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86節
看著這名老臣,身上帶著一種儒雅的氣質,只是看起來有些蒼老,一旁,張德鈞向劉皇帝提醒道:“是河西布政使盧多遜之父!” 劉皇帝微微頷首,沖盧億笑道:“盧卿,朕知道你,河東道數得上的賢臣良吏。你也生了個好兒子啊,給朝廷帶來了一個可委以方面事務的棟梁之材!” “陛下繆贊了,老臣愧不敢當!”連帶著兒子一同被夸獎,盧億自然大感榮耀,一張老臉上洋溢著笑容,嘴巴都快咧開了。 盧億此人,資歷很老,后唐時舉明經,后晉時期也曾任過地方主官,入漢之后,也輾轉多職,始終為道州大吏。 實際上,以他的政績資歷,為一道使君,也是有可能,只是他有個叫盧多遜的兒子。隨著盧多遜的官越做越大,直至升為河西布政使,那么他的上進之路也基本到頂了。 但是,不管怎么說,太原知府這個職位,可一點都不小。在大漢現存的州府中,品階上能夠穩壓一頭的,也只有洛陽、開封了。 “煩勞盧卿,辛苦一番,給太子做個導游!”劉皇帝直接對盧億道。 “此為老臣榮幸!”盧億當即表態。 “其他人都散了,各歸本職,各理其事!”看著王府前,恭恭敬敬聚集著的一群人,劉皇帝又吩咐了一句。 “是!” 不過,新任的河東布政使石熙載被留了下來,陪劉皇帝敘話。距離京城一別,也就幾個月的時間,這又見面了,倒沒有什么生疏感。 后妃、皇子及隨侍們,開始入駐,不得不說,這老太原王府,安置劉皇帝帶著的這一家子,還真有些擁擠,不過,體驗的也只是那種氛圍罷了。喦脫這宦官倒是找到了發揮的余地,隨眾之中,再沒有比他更熟悉王府的,畢竟是當初的舊人。 “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沒有什么變化??!”后園的涼亭中,感受著拂過湖水的秋風,劉皇帝抹著那張石桌,感慨道:“朕還記得,當年高祖,就經常在此亭中飲酒納涼!” 劉皇帝坐著,石熙載站著,聽其感慨,接話道:“知道陛下念舊,這些年來,潛邸中一切事務,都是按照過去布置維護的,以便隨時迎候陛下駕幸” 聞之,劉皇帝卻有點不領情的意思,看著石熙載道:“這得費多少人手,每年又要花費多少錢料?就為了這一常年空置的府邸,豈不浪費?” 說著,劉皇帝的語氣仿佛都嚴厲了幾分,不過,石熙載可沒有被他唬住,只是平靜地應道:“這畢竟是潛邸舊宅,意義極大,必要的花費,還是應該的,太原官府在此事上的做法,并無不妥。再者,臣也察問過,平日里,府中只是些許仆役、兵卒照應,人力所費,不超過二十人!” 聽其言,劉皇帝又笑了:“你呀,還是老樣子,都為一道布政了,仍舊沒有一點改變!” 石熙載躬身道:“若有沖撞之處,請陛下恕罪!” “你這話就言不由衷了!”劉皇帝搖搖頭:“這么多年,朕也早就習慣你這脾氣了,哪里會因言問罪!” “這都是陛下寬宏,臣慚愧!”石熙載形容也柔和了些。 這么多年了,如果要劉皇帝給石熙載做一個評價的話,或許就兩個字:純臣。 “朕有意,似潛邸、行宮、別館這些建筑,今后一切維護繕養,都由內帑出資,少府負責,不再耗費各地方官府人物財力,給地方也減減負!”劉皇帝這么說道:“僅太原宮,河東官府每年所出,都不是一筆小費用吧!” 聽劉皇帝這么說,石熙載精神一振,如果能夠解決這樣一份財政負擔,對于河東道府而言,自然只有好處了。 “陛下英明!”石熙載發自內心地向劉皇帝唱贊歌。 劉皇帝呵呵一笑:“應有之義。哪怕是你石凝績,夸朕英明,都成為一名習慣了。比起給朕唱贊歌,朕更希望看到你們這樣的臣子,能把地方治理好,造福鄉梓,與一方平安!” “臣在所不辭!”石熙載鄭重道。 “坐,一直佝著身體也辛苦!”看他一直站著,劉皇帝朝石熙載示意了下,說道:“朕此番北巡,來得突然,聽說,你是專門從保德府那邊趕回來,籌辦迎駕事宜的?朕還聽說,你到任河東的這幾個月,基本都下州府縣鎮、乃至鄉村走訪、察看,朕此來,倒是打擾到你了!” “陛下言重了!”