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75節
號角漸止,鼓聲暫停,行營內逐漸安靜了下來,劉皇帝則起身,腳步自如地走到臺前,他這一動,立時將在場數千人的目光吸引了。 劉皇帝一時沒有開言,環視一圈,目光落在安然坐在太子劉旸身邊的秦國公劉煦,疑惑道:“劉煦,你為何不下場?” 聞問,劉煦趕忙起身,滿面恭敬地道:“臣素不習弓馬,還是觀眾兄弟俊杰們施展!” 聽其言,劉皇帝注視了他一會兒,輕笑道:“就是不善弓馬,才更當練習,你們兄弟中,劉暉最善文才,劉曉自幼體弱,他們都引弓上馬,你這做大哥的,更應為其表率!” 隨駕的皇子中,十二皇子劉晗以上,都得被要求武裝上場,至于劉旸,他是太子,是半君,倒可同劉皇帝一道,觀賞裁判。 而聽劉皇帝這么說,劉煦哪怕真的意不在此,也只能說道:“既然如此,臣只能獻丑了!” “來人,給秦公備弓馬!”劉皇帝自然是滿意了,頓時大手一揮,對左右吩咐道。 “是!” 再度看向場內眾人,劉皇帝語氣溫和地道:“你們都是朕的子侄,也是大漢未來的頂梁,朕與諸公素來看好。大漢立國已然二十五年,開國功勛,元老宿臣,非老即病,大漢的未來,是否能繼續繁榮昌盛,還得落在你們身上,大漢的安定,也將靠你們來維護。 自古以來,馬上以武打天下,馬下以文治天下,如今,先輩們打下了偌大的江山,也治出了一個日益強盛、八方來朝的帝國,最終還是要交給你們來守護,這并不比打天下、治江山容易。 這段時間,有不少人給朕上表,不勝溢美之詞,大言四海升平、萬民安康,朕看了,心中甚喜,卻也始終明白,大漢還未真正安定,也遠未至馬放南山之時! 還需上下,同心同德,砥礪前行,共保江山永祚!朕素來提倡文武并舉,弓馬雖然不能代表你們的能力,卻能體現你們的素質! 今日,當著朝廷公卿、各國使節以及諸族賓客,你們當好好表現,盡情展示我大漢雄風!誰獵獲最多,朕必然厚賜!” “是!” 劉皇帝一番話,說得平鋪直敘的,由于現場的空曠與安靜,感染力也并不顯得有多長,但受訓的子弟們卻個個振奮,表情激動,不管怎么樣,皇帝陛下演講,總得配合好。 講演一番,劉皇帝就不繼續刷存在感了,回到座位,擺擺手,輕聲說了句:“開始吧!” 隨著侍從的內閣學士張雍一聲高呼,鼓角聲再起,一干人等立時調轉馬頭,策馬行營外,奔赴圍場,展開狩獵比賽。 劉皇帝等人呢,則閑適自在地等待著結果,當然,不會是干等,有瓜果點心、美酒佳釀可以享用,也可盡情交際聊天,更重要的,是行營之內,還有一場騎射比賽。 比起皇子貴胄們,參與騎射比武的,才是真正的軍中精英,自三衙諸軍中選拔,每軍只出一人,都是騎射最好的一員,頂級高手之間的較量,各種高難度的技術動作,觀賞性極高,每一箭中的都能引起歡呼。 大概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劉皇帝也還是注意形象的,縱然表情輕松愉悅,不時同皇后大符交談幾句,但坐姿始終端正,腰背挺得直直的,縱然有些腰酸,也繃得緊緊的。 “爹爹!” 愉悅的氛圍之中,兩道瘦小的身影奔上臺來,朝著劉皇帝行禮,乃是十三子劉曄以及十四子劉昕。劉曄八歲,虎頭虎腦的,也穿著一身精巧的武裝,還背著一張短弓,跟在他身后的劉昕還要小,才五歲。 見到二子,劉皇帝露出了點和藹的笑容,朝劉昕招招手,劉昕頓時撲入劉皇帝懷中??粗鴦吓d沖沖的模樣,問道:“小十三,你這身打扮,是想做什么?” 劉曄昂著腦袋,望著劉皇帝,問道:“哥哥們都能上馬打獵,爹爹為何不讓我參與?” “你還太小,帶你出來,只是見識見識,湊湊熱鬧!”