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91節
“今上的睿智豈是爾等可以看明白的!”聽其妻的憂慮,李濤有些言不由衷地說道:“罷了!此事我自有計較,你就不要管了,你方才的話,永遠不許再提!” “我先走了!” 清晨的庭院,靜謐一片,秋風送涼,草葉之間,凝結著露水,彌漫在圓道間的霧氣,能讓人感受到明顯的寒意。 收拾進食,等李濤進宮,天才方破曉,世間仍舊灰蒙蒙一片,靄色深沉,就如李濤的心情一般。所幸,監門衛士換班之后,宮門已然開啟。 “相公,荊湖案有進展了,范相親自坐堂審斷,已經深挖出十五名內外職吏,照此下去,朝里朝外,必然動蕩??!”堂案前,一名親信僚屬,低聲向李濤稟道。 正在批示公文的李濤頓了下,放下筆,李濤倒是一臉平靜:“陛下震怒,責令嚴查,范文素又是疾惡如仇的性子,此事又豈能會輕易揭過。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區區政潮動蕩,何足道哉?再者……” 真正的變故與動蕩,只怕還在后邊。最后一句話,李濤沒有說出口。 見李濤的反應,僚屬不由說道:“范相與相公不和,只怕借機生事,牽連到相公身上?!?/br> 李濤卻笑了笑:“范文素的品性,我是知道的,政見或有不同,但還不至于打擊報復!” 遲疑了下,僚屬繼續壓低聲音:“下官聽聞,此事變故,乃是崇政殿趙普向陛下進讒,刻意夸大其事……” 聽其言,李濤表情冷淡了幾分,旋即朝其叮囑道:“有些事不要多打聽,有些話不當多言,接下來,做好你本分的事!下去吧!” “是!”見李濤表情嚴肅,僚屬趕緊收斂情緒,放下幾封公文,躬身而去。 再度提起筆,看著冊頁間的文字,李濤卻突然沒了批閱的興致了。 “相公,崇政殿來人了,陛下相召!”在李濤思緒繁重,愣神之間,下屬入內稟報。 “嗯!我知道了!”李濤應道:“讓來人稍候,我馬上動身!” 坐在堂案后,深吸了一口氣,李濤從容地收拾著幾封要緊奏章隨身帶著,前往崇政殿,緩慢的步伐,給人一種沉重之感,仿身負千鈞。 “臣李濤,參見陛下!” 崇政殿內,天子劉承祐仍埋頭于本章政務之中,見到李濤,露出了笑容,態度十分親和:“李卿來了!別站著了,請坐!” “謝陛下!”李濤拜謝:“不知陛下喚臣,有何事吩咐?” 劉承祐將案側堆疊著最上邊的一封奏章拿出,翻開,說道:“這份奏章,朕覺得很有趣,也有些疑惑,請李卿來,是為釋疑解惑!” 注意著皇帝的神態,能被他用“有趣”來形容的奏章,心頭也不禁生出些疑竇,恭聲道:“請陛下示下!” 劉承祐說:“文宣公兼曲阜縣令孔仁玉卒,李卿擬以其子孔宜襲文宣公爵,并繼曲阜縣令?” 聞言,李濤是真有些不解了,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應道:“孔仁玉乃孔圣四十三代孫,文宣公之爵,自唐時起,便由孔氏一系世襲,以表對孔圣與天下士子的尊敬與重視,此乃成制,以孔宜襲爵,并無不妥!” “呵呵!”劉承祐笑了:“孔氏能代表全天下的士子嗎?” 面對劉承祐的問題,李濤很想答一句,能。但見皇帝玩味的表情,李濤沉聲說:“陛下,曲阜孔氏,畢竟乃孔圣嫡系后裔,前雖因亂世,而有所衰落,但在天下讀書人的心目中,仍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陛下如欲修文治以安天下,該當禮遇孔氏,以昭興教之意……” 聽其解釋,劉承祐臉上的笑容透著些許譏誚,說:“南張北孔,朕嘗聞,天下兩家半,曲阜孔家占一份,龍虎張家獨一份,歷代皇家分半份。千年孔氏,果然尊崇無比??!” 李濤臉色劇變,猛地拜倒:“陛下何出此言??!此必叵測之徒,胡言妄語!” 看他那副緊張的樣子,劉承祐擺了擺手:“此等讖緯流言,朕自然不會當真!” “不過!”聽皇帝說話,就怕一個轉折,劉承祐悠悠道:“這孔仁玉,幼年襲爵,勤學善思,乃成其才,曲阜任上,公私大治,政平而通。他既卒,為何擬以其子孔宜接任,若是沒錯的話,這孔宜年方十六,何以委以縣任?這區區少年,能治理好曲阜?還是,干脆建議朕,直接把曲阜,賜給孔氏,由其世襲罔替?” “臣實無此意??!”李濤有些慌了,埋頭激動道:“臣考慮欠妥,請陛下治罪!” “罷了!”