石熙載落座,恭敬地應道:“天子臨幸,迎奉御駕,乃臣應盡之禮?!?/br> “你這個布政使,能夠身體力行,邁開腿,上山下鄉,朕很欣慰!”劉皇帝則道:“不過啊,希望不要僅注于形式,要落到實處!” 劉皇帝此言,算是給石熙載一個警告了。還是此前的一個問題,地方官員中,搞形式作風的還是大有人在,比起過去是改善了些,但這東西實在不好判定,到底是流于形式,還是勤懇任事,很難界定。 造成的結果就是,再聽到有大臣、官員,勤快地往下面跑,劉皇帝心中就難免產生些懷疑,畢竟,論作秀,他劉皇帝也是大師。當然,他很少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不能因噎廢食,更不能因為主觀判斷打擊了官員們實干辦事的積極性。 石熙載顯然明白,坦蕩地道來:“不瞞陛下,臣到任河東的這幾個月間,前后沒有在官署待滿過半個月,前政未改,也沒有降下任何一道大令。不過,在這段時間內,臣把轄下州府縣,基本都走過一遍,就是為了了解地方政況民情之后,再因地制宜,因情施政!” 這也是跟著劉皇帝久了,行事作風中,明顯受到了劉皇帝的影響。對此,劉皇帝自然還是滿意的,畢竟是自己看重的人。 “保德府,在河東也算是窮鄉僻壤吧!”正好,劉皇帝問起一些河東的情況。 第166章 石熙載的施政理念 “回陛下,保德府偏僻是真,窮困是真,但察其風俗民情,臣還是頗感意外的!”石熙載道。 “你這話,同樣讓朕意外!”劉皇帝笑了:“如你所言,莫非窮還窮得安寧了?” “正是!”石熙載卻不假辭色地回道。 迎著劉皇帝審視的目光,石熙載緩緩道來:“保德府轄地,雖則窮僻,但其治安已久,民安其居,人樂其業。陛下也當知,大漢開國以前,便有折老令公保境安民二十載之功,待朝廷北卻契丹,西服黨項,疆防北移,更無外侮邊患之憂,可以說,保德府官民已然得享安寧四十余載……” 聽其言,劉皇帝點著頭,嘴里卻說道:“這么久的安寧,確實不易。不過,這安逸久了,也不見得就是好事,這么長的時間,兩三代人的成長,就沒有產生治理問題、社會矛盾?” 顯然,三言兩語想要說服劉皇帝是不可能的,石熙載應道:“臣若說沒有,就是欺君了!臣巡察州縣,也確實看見了一些不公之人,不平之事,官吏之中,也不乏怠政、懶政者,但這也非保德府一地的問題。 其民風剽悍而純樸,恭順朝廷,哪怕一小民,也知敬畏朝廷威嚴。百姓生計,雖則貧苦,但災荒年外,每歲兩稅,都按時足額繳納,對于兵役、徭役,也多積極響應。 當然,小民如此積極,也是得益陛下與朝廷長久以來的寬政惠民政策,百姓感恩。而臣從中看到的,則是君民相宜,官民一致,是帝國王朝昂揚向上的煌煌氣運……” “好了,好了!”看石熙載越說越玄乎,劉皇帝趕忙打斷他,斜了他一眼:“還是說說保德府的問題吧!” 保德府是乾祐五年所置,轄地由原府、麟二州組成,是當年河東改制的產物。不過,如今看來,這邊遠之地,還是有點不適合建府。 注意到劉皇帝的眼神,石熙載臉上有那么少許的尷尬,而后繼續說來:“若說有什么問題,便是民風剽悍,私斗情況嚴重,常有惡性事件發生,難以有效制約,且民遇事好私了,官府治事,局限于城鎮之間,若不詳察追究,很難下鄉,官員們也樂得減少治理的麻煩……” “這又豈是保德府一地的情況,除了民風剽悍這一點,全國大部分地區,都是如此??!”劉皇帝嘆道。 這就是皇權不下鄉了,哪怕劉皇帝不愿看到此點,但也實在沒什么辦法,國情如此,社會階層是這樣,朝廷也無法做到那么細致的管理。 當年也嘗試過改變,比如讓退役官兵,下鄉還村為吏,意圖打破舊有的宗族體系。積極作用是有的,也取得了一些效果,比如對于提升了底層百姓對大漢帝國以及劉皇帝的認同。