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86節
事實上,哪怕遼主真的選擇臣服了,劉皇帝也未必會同意,他可不會學夫差,給人臥薪嘗膽的機會。他所享受的,還是敵人屈服給他帶來的心理滿足感。然而,耶律賢卻似乎有些不上道。 此番,忽聞有遼使來,心有所念,劉皇帝也就下意識覺得是耶律賢扛不住了,派人乞和來了。 “蕭思溫?這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劉皇帝玩味一笑:“前者漢遼兩度議和,都是那蕭護思,怎么此番換了蕭思溫?可曾表明來意?” 張雍答道:“蕭思溫表上所言,正是奉遼主之命,南來議和!” “哈哈!”聞言,劉皇帝頓時大笑,臉上浮現出明顯的自得之色,而后淡淡道:“朕還以為耶律賢的骨頭硬,寧亡不屈了!” “不過,奏上還言,蕭思溫此來有所異樣!”張雍又道。 “有何異樣?”劉皇帝不禁發問。 “據燕山道上報,蕭思溫隨行扈從上百人,車輛甚多!”張雍稟道。 “這有何異?不過排場大了些,蕭思溫既為遼國高官重臣,又是契丹貴族,多帶些人有甚奇怪之處?再者,遼國內部可不安寧,多備些扈從以作保護,并不足奇吧!”劉皇帝說道。 “這上百扈從中,包括蕭思溫的家眷子嗣,趙相言,蕭思溫此番似乎是舉家南徙!”張雍道。 “哦!”劉皇帝頓時醒了神,顯然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悠悠道:“看來其中,確有蹊蹺,朕倒對此人來意,更感興趣了!” 思考一會兒,劉皇帝指出:“朕記得,此前武德司、軍情司所報遼國內情,都曾提到,自耶律賢返回臨潢府后,對蕭思溫有些不滿,屢有指謫,這位蕭樞密在遼國朝堂的日子,可是不那么好過??!” “陛下的意思是?”張雍會意,問道。 “不必去猜,朕也不想去猜!”劉皇帝微抬手,說道:“人既然已經來了,什么情況,有何目的,早晚會浮出水面!” “那關于此奏,政事堂那邊,如何答復?”張雍請示道。 “有客南來,就便招呼著!”劉皇帝吩咐道:“就讓趙普他們按正常禮節接待吧,讓沿途官府,做好供應,若真為議和,那同那蕭思溫談一談,怎么談,讓趙普自己拿捏! 另外,朕這段時間就待在嵩山了,待秋涼之后再返京,一應事務,仍有太子與趙普主持!就這樣,擬制發傳吧!” “是!”張雍應命。 “對了,恩科試舉快開始了!”劉皇帝道:“這可是下半年開年朝廷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容不得疏忽,讓政事堂尤加重視,尤其武舉,此為開國第一例,務必做到妥善周全!” “是!” “你去吧!朕再小酌幾杯!”劉皇帝擺擺手。 “臣,告退!”張雍起身禮退。 …… 遠隔千里以外,自燕山通往河北的官道上,一支上百人的車隊正緩緩而行,車輪轔轔作響。車隊扈從,全是異域服飾,十分顯著的契丹發式,一個個沉默不語,低調行路,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這支隊伍,自然就是南來的蕭思溫一行了。而隊伍之外,尚有一隊大漢官騎,前面引道,后面壓路,當然,免不了的是監視著這些契丹人,哪怕他們掛著使節的名頭。 烈日之下的趕路,滋味是不好受的,官騎們奉命,不敢遷延怠慢,但難免心生火氣,看著這些契丹人的目光也多有不善,監視可謂嚴密。 一直到日暮,將至驛所,車隊終于停下,帶隊的一名軍官揚鞭策馬,馳至其中一輛馬車前,微仰著頭,大聲喚道:“蕭使君!” 車簾掀開,一張疲憊且滄桑的老臉探了出來,正是蕭思溫這契丹老酋??