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23節
“又傳來什么消息?”劉承祐微微頷首,好奇道。 張德鈞說:“據陳延壽言,南粵國主劉晟,身體日益不爽,據其估計,距死不遠!” “是嗎?”劉承祐來了興趣。 張德鈞點頭道:“南粵國主常年享樂,飲酒過度,縱情聲色,身體有虧,早在三年前,便已患病。自大漢奪淮南、取荊湖后,就惶惶不安,常驚醒于睡夢。 去歲大漢平蜀,更是憂形于色,曾下令治戰艦、修武備、練精兵、固關防。不過,有始而無終。今歲春,又縱酒酣飲,言:‘吾身得免,幸矣,何暇慮后世哉!’ 劉晟的陵墓,耗資巨大,已然修建完畢。如今,宮務悉委與宦官、巫女,而劉晟自閉于殿宇享受,想來也是自預余年不多,自知不久于人世……” “如此說來,這劉晟倒是灑脫,很看得開??!”聽其匯報,劉承祐語氣中透著明顯的嘲諷意味。 “小的以為,劉晟也是知曉大漢統一之勢難以阻遏,故而自暴自棄,盡情享受余年罷了!”張德鈞說道。 “你也和朕談統一之事!”劉承祐呢喃了句,忽然笑出了聲,看了張德鈞一眼:“如今,朝野內外,似乎所有人都能就此事發表一二看法??!” 張德鈞聞言略怔,隨即機敏地應道:“小的只一奴臣,見識短淺,平日里聽得多了,故而偶言之。小的以為,這也證明了,陛下削平諸國,一統天下,乃人心所向,順天應命,億兆子民殷殷所望之事!” “你倒是會說話!”劉承祐看起來心情不錯,稍作考慮,吩咐道:“南粵的事,朕暫時還顧及不上,你與那陳延壽,繼續加強聯系,將來應當能用得上!” “是!” 匯報完南粵的問題,張德鈞再度矮下身子,略帶踟躇地說道:“官家,還有一事……” “說!”注意到其臉上的異樣之色,劉承祐眉頭稍微褶了下,道:“你也知道朕的脾性,照實進言即可,朕倒也很好奇,是何人何事,讓你這么遲疑!” “回官家!”張德鈞陪著點小心,道:“是都察院事趙礪的問題!” 左都御史趙礪,乃是劉承祐親自發掘的人才,早年以精明強干、不畏權貴而受到他的賞識。從乾祐初年起,一步一步,從一個小小的西京留臺御史,成為大漢司法系統內的一方大佬。 自當年,接替邊歸讜成為御史中丞后,成為御史臺的一把手,已經有數年之久,后改制監察系統,成立都察院后,也一直待在左都御史的職位上。 多年以來,在其領導下,大漢監察系統,運轉良好,對于內外吏治民生,起到了十分良好的監督效果。對于趙礪的政績,劉承祐也是向來滿意的。 是故,此時聽張德鈞突然支吾地提起趙礪,心中頓時一個咯噔,凝聲發問:“莫非趙礪有什么問題?” 注意著皇帝的表情,張德鈞不敢怠慢,趕忙應道:“回官家,經皇城司調查,趙礪在職期間,欺上瞞下,收受賄賂,瀆職枉法,包庇罪臣……” “你可知,造謠誣陷,中傷大臣,是何等罪過!”其言落,劉承祐立刻質問道,語氣異常嚴厲。 聞問,張德鈞立刻跪倒,鄭重地說道:“官家明鑒,小的膽子再大,也不敢欺瞞官家呀!” 注意著張德鈞的反應,應當確有其事,劉承祐沉默幾許,寒聲道:“你有證據嗎?若拿不出實證,朕立刻辦你個構陷大臣之罪!” 別看皇帝言辭冷厲,但聽其言,張德鈞反而松了口氣,當即自懷中掏出一份奏章,恭敬地呈上,說:“這是皇城司調查所得趙礪近三年間枉法事共計六樁,請陛下過目,一應涉案人員,都已密查,情節確實。只需著有司據此審問,罪案必然明了!” 順手接過張德鈞的奏章,翻開看了看,劉承祐的表情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抬眼瞥著張德鈞,道:“看起來,你是費了不少心思??!” 張德鈞拱手說:“事涉公卿大臣,干系重大,小的不敢不慎,唯有詳細確實了,才敢上報官家!” “呵!”