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81節
“仲寶!”劉皇帝喝酒,從來是分人,對于在座的將臣,自然是以盡興為主,連飲幾杯,興致盎然,端著酒杯,目光炯炯而視王審琦:“這些年,大漢不乏聲名遠揚、顯耀人前的功勛將帥,同樣也不少兢兢業業、砥礪前行的忠臣宿將,在朕看來,你就是后者中的楷模! 默默無聞,卻貢獻巨大,戍邊出征,任勞任怨!朕也說些心里話,一直以來,對你確是有些忽視的。 若非翻閱你履歷,朕或許都難以清晰地了解到,在過去二十多年中,你為大漢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 王審琦,用當世名將來形容,是絲毫不夸張的。與那些以驍勇剽悍聞名的將領不同,王審琦立足軍中,更多是依靠將略,在治兵為人上,也少了一些煞氣,多了一些當代武夫難得的仁恕。 不過,與始終光芒萬丈的楊業等將帥相比,王審琦卻稍顯普通的,然縱觀其豐富的履歷,卻不得不感慨一句,這是大漢少有的宿將。 最初發跡于軍中,還得追溯到乾祐元年,當時王審琦在楊業麾下,參與了河中平叛,逐漸成名。其后,便成為了楊業最親密的戰友,河中平定、李守貞父子授首后,楊業被劉皇帝安排去雁門鎮守,赴任前,楊業唯獨向劉皇帝請求帶上王審琦。 其后便是近十年的雁門戍邊,乾祐五年,朝廷收權河東,其中同樣有王審琦活動的身影,后受楊業舉薦,以功勞資歷足夠,第一次獨掌一軍,擔任飛狐軍使,在漢遼大戰中,也曾隨趙匡胤奪取蔚州,參與云中之戰。 乾祐北伐之后,入調京中,擔任禁軍高級將領,后隨楊業前往榆林道,接收夏綏地區,在鎮撫黨項人的過程中,也是累有苦勞。再之后便是隨楊業率榆林漢騎,橫掃陰山遼關,漠北遠征了。 可以說,王審琦這二十多年的履歷,除了在飛狐軍使任上有獨當一面的機會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作為楊業的陪襯存在的。開封為將那段時間,更因為京中將帥云集,更顯得平庸了。 然而,在楊業的光輝籠罩下,卻不能否認王審琦的能力與功勞,并且,比起絕大部分漢軍將領來說,王審琦的仕途也要順利得多,除了受楊業有形無形的壓制之外,也從中得益,至少他也是大漢軍功貴族中的一員,也是封侯的存在。 但是,既是有為之將,又豈能完全忍受為人附庸?王審琦與楊業的關系固然親厚,二十多年的戰友情,是經歷過無數考驗的,對楊業固然是敬重有加,但回顧前半生,心中又豈能沒有一些悵惘。 哪怕在這垂拱殿御筵上,在天子當前,王審琦有意識地低調沉默。而此時,忽然聽劉皇帝說出這番平淡卻真摯的話語,王審琦的心境也不由陡生波瀾,一直保持著嚴肅的表情也有了明顯的變化,雙手持杯,回應道:“陛下賞識之恩,臣銘記于心,只當盡職效忠!” “仲寶若論勤懇盡職,軍中也是少有能及!”劉皇帝這么說道。 干脆地悶了一杯酒,劉皇帝神采奕奕地看著趙普:“趙相,關于遠征將士的封賞問題,對于仲寶的賞賜,已有擬陳了吧!” 聞言,趙普當即附和道:“經政事堂及兵部初議,擬晉爵兩等,只待奏報陛下御批,至于職位遷調,還需綜合商討!” “不需再商討了!”劉皇帝一揮手,十分大方地說道:“仲寶,此番西北諸將,多有調動,但西北當朝廷邊防之重,還需一個能望兼具的老將宿臣,主持西北軍務。朕知你久在遍地,勤懇王事,十分辛苦,但還是想委你西北之任,你看如何?” 王審琦還能如何?劉皇帝的意思可是明明白白的,西北軍務,獨當一面,這對他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機遇在前,豈能因勞苦而推拒。 