粗姽?,蕭思溫也不在意其倨傲態度,含笑道:“張隊將,有何見教?” 隊將盯著蕭思溫,手指前方,道:“已至道界,再往前走,就是河北了,我們弟兄也就將你們送到此處,就此分手吧!待河北來人交接過后,我們就當返回復命了!” “多謝張隊將!”蕭思溫聞言,當即說道。 “謝就免了!您是大人物,朝廷的座上賓客,我們只是當兵的,奉命行事罷了!”隊將淡淡道。 能夠感受到隊將語氣中的不滿,日雖已暮,夏風習習,但天氣仍舊炎熱。對此,蕭思溫不以為意,回過身,從車廂里取過一個小箱子,遞給隊將,道:“有勞張隊將一路開路護送,辛苦了,區區薄禮,略表心意,還望收納!” 隊將聞言眉頭一挑,目光頓時就被這箱子吸引了,傾身接過,最上卻客氣得很:“蕭使君客氣了,大可不必!” 接過,把箱子稍微打開個細縫,往里一瞧,頓時笑開了花,臉上怨氣也沒了,嘿嘿笑道:“這如何擔當得起,若是讓上面知道了,怕是要問責了,蕭使君這是讓我犯錯了!” 話是這般說,但隊長很麻利地將箱子收到馬背上的一個篼簍里,還用一張灰布掩上。見其動作,蕭思溫面色如常,只是親和地道:“應該的!自大定府南來,隊將與官兵們沿途護送數百里,確實不易,我們這一行人也多受照應,老夫心存感謝,別無他意!” 聽其言,隊將看蕭思溫這老酋也越發順眼了,當即拱手道:“此處乃是河驛,蕭使君一行就在此歇息一夜,在下與河北來人交待后,明日再護送你們南下!” “一切悉聽隊將安排!”蕭思溫也拱手回了個禮。 “蕭使君且稍坐!” 言罷,隊將便打馬而去,馬蹄子似乎都撩得歡快。望著其背影,蕭思溫老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了,望向南面,隱隱能聽到河水奔騰之音,那是巨馬河。 “也不知當初蕭護思南使,是否也是這般經歷!”蕭思溫面色深沉,低聲感慨了一句,而后放下簾幕,縮回車內。 第380章 投漢 蕭思溫一行落宿的地方名叫界橋驛,乃是燕山、河北兩道交界處三大驛之一,位置居其中。北伐收復燕云之前,乃是朝廷修建在河北的一座橋頭堡,燕山盡復后,軍事上的作用大大降低,卻也成為了南北交通要衢,官府特地設驛于此。 名字取自于三國時期袁紹、公孫瓚界橋之戰,雖然傳聞成疑,據說戰場就在附近,隔得不遠,便是更加熱鬧的臨河渡頭。 開寶北伐期間,界橋驛也是朝廷陸上軍需轉運的重要兵站,而戰事結束,國家趨于安穩之后,此驛也迅速恢復了繁榮,并且依托著南北交通的便利,其景狀更勝往昔。 密布于大漢的驛站,大多具備一個特點,那便是驛鎮一體,并非只作驛傳作用,大多都是以驛成鎮,人口密集,經濟繁榮。且越處交通便利處,就越繁榮。 像兩京的陳橋、祥符、永安、延禧等驛站,更是天下聞名的大驛。界橋當然沒有那么大的名氣,但至少在這拒馬河畔,燕冀交會之地,其繁榮是rou眼可見的。喧鬧之聲,由日及夜,商旅行人,車馬貨物,源源不斷,絡繹不絕,大漢民間的繁榮,也正體現在這些喧囂之中。 前來接應蕭思溫一行的,乃是河北都司下屬官騎,領頭的更是一名營將。小鬼難纏的道理,蕭思溫似乎看得十分透徹,在界橋驛,蕭思溫還專門宴請前來的接應的軍官們,夜深方休。 夜雖深,但驛站內的喧鬧似乎永遠沒個盡頭,不論是堂間還是房內,總能傳出陣陣的交談聲,酒釀是最為助興的。 蕭思溫站在窗前,透過縫隙,默默觀察著驛內的場景,老臉之上透著一抹深沉,眉宇緊緊鎖起,表情顯得有些凝重。 注視良久,回身坐下,自懷里掏出一份羊皮紙,攤開,借著燭火的映照,默默注視著上邊的圖畫與文字。 “砰砰”兩記敲門聲響起,蕭思溫一驚,立時將羊皮紙掩起,抬眼沉聲道:“誰?” “爹爹,是我!”脆若鶯語的聲音響起。 