劉承祐嗤笑了一聲。 面色很快恢復了平淡,拿起煮開的茶水,倒了兩杯,遞給張德鈞一杯:“嘗一嘗味道如何,看朕烹茶的手藝有無提升!” 皇帝的反應,讓張德鈞有些意外,心頭難免忐忑,但面上還是畢恭畢敬地接過道謝,飲了一口,道:“好茶!” 劉承祐也抿了一口,突然爆發,猛地將茶杯摔在地上,怒喝道:“好個屁!” “官家恕罪!”張德鈞雙腿一軟,飛跪在地。 此時的劉承祐是怒形于色,胸膛起伏,顯然十分氣憤,起身踱了幾步,用力地甩了下袖子,道:“趙礪,好個趙礪,倒是給朕一莫大驚喜??!” “來人!” 孫延希注意著這邊的動靜,趕忙上前聽命:“請官家吩咐!” “傳詔,將左都御史趙礪下獄,著大理寺卿崔周度,審訊其罪!”劉承祐冷冷地吩咐道,又瞧向張德鈞:“把皇城司收集的證據、證人,全部移交給大理寺,全力配合審查!” “是!” 第185章 趙礪案 發怒的皇帝是極其危險的,張德鈞深明此點,看準機會告退。出得宮殿,孫延希卻靜靜地站在廊道間,明顯在等著他,朝張德鈞露齒一笑:“張司使不愧為我輩楷模,此番為朝廷揪出一大惡,清除一禍害,必是大功,官家定然會重賞的,小的可提前恭喜了!” 說著,孫延希還拱了拱手。見狀,張德鈞顯得很矜持,微倨著頭,斜眼看著孫延希,應道:“我身為官家奴臣,替官家盡力,為朝廷辦事,乃是應盡職責,豈求賞賜乎?” “張司使對官家的忠心,小的敬佩,值得我等學習??!”孫延希皮笑rou不笑的。 “能將官家伺候到位,你也不容易?!睆埖骡x則微瞇著眼:“此處可不是敘話之處,官家有吩咐,還當從速辦理,若有遲誤,可是要掉腦袋的……” 聞言,孫延希那還算清秀的眉毛下意識地聳了一下,拱手作了個揖,道:“還要多謝司使提醒了!小的先告退了!” 在后邊,望著孫延希的背影,張德鈞眉宇間露出一抹陰沉之色,所謂同行相嫉,其人的態度,讓他很是不爽,甚至心存顧慮。 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釋然,皇城司主要對內,又格外側重皇城之內,孫延希若是有什么異動,他有的是辦法炮制。但是,畢竟是官家身邊的人,所幸,劉官家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心態再度恢復沉穩,想到方才對皇帝的奏報,張德鈞嘴角不由泛起一道笑容。如今皇帝正英明,他當然不敢有任何欺瞞與保留,趙礪確有其罪。 而他感到自得的事,經此一事,可算是為皇城司“正名”了。趙礪算是皇城司成立以來,經辦地位最高的大臣,朝廷百官,公卿大臣,今后不敢再有所小視。 這些年,武德司的氣焰是慢慢地消減下去了,在李崇矩的領導下,十分地低調,辦事都是規規矩矩的。固然降低了大臣們的敵意與警惕,也使得特務衙門該有的影響力被削弱了。 皇城司的建立,除了制衡的用意,也是為了彌補武德司所不能覆蓋之處,張德鈞明白這一點,是故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主動承擔那一部分影響與作用。 對于張德鈞而言,趙礪案只是個新的開始,一個追趕武德司的開始。 萬歲殿中,劉承祐兀自氣憤著,一副不能釋懷的樣子。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劉承祐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不能容忍貪官,只要他有才,對自己有用。 就像趙普,劉承祐當初就知道他平日里會吃些拿些,但并不妨礙劉承祐對他的看重,留在身邊,參贊軍政。孟昶投降,出任成都的人選,第一個就選中了他。 