并不僅僅是因為國庫虧空,而采取竭澤而漁的一種斂財手段,即便沒有那么多的利益相關者,想要推動改革的人仍舊不少。 當下,大漢各地鹽場、鹽礦,每年產鹽約在七百萬石,即便按照上漲后的鹽價來算,朝廷在鹽稅上的收入都還不到兩百萬貫,這固然不是個小數目,但與朝廷整體財政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同時,根據大漢兩稅征收之法,當鹽稅、商稅以及其他稅收更充裕時,在土地所產稅額上,自然能夠更加寬松,同樣能夠讓利讓惠及民。 當然,這也只是中理想的狀態,朝廷的財政面臨著困難,各項開支持續增加,能不增稅,已經是仁義善政了,減稅,尤其在正稅中削減,同樣很難。 第398章 虞美人 “另外,三日前,七皇子暉于公府之中大宴,廣邀才士,賓客咸集,上至學士翰林,下及詩朋詞友,很是熱鬧!”張德鈞又匯報一事。 “是嘛!”劉皇帝露出了點笑意,略帶好奇地問道:“都有哪些人???” 張德鈞似是回想了下,稟道:“徐鍇、潘佑、馮延魯、顧閎中、李昊、黃荃父子等,還有一些流連京師、名揚洛陽的文人墨客,也受到邀請,賓客總計三十余人,另外,彭侯李煜也應邀列席……” 聞此,劉皇帝眉頭稍微蹙了下,說道:“與會的南臣,似乎有些多啊,連江南舊主都去了!” 劉皇帝的語氣中幾乎聽不出什么情緒,張德鈞則聽得莫名地心悸,事實上,皇城司之所以關注到這場宴會,也有李煜的關系。 畢竟是江南舊主,曾經的割據諸侯,雖然這些年對于這些降臣降主的管控不似當初那般嚴格,但暗處的監視與限制,是不可能減輕的。 “宴會上都談了些什么?”劉皇帝問。 “就是文人間的吟風弄月,賦詩填詞!”張德鈞說道。 “哦?這些人,可都有些才情,又有誕生了什么佳作?”劉皇帝嘴角挑動一下。 張德鈞答:“彭侯李煜,寫了一首《虞美人》,引起了一些轟動,據聞,不少南臣聽聞此詞,都面露戚戚然,慚色深重?!?/br> 張德鈞說這話時,顯得很平靜,但總給人一種陰惻惻的感覺。 而此言,果然引起了劉皇帝一些異樣的反應,目光是斜著看張德鈞的:“得是怎樣的傳世佳作,能引起這些舊臣如此反響?” 于是,張德鈞很熟練地將《虞美人》這首李煜生涯巔峰之作念了出來,而后稟道:“官家,幾日間,這首詞便在西京流傳開來,傳頌很廣,甚至,連宣慰司的一些官員,都在謄抄背誦,贊不絕口……” “哼!朕早就說過,李煜讓他當君主,他完全不夠格,讓寫詩填詞,天下有幾人能及?”劉皇帝語氣中滿是贊賞,悠悠然地道:“看吧,佳作一出,竟至洛陽紙貴了!” 從劉皇帝話里,并不能聽出對此事、此詞的好惡,但張德鈞還是很有“職業道德”地說出他的想法:“官家,小的也就此詞請教過一些詞人,就他們言,彭侯此詞,盡是對江南故國的眷念,思鄉思國,情切意濃,隱隱有對大漢對朝廷的不滿。 那些南臣,為其所感,也可見他們對舊國的懷念。一首詞,便引得人心思異,可見這些南臣,并非誠心歸服朝廷……” 劉皇帝又瞥了張德鈞一眼,他這話,可實在有些誅心了。劉皇帝意味深長地道:“哦,一首詞,便能引發你如此深刻的思考,依你之見,朝廷該作何應對?” 有些不敢直視劉皇帝的目光,張德鈞有些冷酷地說道:“為免人心浮動,小的以為,當禁絕此詞的傳揚,阻遏其蠱惑人心。另外,比起其他降主降臣,彭侯與這些南臣,始終未與朝廷一條心,當有所懲戒,以示警告!” 張德鈞建言完畢,劉皇帝卻沒有直接表示態度,而是陷入了沉默,短暫的思考過后,劉皇帝終究顯示出其大氣的一面來,擺手淡淡道:“一首詞能有多大的能量?盡兩江之地,都為王師所臣服,傳唱再廣,能有朝廷的刀兵更強力嗎? 文人嘛,矯情不是罪過!一些酸詞腐文,不值一提,就算這首《虞美人》能夠傳唱千古又如何,即便引起一些旁觀者的同情議論,還能助其復國嗎?” 話是這么說,但劉皇帝的態度,顯然有些問題。不過,見他主意已定,張德鈞也不固諫。他在劉皇帝面前,是越發本分了,有的時候,并不期望劉皇帝能采納自己的諫言,只是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現,體現出自己的作用罷了。 “不過,既然能得人心浮動,若是放任之,總歸不好!”劉皇帝又幽幽然地補充一句:“連你找的文士都能看出其中的憂懷之情,宣慰司的官吏們,就沒有一點警惕?還踴躍從眾,謄抄傳頌,交口稱贊,當著宣慰司的差,連最基本的職守都做不到,要之何用?” 劉皇帝的語氣有些冷,讓侍候在側的內侍近臣們都不禁一顫,不約而同地埋低腦袋。 “你去!”劉皇帝直接扭頭,向喦脫支使道:“去宣慰司,把朕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白廷誨,問問他,這個宣慰使是怎么當的,連下屬都約束不好!” “是!”喦脫不敢猶豫,當即道。 建寧伯白廷誨,乃是秦王劉煦的岳父,在陶谷去世后,接任宣慰使??梢韵胍姷氖?,當劉皇帝這一番申斥降下后,難免會又引起一些風波,甚至影響到秦王。 沉吟了一會兒,劉皇帝又不由笑了,嘴里念叨著:“朕倒是沒曾想到,劉暉這小小年紀,交友竟然如此廣泛,一呼之下,賓客云集??!他在這些文人士林中,有這么大的聲望?” 聞言,張德鈞低垂著眼瞼道:“吳公自幼便與眾不同,文才稟賦極佳,乃是朝野盡知的,飽受贊譽,在士林文人之中,聲望確實不低!” 張德鈞所言,也未盡其實,至少遺漏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劉皇帝的對劉暉的關愛也起到了極大的作用。畢竟,那么多兒子,就這么一個在文才上有出類拔萃的天賦。 “小小豎子,年未及冠,稍獲薄名,便如此張揚!”劉皇帝卻表現出一副嚴父的姿態,有些淡漠地道:“如今朝廷都在節衣縮食,他卻在府內大宴賓客,不知輕重!派人去公府傳諭,讓他進宮,為淑妃侍奉湯藥,他《孝經》不是學得很好嗎,那就盡盡最基本的孝道!” “是!” “朕看累了,回宮!”又看了一眼洛陽城的壯麗景象,劉皇帝沒有任何留戀,轉身而去。 吳公府的宴會,多少還是引發了劉皇帝一些思考的,就心情而言,是沒那么愉快的。對于皇子邀名的行為,他并沒有太大意見,真正讓他有所不滿的,是與會的那一干人。 看起來,大漢收容的那些南臣,似乎在向劉暉靠攏。這一點,有些讓人意外,卻也不是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