聞之,蕭思溫臉上的戒備方才松懈下來,輕舒了口氣,道:“進來!” 房門緩緩打開,一名少女,蓮步款款入內,還不忘記回身將房門掩上。少女長相,自然是美麗的,或許算不得姿顏絕色,傾國傾城,但是地道的美人一枚,尤其是,那雙眼眸,傳神動人。 此女,自然是蕭思溫的小女兒,蕭綽,蕭燕燕。此時的蕭燕燕,還只是一名妙齡少女,與歷史上那大名鼎鼎的蕭太后,可謂天差地別,但縈繞其身的那抹英氣,卻是油然而生,引人注目。 頭飾珠玉,一身的綠羅裙,完全一副漢族大家閨秀的氣質的。見著愛女,蕭思溫的表情十分和藹,笑容溫和,道:“燕燕!坐!你這身打扮,很好啊,換作任何一個漢人,都不會覺得你是我契丹族人!” 聞言,蕭綽紅唇微揚,輕聲道:“還是爹爹培養得好!” 蕭思溫則嘆了口氣,道:“以燕燕之姿,原本前途無量,陛下本有意納你為后的,我也是樂成此事。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漢遼刀兵遽起,此事未成。你兩個jiejie,沒有給她們擇成良配,你擇更加可惜……不過,也未必是件壞事!” 聽蕭思溫談及這些,蕭綽面容平靜,仿佛不是在講自己的婚姻大事一般,看著父親,聲音平靜如初,說:“爹爹一番苦心,燕燕明白,錯過了,便錯過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大遼如今的狀況,我嫁入宮中,未必是福!” 聽蕭綽這么說,蕭思溫眼神微亮,看著這個表現從容的女兒,問:“燕燕何出此言?” 蕭綽:“縱被納為皇后,恐怕用不了多久,也會是亡國之后了!” 蕭思溫精神微振,看著平靜說出這番話的蕭綽,贊嘆道:“我素知燕燕見識非尋常女子,如今看來,已遠超世間大部分男兒,可惜啊,可惜!” 也不知蕭思溫在可惜什么,感嘆幾許,目光重新落在蕭綽那美麗的面龐上,問道:“燕燕來見我,有何事?” 蕭綽的表情也柔和了些,說道:“爹爹一路南來,愁眉不展,心中掛念,燕燕想看看,是否能有為爹爹分憂的地方?!?/br> 聞問,父女倆對視了一會兒,蕭思溫主動開口:“以燕燕的聰明才智,已經看出我此行異樣了吧!” 蕭綽點點頭,說:“爹爹此來,不似出使,更像逃亡!” “家人之中,其他人都沒有察覺,但我知道,瞞不過你的眼睛??!”聽其言,蕭思溫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蕭綽也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后定定地注視著蕭思溫,輕聲說道:“爹爹決定,要背離大遼,投奔大漢嗎?” 輕飄飄一句話透露出的信息,換作旁人,或許得驚掉眼球。但蕭思溫,卻很平靜,面對蕭綽的問題,苦澀道:“若非無奈,我又怎會做此抉擇,背離祖國,舍棄宗族!” “你也看到了,這半年多來,我在陛下面前,已經失寵了,手中權力盡失!”蕭思溫苦笑道:“趨吉避兇,人之本性。我知道當初舍棄通州,獨返上京,事做得難看,但守住上京,我盡了力的。 陛下終究年輕,國家重創于大漢,他更是敗走山陽,他已然被失敗與恥辱蒙蔽了雙眼,又偏信韓德讓等人,上京朝堂已無我容身之處。更可惡者,那蕭撻凜竟然也曾上表,狀告于我,再在上京待下去,只恐性命不保??!” 聽著蕭思溫這番又似訴苦又似解釋的話,蕭綽面無異色,而是認真地想了想,方才說道:“大遼如今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爹爹此時舉家南逃,投奔大遼的宿敵,此舉比之通州之事,將來背負的罵名恐怕要更為深重!” 