但是,容忍并不代表放縱,并且還得看對象。趙礪是何人,此人在正史上并沒有留下什么名氣,可以說,是劉承祐憑著他的雙眼,親自挖掘出來,委以重任。 多年以來,趙礪一直被劉承祐樹為廉吏典范,委以重任,奉以高位,褒獎不斷,劉承祐也對他抱有極大期許,但就是這樣一個由他親自提拔的“榜樣”人才,也墮落了。 簡直就是打臉!作為都察院的長官,在朝中也位高權重,影響巨大,劉承祐甚至有意將他拔入政事堂拜相。而負責監察系統的最高長官,靠著監察功勞覲位,如今自身就出了大問題,也是莫大的諷刺。 結果,終究是讓他失望了。 當然,讓劉承祐氣憤的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那種被欺騙的感覺。還有,這是否也證明了,他的眼光有問題?趙礪如此,那其他人呢? “去武德司,把李崇矩給朕叫來!”喚來一名衛士,劉承祐吩咐道。 召李崇矩,當然是看看武德司那里是否有什么情況,他不認為,如今皇城司能調查清楚的事情,武德司會一點風聲都沒有。 很快,李崇矩進見,直面皇帝之問時,李崇矩顯得十分拘謹,給出一個讓劉承祐不怎么滿意的回答:“趙都御史乃朝中重臣,未得實證之前,臣不敢貿然進奏,以免在朝中引起不良影響!” “不良影響!那是你該考慮的事情嗎?”劉承祐忍不住斥責道。 見狀,李崇矩身體一繃,立刻應道:“臣有罪!” 當然,劉承祐也就是一時氣話,看他始終恭謹的模樣,輕嘆了聲,吩咐道:“罷了!趙礪朕已令下獄審訊,武德司有什么的調查取證,一并移交有司,配合此案的調查!” “是!” 待李崇矩退下,他雙目之中不由得閃現出少許陰騭,開始思考,李崇矩明顯有所發現,為何不直接檢舉?有何可顧忌的?除了趙礪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大臣的監探結果沒有上報?如果有,那他保留著又是何居心? 作為劉承祐侍衛出身的李崇矩,以其品行,素受信任,即便待在武德司的位置上,在朝中口碑也不錯。講道理,劉承祐沒有什么道理會懷疑他的,但有的時候,這心里還是忍不住泛起些嘀咕…… “這兩年,我是不是對吏治放松了?”思緒飄回,劉承祐眼中閃動著寒光,喃喃自語道。 孫延希帶著大內侍衛,趕到都察院衙門的時候,趙礪正在坐堂,接受著屬下御史們的匯報。當孫延希宣讀皇帝詔諭,人直接癱倒,最后當著一眾面面相覷的御史的面,被衛士架走,直接打入詔獄。 作為左都御史,趙礪也算位高權重,受皇帝信重,則更令人羨慕。這突然被下獄,自然免不了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波,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吃瓜的同時,也不免人人自危風。 畢竟趙礪也算朝中一派大佬,他若倒了,必然牽扯巨大,很多他的門生舊吏,都怕牽連到自己,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人。而作為都察院事,趙礪手中說不準就掌握著誰的黑料,若是被他破罐子破摔,爆料攀誣,那問題就更加嚴重。 是故,案發后,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大理寺,那場針對趙礪的審訊。 作為主審的崔周度,原本是抱有極其嚴肅認真的態度來對待此事的,然而,真正開審之后,卻發現案詢進展,異常迅速。 基本不用他怎么動腦筋,皇城司、與武德司,就以極高的效率,將一眾的涉案人員及證據情況,移交給他。 而崔周度需要的,只是針對這些證人、證據,進行驗證整理。而對于所舉之罪,趙礪也是供認不諱。 