見其惶恐,劉承祐冷肅的表情,又如冰雪一般消融,道:“朕也尊孔子,讀《論語》,孔圣人的后裔,也是該禮遇,否則,天下的讀書人,或許真會怨朕,說朕不敬先賢……” “這樣吧,李卿所擬,以孔宜襲文宣公爵,至于曲阜,乃魯地大縣,朝廷另遣良才赴任!” “是!” 歷朝歷代,曲阜孔氏的地位,都不算低,當然,如今這個時代,還沒有被抬高那等層次。并且,因為唐末戰亂,衰落得厲害,孔仁玉之父孔光嗣,甚至連文宣公的爵位都丟了。 至于孔仁玉,在原本的歷史上,還被尊為孔氏的“中興之祖”,被后人廣為傳頌,尊崇千年,還編出了一場“孔末亂孔”的傳奇戲碼。 如今,在劉承祐的時代,其人雖然經歷亂世,重揚孔氏聲名,有中興之意,卻不知,過個百年,是否還會被后人牽強附會地編出另一段傳奇故事。 第124章 辭表 “此事就這樣了!”劉承祐看著李濤,溫和地說道:“說起來,朕繼位之后,倒也還未見過孔氏族人。這樣,卿且擬一道制書,發往曲阜,讓那孔宜喪期過后,即上京來……” “是!” 注意著李濤,劉承祐身體微微前傾,關心道:“朕聽聞,李卿這幾日理事甚為辛勤勞,今日,更是天未亮,便入宮坐堂理政!太過辛勞了,國務固然重要,還需注意身體??!” “多謝陛下關懷!”李濤應道:“臣資質不足,德行淺薄,受陛下以重任,執掌中樞,如履薄冰,唯恐怠慢政事,誤國誤君,只有多費些勞力了。近來內外紛擾多事,臣更不敢有所遲誤!” “李卿謙虛了!”對李濤之言,劉承祐很是感慨的樣子。 “不過,有一言確實不錯,國家確實多事!這也恰恰證明,天下不安,我們還有許多沒有做到位的地方,乃至受此俗務紛擾,不得片刻松懈??!”劉承祐說道。 看著李濤,指著案上,說:“離京數月,這奏章便積案如山,一本本看過來,朕也是不勝其疲,有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勤政,親力親為,素來令臣欽佩!”李濤拜道。 “若沒有李卿這般能臣干吏,替朕分憂解勞,朕也不能穩坐龍床,以治天下!”劉承祐道。 “陛下謬贊了!臣不敢當!” 抬眼看了看劉承祐,面上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李濤拜倒:“臣近來為政理事,所思所慮,常有不當,心實惶恐。還請陛下問責!” 見他這般表現,劉承祐略感訝異,隨即露出微笑:“李卿何故如此?言重了!人的精力總歸是有限的,而況你年事已高,國務繁重,難免有疏漏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不必掛懷!” 劉承祐的話,看似安慰,但聽在李濤的耳中,著實不是滋味。注意到天子那一臉溫潤隨和的表情,一抹苦澀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垂首抱拳道:“陛下此言,令臣慚愧??!” 注意了下時間,劉承祐起身,招呼著李濤,說:“也到用膳的時辰了,李卿就先被回堂了,走,陪朕一起用食!” “謝陛下!”盛情難卻,李濤跟著。 “此番出巡,朕也算嘗遍地方美食了,發現民間菜肴,多有特點,并不差于宮廷。朕今日,特地命人做了些東京名菜,卿當與朕共享……” 天氣清爽,午后的秋陽,釋放著柔和的光芒,照在李濤身上。行走在宮室之間,李濤的精神有少許的恍惚,恍惚之中,又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天子的話語、表情仍在腦海浮現,耳畔似乎仍舊縈繞著其溫和的聲音,淺笑之中的苦澀怎么也掩飾不住?;实垩哉Z如刀,一刀一刀剜在心頭,其暗示,不,當是明示,他已經盡悉其心。 說實話,李濤仍舊費解,何以會引起皇帝的猜忌,與當初的楊邠比起來,他可謙和、恭順得多。至于拿年歲來說事,58歲很老嗎? 或許只能用圣心難測來解釋了…… 從兄弟李浣被遷任,到關中事務,再到荊湖案。還有方才孔氏之事,分明是借之以敲打自己…… “相公!”南衙,李濤走到吏部,立刻有司郎迎了上來。 “申侍郎呢?”李濤問。 “正在堂間!下官立刻去通報!” “不必了!”揮手止住有些殷勤的司郎,李濤吩咐道:“我自己去!” “是!” 