聞言,蕭思溫老臉一紅,但迎著蕭綽那晶瑩的眼眸,強忍著尷尬,答道:“大遼如今就像一艘即將沉沒的船,沒有任何出路,作為船上的人,避難求生,也是本能?!?/br> 蕭綽點了點頭,終是感慨道:“不過,爹爹所為,還是太冒險了!若早告知燕燕,此番南行,或許會有更周全的辦法!” 蕭思溫頷首應道:“我這段時間思來,也覺后怕,所幸,既入漢境,我們已經安全了!” “爹爹覺得,大漢皇帝會接納我們嗎?” “必然!”蕭思溫對此倒給了異??隙ǖ幕卮穑骸斑@半年多,南下投靠大漢的部族不知凡己,那些作亂的漠北部族,又有哪一個背后沒有漢人的影子。 包括我們契丹族人,投奔者也不少,但是,目前為止,并沒有一個重臣貴族,我蕭思溫不怕罵名,愿意做這第一個,以漢朝君臣的睿智,不會拒之門外的!” 說著,蕭思溫還指了指卓上那份羊皮紙,說道:“這便是我給大漢皇帝的禮物!” 蕭綽沒有細問禮物的具體情況,而是悠悠道:“眼下,只怕上京已然發現爹爹意圖了,甚至于,大漢君臣也會有所察覺!” “我也無甚好遮掩的!”都走到這一步了,蕭思溫倒越顯坦然了,沉吟幾許,說:“不過,既然擔負著議和的使命,不論成與不成,我當為之,算是為大遼盡最后一份力吧!” 第381章 劉皇帝返京 等劉皇帝再度返京,七月已然過半,盛夏的炎熱正在不斷消退,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節已然降臨。洛陽還是如往常那般喧囂嘈雜,充滿了煙火氣息,帝都的繁華似乎沒有任何改變,連新鮮的時令瓜果上市都與往常沒有什么不同。 當然,即便發展到如今,洛陽每年每月仍舊有新的變化。迫于日漸興盛的商業需求,在洛陽府的主導下,新的碼頭貨棧已然投入興建,動靜弄得還挺大。 而隨著新貨幣的發行推廣,西京市面上,大宗的貨物交易,已然開始通過銀錢完成交易。銀錢的發行,時間還不算長,于全國范圍內來看遠未鋪開,但在西京發展得很快。 對于這種“新鮮”事物,洛陽的商賈百姓接受得很快,也得到了廣大商民的擁戴,至少銀這種貴金屬,已不再是貴族豪門的專屬。 尤其是那些大商人,他們是最為欣喜的,至少今后他們交易往來,不用再依賴絹帛,極大地方便了他們的商業活動。幾個月間,朝廷已然朝洛陽市內投放了超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并且悉數被消化掉了。 劉皇帝回京,低調如常,沒有直接回宮,仍舊選擇在京邑內游覽,這段時間他的工作,一直放在游山玩水上,還未從那閑情逸致中脫離出來。 南城定鼎門,行人如潮,不絕如縷,百姓們都老老實實地排著隊,接受著城衛的盤問檢查,畢竟是京師重地,對進出人員的甄別檢查還是很重視的,尤其是進城者。 當然,對于人員沒有過于嚴格,對于進出貨物的檢查管理,可要細致得多。不過,與過去明顯不同的是,定鼎門前,已不許貨物進出了。 一支來自南方的商隊,就被城衛給攔截下來,嚴厲告之禁止進城。這可急壞了商隊的主人,面對這巡檢司軍官,又是賠禮,又是求情,甚至拿出一份謝禮,依舊沒用,軍官絲毫不給情面,很強勢,就是不讓進。 劉皇帝的車駕在不遠處,注意到這個情況,面色如常,輕笑了一句:“這洛陽的城守,如此盡職盡責嗎?” 似乎感受到了劉皇帝的陰陽怪氣,張雍主動要去察問一番,卻被張德鈞叫住了:“張學士且慢!” 張雍止步,疑惑得看向張德鈞,劉皇帝也稍顯意外地瞥向他。迎著二人的目光,張德鈞拱手道:“官家,此事小的知道,并非城衛刻意為難!” “說說看!”聞言,劉皇帝頓時明白,這其中或許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