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90節
見狀,趙匡胤也上前一步,抱拳意思了一下。耶律璟呢,則斜了趙匡胤一眼,以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南朝的將帥,朕只聽過慕容延釗、馬全義、安審琦、符彥卿、楊業幾人,這位榮國公是何人,恕朕孤陋寡聞。對了,如今慕容、馬已故,安、符老邁,似乎也只剩個楊業了吧……” 趙匡胤縱然不是名揚海外,在大漢軍政也是實在一重臣,耶律璟怎么可能沒聽說過,他如此說法,顯然是刻意的了。 而趙匡胤蒙辱,一張臉頓時顯得黑了幾分,仿佛有陰云罩面,看他那模樣,劉皇帝不由擔心,趙匡胤會不會亮出“太祖長拳”狠狠地砸到耶律璟臉上。 當然,趙匡胤不是那種沖動的人,再加上是這等場合,因此,習慣性地爽朗一笑,灑脫地應道:“大漢文武兼備之輩多不勝數,能征慣戰之難計其數,與他們相比,在下自然是無名之輩了!” 喝了些酒,兩個人的情緒也都上來了,劉皇帝讓趙匡胤入席,耶律璟也讓耶律賢適落座??粗埔飧∶娴囊森Z,劉皇帝說道:“聽說遼主生平好二事,一畋獵,獵則數日,二飲酒,飲則宿夜,長耽于此,何以治國?” 聞之,耶律璟不以為意的樣子,自信道:“大遼既不乏治國安邦之賢臣,也不缺戡亂討賊之良將,有他們傾心輔弼,朕又何憂?朕雖樂于飲酒畋獵,國勢可曾動蕩?部民百姓可曾暴亂?” 顯然,耶律璟不以此為憂,反而頗為自豪。事實上,能做到他這樣的程度,在歷史上也屬少見了。當然,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憂與矛盾,則有意識地忽略了。 頓了下,耶律璟看著劉皇帝,拿他的老態說事道:“倘如漢主,事事躬親,只怕朕如今,也兩鬢白霜了!” 劉皇帝則笑了笑,指著自己鬢角:“朕這些早生的華發,為國為家,為天下百姓,為江山社稷,這可是朕的勛章?!?/br> “漢主好氣度!”耶律璟眉毛微挑,眼珠子一轉,又道:“朕聽聞,漢主好女色,常有寡人之疾,尤好姐妹,此等風流,亦稱絕世了,朕自愧不如!” 他這么一說,劉皇帝面皮抖了一下,私德上的事情,他并不在意,但被人當面揭破,心里還有略有波瀾的。 不過,以劉皇帝的城府,足以克制住任何情緒,很快便露出一道溫和的笑容:“娥皇女英之事,也算千古名典,不足為笑!” 緊接著,劉皇帝的反擊來了:“聽聞遼主少近女色,這是何故?血脈延續,家國傳承,這可是關乎宗廟社稷的大事!” 不待耶律璟接口,劉皇帝將持劍侍立在測后方的劉昉叫到身邊,介紹道:“這是朕的四子劉昉,也好射獵,馬上功夫很不錯!朕如今,已有子十五……” 劉皇帝主動提到子嗣問題,耶律璟近乎破防了,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不過仍舊努力地克制著。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酒,抬眼看著身姿挺拔、滿臉剛毅的劉昉,玩味地笑道:“果然英武不凡,漢主后繼有人啊,將來承你基業者,就是此子了吧!” 他這話一落,劉皇帝的拳頭也握緊了,看著耶律璟的眼神頭一次變得恐怖起來,但耶律璟又豈能被嚇到,笑意反而更濃了。 這個時候,劉昉主動開口了:“我家家業,自有太子,名分早定,劉昉自為臣屬!” 劉昉此言,堅定而堅決,他認真淡定的表情,倒讓耶律璟愣了下。劉皇帝也稍感意外,瞥了一眼自己鐘愛的這個兒子,朝他擺了擺手,輕笑道:“劉昉,不得無禮!” 而后瞧向耶律璟,悠哉地說道:“得上天關照,這就是朕的兒子,忠誠孝敬!” “呵呵!”耶律璟卻笑了笑,沒在這方面爭辯。 可以說是從權力斗爭、骨rou相殘之中一路走過來的,耶律璟對于劉皇帝的自信,有些不屑,兒子生得多又如何,方便宮廷內斗、兄弟鬩墻? 