因此,王審琦當即起身,又是感動,又是慨然地應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哈哈!”劉皇帝頓時笑了:“今夜是朕給你們接風洗塵的,不要把氣氛搞得這般嚴肅,坐下,喝酒!” “謝陛下!” “加官進爵,恭喜仲寶了!”作為密友,楊業當即道賀。 其他人也一樣,都釋放著善意,劉皇帝話已說到這里,可以想見,今后在大漢軍政之重,王審琦的地位將得到跨越式的提升。至于爵位,王審琦原本是三等廣源侯,如今晉為一等,那也是軍功貴族中數得著的了。地位、權力,一下子都有了,也必將成為朝廷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而王彥升等人,也沒有艷羨,雖然劉皇帝沒有當堂宣布對他們的封賞,但心里都有數,皇帝是不會虧待他們的。這一點,他們或許比劉皇帝自己都有信心。 第370章 公府家事 日暮,秦國公府。 平坦石板路上,緩緩駛來一輛馬車,發出的響動,在這寧靜的里坊間顯得極其清晰。侍衛扈從,鹵簿儀仗的規格明顯很高,至府門前停下,門前的衛士見狀,則麻利準備迎候。 車駕的主人,自然是回府的秦國公劉煦了。踩著矮凳下車,落地后停頓了一下,太陽還未徹底墜落,懸于西垂,發出一陣陣絢麗的光芒,明艷的晚霞鋪滿天空,美麗而多彩,今日確有個不錯的天氣。 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頭腦似乎也清醒幾分。劉煦已然快二十四歲了,仍是一個年輕的歲數,但身上不見一絲年輕人的意氣,面目之間盡是沉穩,滴水不漏。 主人回府,影響到的幾乎是整座公府,畢竟府內上下一切都是圍繞著他在運轉的。不管是前庭還是后院,都進入了一種“高度警戒”的狀態,劉煦實則并不喜歡這種招搖的感覺,哪怕是在自己的府中,但是,作為皇子國公,出行回府都有其禮儀規矩,府內人按照禮制來,他也不好責備什么。 “恭迎殿下回府!”堂間,夫人白瑛親自伺候劉煦,幫他解去朝服與帽冠。 “夫人不必多禮!”落座,接過侍女奉上的熱茶,劉煦簡單地抿了口,方才將注意力放在自己夫人身上。 白氏乃是帝后給他挑的結發之妻,名門所出,大家閨秀,成婚也已多年,要說有怎樣的琴瑟和鳴倒也不至于,但孩子都生了兩個了,感情總歸是有一些,對于劉煦而言,白瑛是他的“功臣”,對他也十分尊重。 “不知夫君今日早歸,飯菜尚未備好,還需等待一段時間了!”白瑛就是一個溫婉妻子,收好袍服,交給一邊的侍女,然后對劉煦道。 “無妨!”劉煦身體放松了些,但眉宇間明顯露出一抹疲憊,笑應道:“近來衙署中事務繁重,如今總算有個間歇,我也能多些閑暇了!” 大漢的理藩院,成立的時間并不算短了,其職能在于管理國內異族大小事務,協調諸族關系。在過去,幾乎是個小透明般的部門,但隨著大漢屬地擴張漸廣,吞并招撫的民族漸多,理藩院的作用也就逐漸體現出來,權力也在加重,如今也是朝廷各部司中的實權部門。 而作為理藩院的首腦人物,劉煦肩負重責,自然少不了忙碌。尤其前段時間,朝廷對大漢內部諸多族群勢力,進行系統整體的梳理與調和,劉煦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劉煦年紀雖輕,但得益于劉皇帝的培養,又不乏實際的為政經驗,再兼趙匡贊的輔助,處理起這些紛繁冗雜的民族事務來,卻也越發得心應手。 前次外蕃大會成功落幕,其中就有他不少心力付出,是他一份拿得上臺面的政績,也得到了劉皇帝的認可與褒獎。 “你這段時間,也確實辛苦了,也該休養一陣子了!”