就如很多官員所擔憂的那般,趙礪一倒,必然牽連無數,一大批的官員被暴露出來,僅在京者,就有大小官員28人,都察院自是重災區。 對于這些人,正在氣頭上的劉承祐沒有絲毫手軟的意思,下詔,不論何人何職,一律拿下。 其他涉案人員,猶待批捕審問定罪,但作為主犯的趙礪,其罪行在短短的兩日內,便審定結束。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將他畫押后的罪狀及案情述錄,呈抵劉承祐御案。 御覽過后,憤怒的情緒,已不那么嚴重,但替代的,是深深的失望。若僅是德行有缺,與人方便,也就罷了,但是權錢往來,瀆職枉法,藏污納垢,還涉及草菅人命,這就是最不能讓劉承祐接受的了。 監守自盜,執法枉法,不論哪個時代,都是令人深惡痛絕的。 第186章 賜死 已經進入夏季,天氣已然開始炎熱起來,不過對于詔獄而言,沒有任何影響,陰冷是其特征,潮濕是其代名詞。 當然,皇城的詔獄,并沒有外界想象的那般恐怖,除了守備嚴密,少些光照,寂靜陰森了些,并沒有其他缺點。論及干凈整潔,詔獄的衛生大概是全天下監獄中最好的。 至于詔獄為人所畏懼忌憚,乃至于以訛傳訛的原因,只在于,入詔獄者,都是朝廷有一定地位的貴族、官僚,案件一般由天子欽定,且少有能活著走出來的。 對于大漢官僚們而言,進了詔獄,不只是仕途的終結,也基本代表著生命的結束,并且會影響到下一代。是故,沒有人愿意與詔獄扯上任何關系。 在這乾祐十一年初夏,詔獄又迎來了一位新的高官,這些年,詔獄接待的罪犯相較之下并不算多,但要說影響重大的,也就那么寥寥幾人。 公卿大臣中,趙礪之前,是任公王景崇,再之前,則是前宰相楊邠了。而那么多人中,也只有楊邠一人活著走出詔獄,其他人都死了,沒有例外。而楊邠,下場也算不上好,整整八年了,楊老相公還在涇原一帶蹲苦窯。不過,據說還能安得清貧,守得苦寒,身子骨尚且康健。 寂靜而幽冷的通道內響起一陣腳步聲,一步一步,清晰而沉重,踩在囚犯們的心頭。似有所感,趙礪抬起了頭,等一陣窸窣的開鎖聲過后,緊閉的囚室鐵門被打開了。 下獄不過數日,但趙礪整個人都顯得蒼老多了,就像那些遭到重大打擊的人一般。這些日子,在這四面厚堵的高墻鐵閘內,他難得地回憶反思了自己的仕途生涯。 他自后唐入仕,于后晉朝蹉跎,及至大漢建立,乾祐元年劉承祐西巡洛陽,方才進入天子視野,從那之后,就是平步青云。 他出身寒微,受皇帝提拔之恩,早年的時候,是以極大的熱情、全身心的投入回報皇帝。大漢監察系統的重構,各級監察制度的復立,內外御史的選拔,趙礪是有很大功勞。 當然,對于他的忠誠與奉獻,皇帝也沒有薄待,高官大權,重爵厚祿,從未吝嗇。 這十年,是趙礪功成名就的十年,是他風光無限的十年,然而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墮落腐化,以權謀私?想了很多,他方才確定,似乎就是從那年寒冬,收受了一筐石炭,然后,人情、錢財、美人接踵而來,以至于斯。 回溯過往,說后悔,那是必然,然而也只有在這追悔無用之際,才能把事情看得這般清楚明了,大徹大悟。 郭侗走進囚室兩步,打量著木然地坐在那里的趙礪,眼神中不免露出幾分感慨的情緒。兩鬢的斑白,訴說著一切凄涼,要知道,趙礪如今也不滿46歲。作為朝廷中樞,排得上號的大臣,趙礪所受天子的寵信與厚待,郭侗是很清楚的。 昨日起高樓,今日宴賓客,明日樓塌了,這樣的結局,也著實令人唏噓。 看到是郭侗,趙礪精神微振,變得激動了些,出聲喚了句:“郭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