劉皇帝當然不知道耶律璟對他兒子們的惡意期許,看著精神逐漸恢復“正?!睜顟B的耶律璟,繼續說道:“朕還聽聞,遼主還嗜殺,特殊在于,上不刑大臣,下不虐百姓,唯獨視親近侍從為牛羊奴隸,肆意宰殺,小過重罰……” 說著,劉皇帝還嘖嘖兩句:“朕思之,真是不寒而栗了。若讓一群生死得不到保證的人來侍奉君主,那君主的安危又如何保證?” 劉皇帝的聲音,仿佛帶著些魔性,挑動著耶律璟那有些緊張的神經。下意識地看了看伺候的幾名近侍,耶律璟雙目中閃現過一種名叫戾氣的東西,嚇得那幾名近侍膽戰心驚。 克制,繼續克制。大概是心中在這樣提醒自己,尤其見到劉皇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后。深吸了一口氣,耶律璟回擊道:“朕也聽聞,漢帝深沉多疑,開國元勛,乾祐功臣,不知掌權者還剩幾人???” “……” 會談,逐漸演變成兩個皇帝之間的互相揭短,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不亦樂乎。直到酒酣人醉,當然,劉皇帝是裝的,耶律璟也是裝的,劉皇帝是喝得克制,耶律璟是習以為常。 “今日與遼主會談,坐而論道,頗為暢快,朕也許久沒有這般高興過了!”劉皇帝抬手指天,道:“不過,天色已晚,今日就到這邊,各自散去如何?” “將士們對陣已久,想來也算饑渴交加,以你我兩人之歡,累萬千將士受苦,不當為之!”耶律璟也道。 “這便撤席告辭?”劉皇帝笑容和煦。 “告辭!”耶律璟點頭。 起身之際,耶律璟又問劉皇帝:“漢主今日可曾盡興?” “看來是朕這個做主人的款待不到位,沒能讓貴客盡興了!”劉皇帝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直接應道:“遼主有何提議?” “漢主既邀朕會獵于此,這未發一矢,未獵一物,豈能盡興?”耶律璟反問。 劉皇帝當即道:“明日,各揀壯士,圍場騎射,漢遼勇士之間,比上一場如何?” “好!”耶律璟干脆地應道。 第175章 被刺激到的遼帝 離席告辭,各回各營,醉醺醺的耶律璟竟然選擇“酒駕”,在仆侍衛士的嚴密簇擁下,朝遼軍歸去。 “南朝謀我之心,昭然若揭,遼漢之間,必然爆發一場大戰,避是避不了的,即日起,大遼必須做好應戰準備!”耶律璟眼眶有些泛紅,但目光卻顯得清澈,說話的語氣很沉重。 耶律賢適策馬跟在其身邊,聞言,表情也格外嚴肅,應道:“漢帝已然將我大遼,當作最后一個敵人了!” “倘若兩國交戰,勝敗如何?”沉默了下,耶律璟問。 耶律賢適思考了一陣,說道:“不好說!” “不好說?”耶律璟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說道:“適才在漢帝面前,你可是剛毅直言,從容應對,不墮我國威??!” 聽耶律璟這么說,耶律賢適也不藏著了,實話實說:“不瞞陛下,時至今日,遼漢兩國之間,強弱已然分明,南朝國力軍力,已然遠勝過我朝!” 對于這一點,耶律璟心里怎能不清楚,因而,憤懣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嚴厲:“朕沒問遼漢強弱如何,你且說,倘若漢軍北伐,大遼能否應對?” 深吸了一口這秋日間的涼氣,耶律賢適應道:“陛下,如論國力之盛,軍力之眾,錢糧之多,大遼永遠也比不過南朝! 但是,大遼自身的優勢,同樣不能忽視。漢軍若北伐,要面臨的是我萬里疆域,在大漠草原間交鋒,我大遼將士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任他兵雄器堅,也可不落下風。 唯可慮者,在于遼西、遼東,此為大遼錢糧賦稅之所出,人口半之,不可舍棄之地。