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便發現了,還是想當然了,他的做法,只是給退役的官兵們一份恩典,讓他們仰仗著朝廷官府的權威,成為新的宗老、地頭蛇,帝國鄉村的結構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到如今,對于皇權下鄉,劉皇帝早不做那妄想了…… “保德府也是多民族雜居的,胡漢百姓之間,矛盾沖突如何?”劉皇帝又問。 對此,石熙載再度給了一個意外的答案:“轄境內,漢民半之,黨項、契丹、吐谷渾諸族另半之,不過多年的雜居融合下來,以種族為界限的沖突,已然很少了,耕牧之間,互不相侵?!?/br> “這樣說來,倒也比西北諸道那般,讓人頭疼!”劉皇帝露出了點笑容,歷史遺留問題,西北的民族矛盾與沖突,已然快成為劉皇帝的心病了。 “在卿口中,保德府官民,乃是朕的重臣順民,既然生活窮苦,可有政策辦法,助其富裕,永享溫飽???”饒有興趣地問石熙載。 對此,石熙載卻緩緩地搖著頭:“不瞞陛下,對于保德府的政治民情,臣個人還是覺得滿意的。恕臣直言,臣能做的,只是維持政治清明,官吏廉潔,打擊不法,為百姓謀得一個公正,與百姓一個相對公平舒適的生計。除此之外,不欲過多作為?!?/br> “你這想法,獨樹一幟,比起那些,在朕面前賭誓保證,要使治下之民致富的官員,要實在得多!”劉皇帝眉毛一揚。 石熙載也實在地回答道:“大漢幅員遼闊,州縣上千,膏腴富貴之地有之,窮苦困頓之所更不知凡己,為百姓謀福祉是應盡之務,職責所在,然而,如欲富貴溫飽,還得靠百姓自己。 歷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對于百姓而言,公平還要在貧窮之前。因而,臣需要做的,只是盡一切力量,與百姓一個公道,本公心,持公法,如此而已!” 見劉皇帝若有所思,石熙載繼續道:“臣在河東巡察數月,得出此論,將來也打算照此方針施政,如有不當之處,還請陛下糾正!” 聞之,劉皇帝恍過神,深深地看了石熙載一眼,嘆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書生,但這書生之見,卻是令人深省??!” “人各不同,各有治方針,處事理念,你可照你的想法施展,朕拭目以待,希望若干年后,河東大治。但有一點需要記住,重農養民,這是基本國策,在此事上,要多用心!”劉皇帝嚴肅地道。 “臣謹記陛下教誨!”石熙載道。 過了一會兒,劉皇帝道:“這么多年了,折家在保德府內的聲望如何???” 聽皇帝突兀地問起此事,石熙載頓時心中微緊,抬眼觀察了下,只見劉皇帝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躊躇幾許,還是決定老實道來:“境內之民,尤其是原府州百姓,仍舊感念折家兩代公侯的恩德,民間也自發給折老令公立社廟者,時時供奉,香火不絕。折氏在保德府,仍舊是首屈一指的大族,聲望很高?!?/br> 與其他外戚不同,折家是有塊經營多年的根據地的,影響遍及上下。雖然從前故代國公折從阮開始,劉皇帝就有意識地在削減其家族對府州的影響,當年并州置府,就有這方面的原因。一直到國丈折德扆從保德府調離,劉皇帝也沒有對折家做更多的動作了。 因此,折家的一些嫡系骨干,外調大漢各地任職,但保德府境內,還是留有不少族人,守著兩代積累的威望與影響。 對折家而言,二十多年的時間,是足以給一個地方打上家族的印記,過去的府州,如今的保德府,就是這樣。 看石熙載有點緊張的表情,劉皇帝卻灑脫地笑了:“當初天下sao亂之際,折老令公,含辛茹苦,披荊斬棘,與府州百姓一片難得的容身棲息之地,生民不忘恩德,至今猶感念不已,可見其民心之淳樸,可以理解,該當贊揚!” 說著,劉皇帝朝侍候著的張德鈞吩咐道:“傳朕口諭,過太原后,讓折妃母子,前往保德府,代為祭奠一番。正好,二十多年了,也讓賢妃,榮耀而返!” “是!” “陛下寬宏仁德,臣感佩不已!”石熙載在旁聞之,當即道。 