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31節
很多事情,很多情況,明明可以用更靈活、更周全的方法處置,但都被忽視。同時,一種浮躁的氣氛似乎也在官員中蔓延,這在天下一統之前,劉皇帝從來沒有感受到過。 他心里知道,還是懈怠了,盲目了,思想松懈了。雖然劉皇帝為大漢君臣制定了一個共同追求,開寶志向,但是自上而下,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覺悟與追求的,更多達不到這個層次的官吏,或許更希望迎來一個繁榮并享受的時代。 思來想去,劉皇帝知道,開寶之后,吏治還是重中之重,他絕不允許帝國的官員們就這樣輕易墮落下去…… 另一方面,劉皇帝也開始顧慮,普通的百姓被遷移,或許需要時間適應水土風俗環境,但有田有地有房,還有政策優待,問題應當不大。 但那些豪強宗族呢?把他們放在邊地,是否會心懷怨憤,又是否會因之為禍?關于此點,設身處地地思考過后,劉皇帝覺得,對于這種情況,朝廷與地方官府該當有所警惕…… 第47章 高麗定安之事 開寶元年入閏十二月,也就使這個年尾顯得十分漫長,進入本年第二個臘月后,劉皇帝的心情好轉了許多,見慣了世事紛擾,也沒有什么想不開的。 當然,也在于發生了兩件讓劉承祐感到開懷的事情,其一是宮內又添丁了,進宮兩年的秦美人生下了皇十三子。其二,病重的衛國公慕容延釗身體逐漸好轉,劉皇帝聞之喜悅,特地將他連同李谷召到宮中,君臣三人其樂融融地聚了一場小宴。 事實證明,劉皇帝真不是個能夠長期保持恬淡,修身養性的人,時間一久,頓覺乏味。從繁重的朝政事務中解脫出來,改變了以往那種夙興夜寐的生活狀態,固然讓劉皇帝輕松了許多,但空閑的代價,便是逐漸演變為空虛。 劉皇帝并不是個有什么生活情趣的人,沒有過分喜愛的東西,衣食住行,要求不高,讀書習武,也只是調劑罷了,讓他全身心長時間投入,也是種煎熬。 至于美色,后宮的佳麗宮人,誘惑雖大,但在察覺到身體素質的下滑之后,也在有意識地控制房事的頻率。 而其他娛樂活動,都有所嘗試,但也都是淺嘗輒止,沒有讓他特別感興趣的。在信仰上,劉皇帝更談不上了,既不信佛,也不修道,儒家禮法也只是統治工具罷了…… 事實上,在很多人看來,也正是劉皇帝這種性格,才能讓他長時間保持著對國政軍事的專注,皇帝沒有沉溺偏私的事務,對于國家百姓而言,確是大幸。 當感覺到枯燥與乏味之后,劉皇帝的心思又動了,對國家與軍政的關注力度也緊跟著提高。只是,沒有貿然“復出”。 他開始頻頻往三館跑,看看《國史》與《實錄》的編纂,與史官才士們討論政略,又親自過問《漢會典》的修訂,同時,不斷從諸部司調閱案冊,武德司、皇城司的密檔也抽時間察看…… 有了這些事情的調劑,劉皇帝的“空虛”這才有所緩解。事實上,他這種表現與心態,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表面上雖然因為朝政繁累而感到辛苦,感到疲憊,想要休息,然一旦松懈下來,又沒有其他事情來填補,也就難以適應。 而至于放權這種事情,劉皇帝永遠不可能做得徹底,一切的前提,都要在他保持著對國家掌控下,如果有什么事情讓他覺得脫離了自己控制,那么蟄伏的劉皇帝或許又將露出獠牙了。 “官家,東平王求見!” “宣!” 當得知趙匡贊覲見時,劉皇帝正在練習射箭,一箭穩穩中靶,距離靶心也不遠,給劉皇帝一種錯覺,再練下去,自己的射術也許就登堂入室了。 當然,錯覺永遠只是錯覺。射固定靶都如此費勁了,何況移動目標,更別提騎射了…… 劉皇帝接過一支箭,繼續擺好姿勢瞄準,調整呼吸,釋放,弦顫箭發,直直地上靶。 “好箭法!”耳邊傳來趙匡贊的贊嘆聲,就差鼓掌了。 偏頭一看,只見東平王趙匡贊著一身白蟒袍,緩步而來,面上帶著明顯恭維的笑容。