劉皇帝輕笑道。 聞言,劉曄小臉上明顯露出一抹不服氣,梗著脖子,說道:“考察射藝,何論年紀,我年歲雖小,卻已能引弓擊敵,獵不得虎豹熊羆,走兔倉鼠,不在話下!” “年紀不大,口氣不??!”聽其言,劉皇帝呵斥了一句,偏頭對大符道:“劉昉這個年紀時,也是這般,沒曾想,我家小十三,還要過之,這等狂言,張口便來!”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曄原本興奮的表情頓時垮了下來,年紀雖小,卻不是完全聽不出好賴,輕咬著嘴唇,清亮的眼睛望著劉皇帝,目光略帶委屈卻透著股固執。 劉皇帝瞥了他一眼,讓劉昕坐在自己腿上,含笑問道:“小十四,你告訴爹,你是不是也和你昕哥哥一樣,也要騎馬射獵?” 劉昕還是有些懵懵懂懂的,看了看劉曄,再迎著劉皇帝的目光,很快搖搖頭,低聲道:“我就來看看爹爹,你許久沒有看過娘和我了?!?/br> 劉皇帝聞之微訥,抬首搜尋了一番,在后妃的座位中,找到了其母耶律妃,此時耶律妃也正小心地打量著這邊。注意到劉皇帝的眼神,驚了一下,快速躲開。 自從去年北伐,隨駕返朝之后,劉皇帝也卻是沒有再寵幸過耶律妃了。目光恢復了柔和,劉皇帝捏了捏劉昕手感極佳的臉蛋,笑道:“這卻是我的過失了,今后一定補上!” 和劉昕交談,則明顯將劉曄給晾在那里了,也使得劉曄有些孤單,有些尷尬,眼神中的委屈色更濃了,有些發紅,卻下意識地強忍著。 大符見狀,則朝其招招手:“小十三,來我這邊!” 劉曄沒動,仍然望著劉皇帝,小眼神中就透著兩個字,固執。見狀,劉皇帝說道:“沒聽到娘娘的話嗎?” 聞言,劉曄這才走到大符身邊,默默垂下腦袋站著??粗鴦线@副可憐樣,大符嗔怪地瞪了眼劉皇帝,探手輕撫著他的腦袋,溫聲道:“別這么垂頭喪氣的,你爹啊,那是沒見識,沒見過你的武功,他不信,你就表現給他看!” 這話說得劉皇帝略感尷尬,面皮不由得抽動了一下,這天下,也只有大符這般說他,他不會生怒了。 而劉曄則抬起頭,眉宇間恢復了興致,再度望向劉皇帝。見狀,劉皇帝說道:“皇后娘娘都發話,我也得聽,那我就看看你表現!” “您等著!”劉曄當即應道。 言罷,便轉身下臺而去,很快,一匹小黃馬便在劉曄的驅策下,望行營外而去,觀其騎姿,很是自如,不見一點勉強。 對此,劉皇帝略感驚訝。 注意到劉皇帝臉上的訝色,大符這才道:“你別看劉曄年幼,這騎射已經練習多時了,不說射藝有多高超,卻已能有所收獲!” “是嘛!我只以為,這小子是想在我面前表現,狂言大話!”劉皇帝輕笑道。 “你呀,抽得閑暇,也該多關心關心你這些幼子幼女們了!”大符輕嘆道。 聞之,劉皇帝看了看親昵地坐在自己懷中的劉昕,又望向逐漸遠去的劉曄,一時有些恍惚。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去歲在宮中,劉曄以花圃枝葉代敵并拿劍劈砍的場景,當時就感受到此子對自己關懷的一種渴慕之情了…… 第357章 宮廷與宗室 “對于他們,我確實是有所忽視,有所虧欠??!”回過神,劉皇帝難得地露出少許苦笑。 他個人精力體力都是有限的,刨除放在國事要務上的心思,留給后宮的時間都不多,對子女亦然。再者,他子女那么多,又哪里能夠面面俱到的,比起在幾個長子女身上投入的精力,對其他孩子,關懷也的確很少。 尤其是劉曄、劉昕這哥倆,年紀小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其母出身卑微,也難受重視。劉曄之母秦黎,雖已封湘妃,在宮中有些地位,卻也只是因為產下皇子的獎賞罷了,當年,也只是秦再雄獻上的一個瑤女而已。 