注意到夫君神情間的疲憊,白氏關懷道。 “多謝夫人關心!”劉煦笑容依舊,卻搖了搖頭,有些固執地應道:“為朝廷做事,些許辛勞又算得了什么,不辜負皇父信任,不耽誤國家大事,才是最重要的!” 聽其言,白氏喟然一嘆,也沒再勸,做夫妻也快七年了,并沒有“七年之癢”的危機,她對劉煦的了解卻也是深刻的。 自家夫君,聰敏智慧,寬容大度,為人如溫玉,是個翩翩君子,但其骨子卻是為外人所不知的固執與驕傲,很多事情,是她這個枕邊人都勸不住的。 “那倆小子呢?”讓白氏坐下,劉煦轉變話題問道。 “文源被叫進宮中去了,適才宮中也來人,今夜留宿垂拱殿陪陛下!”白氏答道。 聞之,劉煦嘴角下意識地綻開一點笑容,而后看著白氏,道:“以后,多帶他們進宮走一走,多去垂拱殿、坤寧殿問安,多讓爹娘多見見孫兒,他們也會高興的!” “是!”白氏并沒有興趣去猜測劉煦的用心,也不敢去揣測,只是乖巧地應道。 劉煦如今有兩子一女,其中長子劉文淵、次子劉文源,都是白氏所生,劉文源如今才三歲,時不時的,劉皇帝就會召進宮中。 “倒是文淵……”白氏欲言又止。 “怎么了?出了何事?”劉煦面色不變,語氣微沉。 “今日出府游市,在街上偶遇一惡狗脫韁,受了些驚嚇……”白氏的語氣中也帶有少許氣憤:“回府哭了許久,方才安撫下來!” “有這等事!”就這在剎那間,劉煦的雙目中閃過少許冷冽,也不喝茶了,徑直起身:“走帶我去看看他!” 劉文淵乃是天家長孫,過去也享受著他爹的待遇,在劉皇帝那里十分受寵,隔代總是更親的,劉皇帝也沒能免俗。 劉煦前往探望時,已然醒來,所幸護衛得力,確實受了驚嚇,小臉上還帶著少許淚痕,但見到父親,又是活蹦亂跳的,還興致勃勃地向劉煦描述著那惡狗的兇惡。 也安慰了一番,回到書房之時,劉煦的表情陰沉得可怕。劉煦的書房,裝飾并不華貴,但極有氛圍,空氣中都彌漫著書香,很安靜,給一人一種寧寧安詳的感覺。 但作為公府的管事,卑敬地立于其間,見著書案后臉色陰沉的劉煦,心頭也不禁忐忑。劉煦也沒有端多久的架子,思索一陣,直接問道:“文淵之事,情況究竟如何,可曾調查清楚?” 聞問,管事立刻道:“回殿下,小的已察問清楚,只是南城一富商之子,攜狗過市,欲行比斗,惡狗脫韁驚到了大公子!” “其中沒有什么蹊蹺?”劉煦面無表情,眼神中不免懷疑,問。 管事答道:“小的有仔細查問,應當只是意外!” 聞之,劉煦沉默了一陣,冷聲道:“天子腳下,首善之區,還有這等攜惡狗招搖過市之人?當年張從德之事,這是又重演了?” 張從德,乃是已故定國公張彥威二子(被劉皇帝嚇得自殺那位),早年也曾因狗過市,撞在黨進手中,被教訓了一頓,后來被張彥威下令殺狗烹rou,方才有個了結。 當然,劉煦并不在意有這樣的張狂跋扈的人,他在意的是,驚到了自己兒子,并且險些造成傷害,也不得不讓他多想一層。 “人呢?”劉煦問道。 “洛陽府已然將其羈拿,小的也已督促趙府尹,仔細審斷問罪!”管事立刻討好地說道,希望能緩解劉煦心中的怒氣。 沒曾想,卻惹來劉煦更大的慍怒,狠狠地盯著管事:“你什么身份,也敢去督促趙匡義?洛陽府是什么衙門,是我秦國公府能夠頤指氣使的嗎?你膽子很不小啊,平日里是否也這般倚仗公府,對于逞威?” 聽這話,管事臉上浮現一抹驚恐,撲通一下跪倒,磕頭拜道:“殿下恕罪!小的實在不敢??!小的只是心憂公子,急切之下,莽撞行事,還望殿下恕罪,小的再也不敢如此孟浪了……” 見其求饒姿態,劉煦緩了緩,怒意再度被壓抑到心底,思索了一陣,方才擺了擺手:“起來吧!” 沒有多說其他的,但對于管事而言,卻是天大的福音了。秦國公府,治家還是十分嚴格的,劉煦倒也相信,他的下人,還不敢那般任意妄為。 “衛士護衛有功,重賞!文淵今后,不得隨意出府,要加強保護!”沉吟幾許,劉煦抬手吩咐著:“至于此事,繼續調查,倘若當真只是意外,就聽洛陽府判斷即可,不需再作糾纏!” “是!”管事趕忙應道。 “府中是否還有他事?”劉煦又問。 “國舅今日過府,帶來了一些禮物,說是耿知州差人從密州送來的海貨!”管事道。 管事口中的國舅,自然是劉煦的舅舅,時任殿中監的耿重恩,而耿知縣,乃是他表兄耿繼勛。說起來,當年被劉煦建議到地方任職,七八年下來,已是一州知州了。 第370章 國法為大 “我這個表兄啊,到下面鍛煉這些年,還真是成才了,這人情往來,都搞到公府上了,不逢年,不過節的,送什么禮,還把舅舅請出來,他意欲何圖?”劉煦嘆了口氣,問:“都送了什么,不是什么黃白之物吧!” 聞言,管事趕忙答道:“只是一些海貨及方物,并無珍奇,想來只是知州記掛著殿下,略表一份心意。另外,國舅留下了一封書信!” 順著管事的手勢,劉煦從書案間一堆文書面上取過那封信,不著痕跡地檢查了下,并未拆封。這是一封來自耿繼勛的信,上邊除了一些問候,便是向劉煦匯報他密州任上的政情,以及在密州配合朝廷新政的一些情況。 當然,透過那字里行間,劉煦敏銳地察覺到了耿繼勛來此信的用意,他想挪挪位置了,最好能夠調回京中。 說起來,當初耿繼勛外放,還是劉煦的授意,時間一晃而過,已然近十年過去了,而耿繼勛也從縣官做起,直至一方知州。 十年的時間,能有這樣的升遷履歷,在當下大漢的官場,不說鶴立雞群,也算飛速升遷了,這背后,當然少不了劉煦的支持。 耿繼勛此信,劉煦倒也沒有生怒,覺得他不知足,反而牽動了他的心思。作為皇長子,劉煦是開府最早的,也是參與朝政最早的。 這些年,得益于身份與權力,也積攢了不少人望,手中也網羅了一些人才,在朝廷內外提拔了一些親信。 劉煦手下,或許不缺可用之人,但真正值得信任,可付心跡,還是比較缺乏的。 而如果讓他挑選一些值得托付大事的人,第一反應,還是耿家父子,血緣的聯系,總是讓他們更值得親近。而耿家父子乃至耿氏一族的富貴,也多寄托在劉煦身上,早年劉時候,多得益于耿宸妃,但宸妃去得早,那份恩澤的保質期也難持續如此久。而最近十多年,劉皇帝對耿家的關照也基本是看在劉煦的面子上。 要不要將耿繼勛調回京中,劉煦不由得做了些認真的思考。良久,抬眼對管事吩咐道:“此前吐蕃首領贈送的禮物,選一些,送到國舅府上,尤其是那些藥草、藥酒,就算是回禮吧!” “是!”管事躬身應道,略作遲疑,道:“殿下與國舅乃是血脈親戚,如此,是否生分了?” 聞言,劉煦只抬頭瞥了一眼,管事頓時一驚,趕忙道:“小的多嘴!” 劉皇帝的這些兒子,受其影響,雖各有性格,但在為人處事以及言行舉止上,多多少少存在一些劉皇帝的影子,很多都是下意識的模仿與學習,而劉煦,算是諸兄弟中最像的一個。 “恩科開考之期已定,接下來三兩月內,將陸續有學子學吏來京備考,府上關注一下。此番制舉,乃是陛下施恩,朝廷大事,對于邊鄙遠來抑或貧寒士人,能幫襯就幫襯一二!”劉煦又吩咐道。 “是!” 眉頭蹙起,似乎在思量此舉是否得當,回過神,劉煦又叮囑道:“不要大張旗鼓,能為朝廷分憂解勞便可!” “小的明白!”畢竟是公府近侍,對劉煦的一些意圖,縱然無法深徹理解,但做事還是沒有任何折扣的。 “殿下,夫人派人傳話,晚膳已然備好,請您過去!”家仆前來通報。 “你回復一聲,稍候!”劉煦點了點頭。 又在書案后認真思吟回顧一番,良久,嘴角方才帶上他一貫如春風般的笑容,起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