城戰交鋒,本為我軍之不足,漢軍又有水師之利,隨時可跨海來襲,這大大提升防守遼東的困難。 不過,遼東之地,畢竟僻遠,道路交通不便,若堅持守勢,仍舊占據天時、地利……” 耶律賢適分析了一通,說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說。最終,嘆息了一句:“一旦兩國大戰,生死相拼,軍情局勢之變化,非臣三言兩語所能述之,唯有隨機應變!” 耶律璟也沒有真為難耶律賢適的意思,如他所言,涉及到兩大帝國之間的交鋒,哪里是能輕易就說清楚的。 沉默了一會兒,耶律璟低沉地說道:“不論如何,一旦戰起,定是天崩地裂,生死相搏,關乎到家國社稷之存亡,再無遲疑退避之理!” “臣還是那句話!漢軍若敢來犯,臣等誓死討滅之!”耶律賢適鄭重道。 言罷,耶律賢適想了想,又主動道:“南朝國力雖強,卻也不是沒有弱點,這些年他四面擴張,吞并了一大片疆土,在臣看來,其勢已極。 所謂盛極而衰,其西北四道,就屬于統治薄弱的區域。倘若戰起,大遼也不可一味的縮守對抗,河西地區,或可為破局所在……” 耶律璟整個人慢慢地放松下來,身體微微佝著,良久,對耶律賢適說道:“接下來,大遼一切軍政事務,都將放到對漢備戰上來,你等當好生籌謀,拿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應對策略來!” “是!” 回到軍陣后,遼軍便保持著戒備,緩緩撤去,退避十里后,安營扎寨。等一切安置妥當,夜幕已降。 由于有漢帝行營在南邊,遼軍行營的戒備比平時森嚴得多,而耶律璟呢,受酒精影響,還是睡了一個多時辰,方才蘇醒。 夜黑風冷,殿帳倒是燈火通明的,一覺醒來,耶律璟心中的苦悶卻沒有消散多少。不管態度多堅定,對于與大漢交戰,耶律璟這心里,實則并沒有太多底氣。 二十多年了,自大漢崛起開啟,大小戰也不少了,遼國從來沒有討得多少便宜,遼國的國運,就仿佛被吞噬了一般。 有一說一,在耶律璟當政期間,慘遭那次漢遼大戰的敗績,損失慘重,但整體而言,國力對比耶律德光時期,尤其是其統治后期,是有不小提升的。 到開寶六年,僅人口方面,轄下部民百姓加起來,也突破五百萬人。這相比于大漢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對遼國而言,已經十分難得了。 但是,大漢崛起發展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在底蘊方面,遼漢之間更沒有多少可比性。 耶律璟對大漢并不畏懼,只是現實情況,使他倍感壓力,當年的慘敗情形,歷歷在目,再同大漢來一場國戰,耶律璟難免心虛。 如果可以,耶律璟也是愿意做一個太平天子,打他的獵,喝他的酒,睡他的覺。只是,劉皇帝與漢帝國明顯不愿意成全他,他也沒有任何退路。 一旦開戰,便是轟天動地。也正因為對此有著清晰的認知,心中的彷徨苦悶方才難以消散。耶律璟也是讀史的,不管是漢時匈奴,還是唐時突厥,最終的結局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 雖然,耶律璟自認為,他們契丹人的遼國遠強于匈奴、突厥之流,但每每南顧,看到那個如同巨人一般屹立在華夏的帝國,則時時感到心悸。 耶律璟苦悶著,心情低落,面目深沉,兩名近侍垂首躬身,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端著酒食入內,擺于食案上。午后同劉皇帝的聚飲,根本沒有盡興。 眼皮微抬,耶律璟看了看這兩名內侍,那畏畏縮縮的表現,讓他心中憑生出少許暴躁,劉皇帝關于近侍的評論忽然浮上心頭。 目光一凝,耶律璟冷冷地問道:“你們為何如此束手束腳,是怕朕責罰,還是怕朕殺了你們?” 