劉皇帝笑了笑,一陣秋風吹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見狀,石熙載道:“陛下,此間風涼,還是回堂歇息吧!” 劉皇帝也不強撐,他如今還是很注意自己身體的,起身,又對石熙載吩咐了一句:“祭祖的事宜,你協助李業籌備一番!” “這是應該的!”石熙載當即應道。 到了晉陽,祭天祭祖,自然也是必須的。 第167章 重建的云中 在晉陽,劉皇帝足足待了半個月,方才再度起行北上,一路過忻代,經雁門,直入山陽道境內。其中,只在雁門關逗留了一日,欣賞了一番這天下第一雄關的形勝風采。 當然,在這個時代,雖然同樣有楊業戍關十載,但除了一次百草口大捷,在對契丹方面,并沒有經歷太多的戰事,因而,其本身所具備的傳奇性也減弱了幾分。 但是,劉皇帝對雁門關的重視,卻從來沒有放松過。大漢如今的北方疆防體系,也是分層次的。在河東、河北兩道與山陽接壤一線,就置有永寧、定襄、飛狐三軍,雖然兵力比起邊防大軍不如,卻是拱衛腹地,連結邊塞的軍事要地。 其中,自然以定襄軍最為重要,就因為駐扎在雁門關,這是通向太原的咽喉要道。而如今的定襄軍使,喚作白丁,名叫白丁,但身份可不是一清二白,乃是端陽侯白重贊的侄子。 在大漢的高級將領中,有一些人,默默無聞,卻兢兢業業,無赫赫戰功,卻盡職盡責。將這點做到極致的,就是白重贊了,不論劉皇帝有什么命令與任務,都是毫無保留地執行,從無怨言。 當年因為治河之功封侯,就是劉皇帝樹立了一個典范,后來的十數年間,功勞不昌,苦勞不少,因而在開寶授爵時,改封端陽侯。 如今,白重贊也年過花甲,身體有虧,卸甲解職,回鄉養老了。白丁呢,則是白家子弟,跟著白重贊近二十年,悉心培養,如今也能獨當一面。 劉皇帝考校了一番,此人兵略或許稍遜,但勝在一個穩重踏實,或許是同其伯父學的,把雁門關與定襄軍交給這樣一位將領手中,可以放心。 事實上,如今的大漢軍政之中,固然充斥著大量的勛貴功臣子弟,但仔細考校起來,并沒有濫用?;蛟S其中有不肖者,但大多數還是有其長才,吏部、兵部考核也沒有明顯偏重。時下如此,未來會如何,就得看勛貴、官僚集團之間的角力了。 出雁門關后,御駕前行的速度明顯降了下來,等抵達首府大同府云中時,已然是八月中旬了。雁門以北,各城各邑,軍事屬性也大大提升,民情風貌也與關內迥然而異出。 到了山陽,劉皇帝最關心的,也正在軍事方面。毫無疑問的,劉皇帝此番北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巡視北疆軍事情況。 距離北伐功成,已然整整十年過去,劉皇帝再度踏上這片土地,懷著的一個不同的心情,見到的也是一片嶄新的面貌。 當初,朝廷設山陽道,由于漢遼大戰的影響,再加遼軍北撤前大肆搜掠遷民,致使轄境殘破,民生凋敝,百事蕭條。 當時,劉皇帝留給宋琪的,幾乎是一片廢墟,諸府州縣,只有朔、應二州,破壞稍微小些,其他地方,幾乎白地。云州以東,則出現了大片的無人區。 除了留戍軍隊,可供宋琪治理調用的百姓,更不足二十萬,這其中,還得包括一些俘虜、降卒。 云中城也基本毀于戰火,戰后能夠填充的,只有一萬余老弱婦孺,還得感謝,楊業追擊遼軍時,搶回了數千漢民丁壯,這些人在后來云中的重建之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彼時的山陽與云中,殘破不已,瘡痍之精,依稀還在腦海中重現。而十年之后,再度踏足山陽,再度登上云中城,所見到的,則是煥然一新的景象。 對于山陽道這十年的恢復發展,一座嶄新的云中城就是最直觀的答案,雖然只是在舊城的基礎上加以改建夯實,但見著這高大的墻體,厚實的城垣,劉皇帝還是忍不住親手撫摸,感受其中凝聚的云中官民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