劉皇帝雖然知道這是恭維,心情仍舊不錯,對一旁的侍衛道:“給東平王準備弓箭,朕興致正佳,我們君臣比一比!” “陛下神射,臣自愧不如!”趙匡贊嘴里謙虛著,但還是自然地褪去外袍,接過雕弓。 “你要是再夸朕,朕都要臉紅了!可說好了,不許相讓!”劉皇帝哈哈一笑,沖趙匡贊道。 趙匡贊怎么也算是將門之后,平日也多習騎射,就劉承祐這兩下子,自然不可能是其對手,再加上他有言在下,十箭過后,也就輸了個徹底。 不過,沒準真是劉皇帝的射藝進步了,趙匡贊屬于“勉強”勝出。 甩了甩發酸的手,坐邊上的椅子上,喦脫趕忙取過一件貂裘給他披上,以免著涼。示意趙匡贊同坐,喝了口熱酒,劉皇帝這才問道:“趙卿此來,所謂何事?” 趙匡贊如今擔任著禮部侍郎的職位,算是爵重職輕了,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在朝中的地位。有些事情,也并不需要他前來向皇帝匯報,但還是擇時而來,重點不在匯報事務上,而是加強與皇帝的聯系,聯絡感情。 當然,既然來了,還是有事相稟的,趙匡贊說道:“高麗國的使者找到了,為登州漁民所救,如今已抵達東京!” 原來,此前高麗王王昭再度遣使來朝廷,這一回使團規模很大,足有近兩百人,帶了大量的寶物、土產,還遣了一部分貴族與青年官員,另外還有好幾名高麗美人。 除了進貢,加強與大漢的聯系之外,也是為了取悅朝廷與皇帝,同時也存有繼續學習中原制度文化的意思。 這些年,靠著與朝廷的交好,高麗王對國內的改革取得了極大的成效,王權得到強化,賺足了好處。再加上經濟上的聯系也日益緊密,兩國之間的關系正處于甜蜜期…… 不過,此番來使,注定走霉運,在渡海的旅途中,遭遇海難,船只傾覆,幾無生還。而趙匡贊所匯報的,是唯一一個幸存者,名叫時贊,僥幸飄落海島,為出海的漁民所救。 這一場海難,對于高麗國來說,也是一場災難,不只丟失了大量的貢資,更重要的,損失的使團人員中,可有太多高麗的青年才俊,王昭寄予厚望的,高麗王國的未來…… 對此,劉皇帝心中有些腹黑的想法,表現在臉上就是稍顯不厚道的笑意,擺擺手:“大海廣闊深邃而又無情,發生這等災難,也朕所不愿看到的。使團之殤,殊為可嘆,朝廷也該有所表示,那活下來的使者,經歷了生死危機,也不容易,禮部好生照料。另外,也安排一支使節,前往高麗,作回禮慰問吧!” “是!”趙匡贊拱手應道。 “另外,定安國又遣使入朝了,希望能夠內附!”趙匡贊說。 “嗯?”劉皇帝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說:“他們遠在東北,渤海故地,如何內附?這背后,發生了何事?” “陛下英明!”趙匡贊夸了一句,而后解釋道:“據來使言,他們地狹、人寡、國貧、軍弱,已不堪獨立,近來遼國軍事威脅益重,恐有滅國之憂。他們所請,是與欲以少量貴族遷離,浮海來投!” “這豈非異想天開?”劉皇帝不由搖了搖頭,略作沉吟,提出一點:“他們既存棄國之念,顯然是感受到危機了,莫非遼國真欲動兵滅之?” 趙匡贊接話道:“臣以為,這種可能不是沒有,定安國雖只是由一群遺民組建的彈丸之地國,難成大患,但畢竟處其后方,又不服其統治,如果為了消除身后隱患,難保不動兵。以契丹人的實力,想要滅區區一定安國,并不難!” “人家既然求到東京了,作為大國,自然不能不作理會,該當承擔起職責來!”劉皇帝表明著態度,扭頭問趙匡贊:“你覺得,朝廷該如何回應?” 趙匡贊顯然打好了腹稿,稟道:“兩國山海相隔,又有契丹相阻,內附顯然不現實。臣以為,定安國據渤海一域,更主要的是背靠高麗,如今高麗使者在京,莫若在高麗國身上想想辦法……” 聽其建議,劉皇帝頓時反應回味過來,對趙匡贊笑道:“好!就這么辦!此事就由趙卿去協調!” “是!” 第48章 接納回歸 閏月末,當大漢帝國即將迎來開寶二年之際,經過一路波折的東行旅途后,歸義軍使者曹元恭,終于抵達東京。 