耶律璟這一問,兩名內侍,頓時慌了,臉上的緊張畏懼之情溢于言表,連連叩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這些年,因為近侍伺候得不好,抑或犯錯,耶律璟已經打殺了太多人了。有一些小過重懲,有些則是純粹的泄憤殺戮…… “看來是真的了!”耶律璟略顯失神,喃喃道。 面對二者的求饒,耶律璟非但沒有露出任何寬容仁慈,反而更添煞氣。瘆人的目光落在二者身上,耶律璟嘿嘿冷笑:“倘若真讓你們這干賤婢,長久待在朕身邊,朕只怕真就安危難料了!” 言罷,耶律璟則叫來帳前的侍衛,冷酷下令,將那兩名近侍拉出去,打殺。不只如此,緊接著,又把隨行侍候的十幾名近侍全部抓起來,拷問是否有犯法犯罪…… 耶律璟此舉,近乎癲狂,顯然,他是被劉皇帝的話刺激到了,論誅心,劉皇帝可是個中好手。當然,也是耶律璟在積壓了太多負面情緒后的一種發泄。 皇帝又殺人了!這個消息,快速地在殿帳周圍傳開了,人人噤聲,不敢多言,同樣人人自危。不只是那些近侍內侍了,哪怕是那些貴族、大臣、衛士,心里又豈能沒有想法,沒有擔憂顧慮? 身邊的侍從,被清洗一空,但皇帝身邊,也不能沒有伺候的人,于是耶律璟又命人從軍中選拔了幾名清白忠誠之士,以作侍從。 然而,再忠誠的人,在面對這種精神狀態下的耶律璟時,又何以自安。耶律璟根本沒有意識到,也沒那個覺悟,問題不是出近侍們身上,根子還在他本人。 第176章 宣戰行為 劉皇帝也是帶著酒意,返回軍中,不過他更顧惜自身的安全,乘車而返,喝酒不騎馬,騎馬不喝酒…… 似醉非醉的狀態,使得劉皇帝談興很濃??吭谲噹?,透過窗口,看著趙匡胤,落日余暉,照在他身上,更加襯托出趙匡胤魁梧的身軀。只是趙匡胤表情有些嚴肅,給人一種怏怏不樂的感覺。 見狀,劉皇帝輕笑道:“趙卿,還在為適才遼主所言而著惱?” 聞聲,趙匡胤恍過神,迎著劉皇帝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臣個人蒙羞含辱,微不足道!” “卿也不必介懷!”劉皇帝一手探出,伸出食指,面向北方,說道:“異日率師北伐,破其國,占其城,奪其地,又何愁契丹人記不住你榮公的威名!” 劉皇帝此言落,趙匡胤頓時精神微振,聽這意思,北伐將帥之中,當有自己的份?因此,面露慨然,趙匡胤斬釘截鐵地道:“倘有那日,臣必效死!” “大漢不乏將帥,趙卿則為其中翹楚,滅國之戰,朕豈有不用的道理?”劉皇帝呵呵一笑,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勉勵之意。 “多謝陛下信重!”趙匡胤也感受到了,難得有些激動。 不得不說,在從兵部尚書位置上退下來后,雖然得以入閣,參贊軍政大事,但畢竟是退下來了,手中沒有什么實權,這前后的心里落差還是明顯的。 與身體有虧的柴榮不同,身強體健的趙匡胤,心里還是有些想法的。雖然他自認沒表現出來,但哪里能瞞得過劉皇帝的眼睛,放權的這些年,劉皇帝閑來研究得最多的就是人心,看得最多的也是人情世故…… 瞄了劉皇帝一眼,趙匡胤說道:“陛下,您方才在宴上,吐露心胸,是否會引起遼國的警惕與戒備?” 聞之,劉皇帝平靜地道:“如今天下形勢明了,遼國不乏能臣,縱然朕不說,他們對大漢的戒備就會放松了嗎?直接亮明鋒芒,反而可起到震懾壓迫的作用,若引得窮兵黷武,大力軍備,更可消耗其國力,長此以往,他們又能堅持幾何? 以遼國的情況,滅之,朕并不求一蹴而就,就本著打消耗戰去,靠硬實力擊敗他們,任他警惕防備,又能如何?” 聽劉皇帝這么一番話,趙匡胤恍然,注意著劉皇帝平淡的表情,不由做出一副嘆服的姿態:“陛下籌謀思量,令臣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