至于耶律妃,由于其契丹皇族的身份,就更難得到劉皇帝的寵幸了,甚至看著就別扭,而這對母子在宮中,就更受排斥了,尤其在漢遼敵對,又一場殘酷大戰之后,就只能低眉順眼,茍且偷安了。 子憑母貴,在大漢宮廷,也是有一副真實寫照的。像符后、貴妃、賢妃她們的子女,受到的重視就明顯超過別人,后進的惠妃、寧妃,過去由于占據年齡以及身份上的優勢,受到的寵幸也一點不少,子女也從中受惠。 至于其他,不少人都快被劉皇帝遺忘了。包括曾經一度受寵的大周淑妃,如今也不那么受重視了。說到底,淑妃是個文藝范,性賢良,人貌美,氣質佳,當初能以此吸引劉皇帝,但久而久之,也就膩了,性情興趣也難相投。 隨著年紀的增長,顏色漸衰,劉皇帝興趣就更減少了,她又不像大符與高、折二娘子那般,與劉皇帝有深厚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當劉皇帝把小周納入后宮,沒錯,劉皇帝已然把小周娘子納入后宮了,并且一步到位,直接冊封為宜妃,算是滿足了自己內心的獵奇感。 而此舉,旁人不敢說什么,私底下嚼舌根都不敢,但大周淑妃反應出奇地大,那也是劉皇帝頭一次發現,這淑妃在柔婉的外表下,也隱藏著剛烈的屬性。 直接表示對劉皇帝納自己meimei的不滿,這也是伺候劉皇帝十六七年下來,第一次膽敢忤逆劉皇帝的意愿,對他使臉色,耍脾氣。 但劉皇帝是什么人,又豈容得她如此,他也沒有興趣去猜測淑妃的想法,體諒淑妃的心情,于是,大周淑妃徹底失寵了,到如今,也基本只能待在寢殿中顧影自憐了。 這還是看在劉暉的份上,劉皇帝沒有過多的懲處,否則,沒準就被打入冷宮了。對于劉皇帝而言,可不是能容每一個妃嬪在他面前放肆的,這世上,畢竟只有一個符皇后。 過去,七皇子劉暉,因為天賦異稟,以出眾的文才受到劉皇帝鐘愛與重視,卻也因其母的緣故,被劉皇帝冷落了些。 淑妃母子都是這般遭遇,而況于其他人。像此前被劉皇帝強納入宮的徐、李二婦,則早被劉皇帝遺忘到不知哪個角落了里了。 宮廷之中,從來都不會是和諧的,始終充滿了各種爭端與算計,劉皇帝也是個心硬的人,也往往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他無情之處。 過去,或許有那么一段其樂融融的景象,卻也只是一種流于浮面的假象,為了迎合劉皇帝抑或是未免觸怒他而共同營造出一個和諧的氛圍。 但是,人心易變,劉皇帝年歲也漸漸上來了,最重要的是,皇子們逐漸長大了,其人多嘴雜,心思也各異,也容易滋生矛盾,感情也日顯淡漠。 包括劉皇帝與子女們的父子之情,有些連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除了無法割裂的血脈上的聯系,情分極為淺薄,劉皇帝并沒有真正做到一個父親的職責,當然,他也本就難以做到,宮廷之中絕不是那么美好,而作為皇帝,許多東西對他來說,早已成為一種奢望。 有一點能夠比較直觀的反應劉皇帝與他那些皇子女們的關系,序齒靠后的皇子們,也日漸長大,而他們面對劉皇帝,除了敬畏之外,充滿了疏離感。 “今后多費些時間吧!”見劉皇帝若有所思,大符探手輕搭他手上,溫聲道。 偏頭看著她,劉皇帝微微一笑:“所幸還有你,有你這個賢內助,替我照料后宮,關愛子女,也能讓我減少些心中愧意!” 聞言,大符:“我只是做些份內之事,但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替代的!” “哪怕是份內之事,已大解我憂!”