所幸,過涼州之后,有地方官府的照應,走得十分順利,再沒有入境前的那等驚魂,至于冬季趕路的辛苦,在經歷了磨難,再有完善的保障之后,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如今大漢國內的治安情況還是值得肯定的。當開寶施政的綱領精神,通過宣慰司及各級官府宣揚下去,并通過這一年的時間初步感受到實質好處后,民情大悅,如降甘霖,而北方這些深耕多年道州,也可以用民心依附來形容。 對于曹元恭的到來,朝廷自上而下,都給予了極高的禮待,奉為上賓。不只是各項招待事宜,周全妥善,還讓太子劉旸親自去接待,同時,劉皇帝還親自于萬歲殿設宴,以諸宰臣陪同。 禮遇之重,令人咋舌,哪怕是曹元恭本人,都分外受寵若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這么多年以來,歸義軍遣使入朝也不是一次兩次,但通過使者回去的敘述,朝廷雖然禮待,卻也沒有到這種程度,從入境開始,從中樞到地方,自上而下,朝廷的態度簡直如春風一般讓人感到舒適。 當然,這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曹元恭也不是蠢人,思來想去,大概與自己此番的來意有關吧。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這一回,因為了解了其獻地歸附的意圖,朝廷予以的禮遇也遠超此前,幾與當初吳越王錢弘俶幾次北上的待遇相當。 至于陳洪進之來獻漳、泉,所受的重視程度,都不能與之相比。如果論戶口、論財富,五六個瓜沙也難與同漳泉相提并論,但架不住其地利之重。 再加上劉皇帝一直以來,心心所念的西進大略,以對于歸義軍長久孤守河西功績的認同,諸方因素下,在皇帝的意志下,方有此番的反應。這也是政治意義,大于其他的表現。 而想通了此節,曹元恭也不由安心不少,這種情況證明,朝廷對于歸義軍是真的重視,如此,不管是對歸義軍,還是對曹氏而言,都是一個好的訊號,畢竟,就算要賣身,也要賣個好價錢,買家的態度,也往往決定著最后的成交價格。 萬歲殿內,處在一片和諧的氛圍之中,室外的寒冷完全無法影響到殿內的氣氛,帝國君臣皆著冠冕禮服,同曹元恭一同享受著宮廷美食,劉皇帝還特地將禮樂隊伍拉出來表演。 安然在座,打量著態度溫順、謙恭卑辭的曹元恭,劉皇帝面上也掛著淺笑,親自勸酒:“曹卿,這可宮中珍藏多年,上好的汾酒,一般場合,朕都不舍得拿出來,第一次來朝,可要多飲幾杯??!” “謝陛下!”曹元恭不敢怠慢,趕忙起身,佝著身體,陪著漢帝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大漢皇帝,目光又從太子轉到宰臣們,曹元恭老臉上似乎帶有無線的感慨,心中之中充滿了感動,對劉皇帝道:“臣有何功何能?竟得陛下如此厚待重禮,臣,臣,臣感激涕零……” 激動的心情,似乎難以用言語表達,說著,曹元恭還真就擠出了幾滴眼淚,卻是營造出幾分感人的氛圍。 “誒……”見狀,劉承祐還是一種輕松的神態,沖他擺擺手,安慰道:“卿既為漢臣,遠來又是貴賓,朕自當接風洗塵,使賓至如歸,否則,豈不是失禮了?!?/br> “陛下真圣主仁君,難怪四海萬民,爭相效忠歸附!”曹元恭立刻道。 對于這種吹捧,劉皇帝基本已經免疫,然而聽其言,還是忍不住笑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就吹成這樣了…… 看著曹元恭,劉皇帝發表著感慨,說:“河隴之事,朕自登基時起,就屢有聽說,為此專門查閱籍冊記錄,又特地遣使西進,就是為了解河西故地的民情局勢。對于歸義軍的事跡,也多有了解,既覺可敬可配,又覺可惜可嘆。 收復西北,堅守百年,予河西遺民以棲身之所,維護我漢家禮儀風俗,這些都是于我華夏大邦,皆是大功! 