踏入吏部官署內,一切的布置,都那般熟悉,他在此間,可是理務多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烙印著他的印記。 在踏入堂間的那一刻,李濤終于有所悟,老臉上露出少許恍然,或許“吏政”二字,就是問題所在吧…… 想想這些年,自己提拔了多少了,多少門生故吏,似乎也數不清了,但是,要說他結黨營私,潛蓄異志,他是決計不承認的。 “相公怎么來了?”公案后,申文炳正一邊處理公文,一邊飲茶,抬眼見到李濤,趕忙迎了上去:“來人,快快奉茶!” “請上座!”申文炳指著主案,謙恭地說道:“相公如有吩咐,差人通知一聲,或喚下官前去都可,何必服其勞而親至?” 李濤卻尋到客席坐下,臉上已不見消沉的意氣,指著那方大案,對申文炳道:“國華,這方公案,今后就正式歸屬于你了,名至實歸!” “相公此言何意?”申文炳微愣。 看著申文炳,李濤說:“我年事已高,內外事務的處理,已是力不從心,不堪其累,而況于兼理吏政。就在方才,我已經向陛下進言,卸吏部尚書之職,并向陛下舉薦你接任,陛下也同意了,詔制之下,就在這一兩日間了!” 申文炳性子偏緩,驟聞此消息,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方才后知后覺地,說:“下官何德何能,能當天官之任?” “國華就不必謙虛了!”見其反應,李濤淡淡然地道:“你本為吏部侍郎,主理吏政也有些時日了,口碑素來為人所稱道,由你接任,乃順理成章的事!” 考慮了好一會兒,申文炳方才消化完此消息,注意到李濤的神情,心中更是疑云叢生,還有少許不安,直覺不尋常。 大概是察覺到了申文炳心中的疑惑,李濤含笑道:“你不必有什么顧慮,只需做好本職工作即可!” 說著,李濤表情嚴肅些,以一種鄭重的語調,叮囑道:“吏部之任,乃是諸部司中,最為復雜的,上下牽扯甚大,國華主其政,當秉持公心,持重為先!” “下官謹記相公教誨!” 沉吟了一下,李濤又笑道:“在我看來,國華你在朝中,資望、能力都不弱與范文素等人,只是性情太平和,未顯其才。此番,陛下以天官相任,將來拜相也是可以期許的!” 聞言,申文炳一副坦然狀:“下官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奢望!” “你呀,就是過于寬厚謙遜了!” 等李濤離開吏部的時候,神情之間,已盡顯釋然?;氐秸绿?,表現如常,坐堂理事,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似的。 沒有加班,傍晚時分,即驅車回到府邸。 “父親!”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其子李承休已恭候在府中。 “你怎么回府了?”李濤看著他。 將李濤迎入堂中,李承休面上帶著點喜色,稟道:“兒被調任水部郎中,父親終于肯讓我升職了?” 聽其言,觀其狀,李濤面上那稍縱即逝的錯愕并沒有被其子發現,淡淡地說道:“你以為,是我給你安排的嗎?” “不是嗎?”李承休一訥。 老臉上閃過一抹凝思,李濤擺了擺手,叮囑道:“水道工程舟楫橋梁,乃國之要務,陛下也素來重視,你能當其職務,便好好表現!” “是!”李承休拱手應道,沉浸在升職的喜悅之中,并沒有察覺到老父的異樣。 入夜,待用完晚食,李濤自往書房,在書案后枯坐許久,燈燭晃動,映照在他臉上,使得他表情越發深邃而平靜。 良久,喟然一嘆,攤開一封空白的奏章,親自澆水研墨,蘸筆,略作構思,下筆寫道:吏部尚書、中書門下平章事臣李濤,伏啟陛下。臣本庸碌之人,蒙拔于朝廷,受恩于陛下,僭居高位,業已十年……” 這是一封辭表!經過慎重的考慮,李濤終是決定,退而避禍。天子的一切表現,就差直接告訴他該退了,若再不知趣,就太不給皇帝面子了。他李濤,終究不是楊邠,也沒那個膽子,沒那個實力,去與皇帝正面相抗。 李濤的文才是不錯的,平日間多有文章、詩詞傳世,此番用情所進之表,盡道衷言。等寫完最后一個字,雙眼竟然有些泛紅。 “唉……”老臣的嘆息中,盡顯悵然。 第125章 頌公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