劉皇帝當即表示道,一副感激皇后的樣子。 劉皇帝這話,倒也不是無的放矢,一直以來,符后在漢宮中,都盡顯大婦風采,對于后宮那些不怎么受寵的妃嬪以及皇子女也多加關照,確實起到了安穩后宮,母儀天下的作用。 當然,這也是符后聰明的地方,對于那些不能威脅到她地位的后妃,她從來不去打壓,盡可能展示她的寬和大度、溫良賢淑。論格局、氣度、見識,漢宮之中,舍符后無其他人,這也是她能夠穩居后位,并贏得劉皇帝尊重,最根本的原因。 “子女們都漸漸大了,也不那么好管教了,他們都敬重你,日后,還當勞你多費些心了!”劉皇帝對符后道。 對此,大符只是婉然笑對。 “陛下!”言談之間,二臣步上臺來,躬身行禮。 “赟哥,不必多禮!”見到來人,劉皇帝溫和一笑。 當先一人,乃是徐王、宗正卿劉承赟。 “小十四,找你娘去,不要亂跑,注意安全!”輕輕怕了下劉昕背,劉皇帝道。 “是!”看了看劉皇帝,劉昕跳躍落地,朝著帝后一行禮,又朝來人躬了躬身,而后邁著小腿小跑離去。 見著劉昕的背影,劉承赟不由向劉皇帝感慨道:“十四皇子年紀雖幼,卻如此懂禮數,將來定然是個翩翩君子,都是陛下教導得好??!” 對此恭維,劉皇帝淡淡一笑:“赟哥客氣了,這些小子,可是經不起夸的!” 劉承赟陪著笑,有些刻意地別過身體,讓劉皇帝更多地注意到身邊一人。 “是均哥??!”劉皇帝臉上笑意不減,只是目光有些平靜。 “陛下,承均將往廣南上任,特來辭行,恭聽陛下教訓!”劉承赟主動道。 劉承赟身邊的中年人,乃是劉承均,已故皇叔、太原王劉崇的兒子,當然,也是劉承赟的親兄弟。 此時的劉承均,年紀也奔著五十去了,但十分顯老,身體看起來也不那么健壯,有些虛胖,一張面龐,盡顯滄桑之態。 “陛下!”面對劉皇帝,劉承均也更拘謹,有些緊張,有些畏縮。 “均哥不必拘束,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也可直接來尋朕!”劉皇帝溫和依舊,只是他那親和的笑臉,劉承均可一點不敢當真。 說起來,自從當初河東事后,劉崇一家被“護送”入京,其后劉崇死,其諸子全數召還,圈養洛陽,已經快滿十九年了。 如果有機會,劉承均真想問問劉皇帝,你知道我們這十九年是怎么過來的嘛。說當豬在養,可能有些過分,因為豬只需要蹲在圈中,等著投食。 而他們,被集中在一個大的莊園內,還需像那些泥腿子一樣,靠著在地里刨食過活,那么一大家子,官府每年撥給的錢糧,根本不夠他們過上一個安逸富貴的生活。 禁止經商,連自由都受到限制,不許離開洛陽境內,一直到朝廷西遷到洛陽,管控才有所放寬。 算上劉承赟,劉崇一共有十子,而多年下來,仍然在世的,只有四人了,其他的,不是病死,就是抑郁而死,又或亡于意外…… 直到近兩年,劉皇帝終于徹底給他們解禁,準他們回朝,并且授予官職,日子方才好過些,逐漸回復貴族的待遇。當然,這背后有劉承赟多年不懈的努力求情。 不得不說,在一些人眼中,劉皇帝對于外臣還算寬容,對于皇室內部的自家人,劉皇帝卻顯得有些苛刻無情了。 要知道,連楊邠、蘇逢吉這樣的罪臣,都已經回朝多年,在京養老,安度萬年,而蘇逢吉的兒孫,也開始出仕了。 偏偏是劉崇、劉信這樣宗室長輩的后人,多年沒有享受到該有的地位與尊榮,若不是劉承赟為只奔走求情,或許直到劉皇帝死,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均哥不會覺得嶺南偏僻艱苦吧!”看著一臉敬畏的劉承均,劉皇帝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