早年諸國割據,天下四裂,朕與朝廷的精力主要放在統一之事,而今大業既成,朕方可騰出手來,關注西北。也算是對多年以來,忽視河西舊臣的補償,彌補多年之遺憾……” “陛下之胸懷,縱流沙之廣,也不能及,歸義軍上下及瓜沙百姓若聞陛下此言,必定感懷深切!”聽此言,曹元恭說道。 說著,曹元恭再度起身走至殿中,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從懷中掏出一份極其珍視的奏章,下拜捧于頭頂,說:“陛下顧念河西遺民,實乃瓜沙之大幸,臣此番前來,特奉西平公之命,獻表內附,以歸朝廷。萬望陛下,發以仁慈,納瓜沙軍民所請!” 對于曹元恭的來意,在場之人都清楚的,因此對其舉動,沒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只使了個眼色,內侍喦脫趨步上前,鄭重地接過,而后恭敬地呈給劉皇帝。 翻開曹元忠的表奏,為表重視,劉皇帝還仔細地閱讀了一遍,洋洋千余言,追懷過去,針砭歸義軍興衰,又把曹氏這五十年中的治理講了講,再說明當下歸義軍所面臨的形勢,以及軍民狀況,最終表明歸附之意。 沒有多少華麗的辭藻,但有頭有尾,主旨明確,表達清晰,從中劉皇帝甚至還能感受到寫這封奏表時曹元忠復雜的心情。 放下文書,劉皇帝威嚴的面容間再度露出溫和的笑容,沖曹元恭一探手,說道:“曹卿且平身!” “謝陛下!” 略作思吟,劉承祐滿臉平和地說道:“曹氏此舉,堪稱大義,以城民來歸,朕心甚慰。只是瓜沙之事,并非一軍二城之事,涉及整個河西局勢,朝廷也當從大局綜合考慮……” 聽劉皇帝如此說,曹元恭心中一個咯噔,頓時再拜,顯得有些激動地道:“難道陛下,竟不欲納河西軍民?” “河西百姓,也是朕的子民,焉能棄之?”劉皇帝語氣肯定地道。 “那陛下因何遲疑?”曹元恭似乎有些不解。 一旁,宰相魏仁溥開口了:“曹使君不必相疑,歸義軍回歸朝廷,陛下與朝廷自然是萬分歡迎。只是河西事務,朝廷自有政策,需服從大局。 使君此番東來,所遭劫難,已然證明,河西局勢,并不安穩,因此,回歸的時機,如何落實,還需一個穩妥周全的辦法,還請暫且耐心……” 聽魏仁溥這么一解釋,曹元恭這才恍然,爾后告罪道:“是臣急切了,請陛下恕罪!” “卿遠來不易,如此心情,也可以理解!”劉皇帝看起來笑吟吟的。 而后,瞧向魏仁溥,吩咐道:“魏卿,曹氏鎮守瓜沙五十年,守土保民,勞苦功高,如今來歸,朕既喜悅,又感佩,朝廷必定不能怠慢。對于歸附之后,曹氏的封賞與安置,宴后政事堂可先商討出一個條陳來……” “是!” 這話,顯然是說給曹元恭聽的。而曹元恭聞之,臉上終于露出笑容,扯了那么多,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嘛。 第49章 求援 對西州回鶻使者仆勒而言,東來的旅途實在太充實了,對于一路所見,也是迷花了眼。從過往的使者、商賈口中,沒少聽說中國的強大富庶,然那終究出于旁人之口。 沒能親眼目睹,個人的想象是有邊界的,縱使說得再天花亂墜,也難有更深的感觸。然而,當第一次東來,親身經歷之后,仆勒方才明白,傳聞誠不欺他,甚至那些原本覺得夸張的言辭都顯得蒼白,無法描述其十一。 真正見識過大漢地域之廣袤,城池之高固,人口之充盈,物產之豐盛,軍甲之優良,服章之精美,仆勒感嘆的同時,心中也充滿了nongnong的敬畏感。 都道中國戰亂頻仍,上百年不得安寧,縱然復歸一統,卻也沒想到已然復蘇到這個地步。高昌回鶻屹立西域近百年,地區一霸,原本打心底還有不少自得之處,如今也為曾經的無知想法,而感到羞愧。當然,仆勒個人的心理活動,自不為他人所知。 與此同時,眼見大漢表現出如此強大的氣象,仆勒對于請求漢軍出兵西援,也不可遏止地抱有了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