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78節
作為溝通河東與河北的交通要道之一,井陘關收到了朝廷的格外重視,從立國之初,就屯有重兵,甚至于在當初劉知遠與漢廷諸公的籌謀中,河北局勢若有反復,則依井陘,據守太行,以免影響到河東根基。 不過,后來在劉承祐的支持下,趙延壽率燕軍北伐,成功奪取幽州,再其后,契丹實力大幅北縮,并被逐步清除出河北,再加上魏博杜重威的平定,井陘的局勢也就沒那么緊迫。 再其后,就是大漢北面防線的逐漸鞏固,河北形勢向安,井陘的軍事地位則進一步降低,而駐軍也逐漸削減至如今的五百卒。 但是,不論怎樣,井陘的重要性,仍舊擺在這兒,并且隨著河東、河北的安定,商業上的用途也被大力開發,行旅路人,絡繹不絕。 關城依山傍水,堅固險峻,易守難攻,乃是基本屬性。不過,站在關樓上,劉承祐的注意力,卻不在城關的防御上。 澗水在城關前流淌,蜿蜿蜒蜒而去,并迅速隱入深山老林之中,水流擊壁碰撞的聲響,不斷回蕩在城關周圍。朝西望去,山道的通得很遠,雖然曲折,但視野之中的道途,顯然是經過開拓修整的。 在城關內外,有不少篷寮驛舍,其間擁塞扎堆了大量的行旅客商,因為御駕至,井陘關暫時戒嚴,使得東來西往的行人,不得不約束于其中,等待開放。 雖然大漢在國境之內,已然廢除了大部分關稅收,但井陘等特殊關卡,仍舊保留著,三司還專門派遣市吏管理稅收,所征之稅,除了一部上繳朝廷之外,剩下的都用來加固關防,開通山道。 而眼下的井陘關,除了是軍事要塞外,也是河東、河北兩地商業交流的場所,尤其是太原、真定兩府。在關內,同樣劃出了一片區域,作為市場,不僅是商旅行旅,周遭的百姓,隔三差五,便齊聚于此,交貨易物,如此三四年下來,越發繁榮。據察,每逢季秋,扎聚于井陘的商賈百姓,最多時曾突破了七千人,不可謂不多。 “如今井陘這邊,每歲可獲多少關稅、市稅?”摸著堅硬并顯陰冷的關墻,劉承祐詢問被喚至面前的井陘市吏。 應該是頭一次見到皇帝,還是被這般溫和地問話,市吏顯得很是局促,身體緊繃著,平日里管理關市內的精明伶俐全然不存。 見狀,劉承祐的態度更顯親切了,說:“你不必緊張,朕只是隨便問問!” “回陛下,關稅三千余貫,市稅一萬九千余貫!”市吏穩了穩心神,應道:“近幾年,都在逐年上漲,明歲當會更多!” “這不算少了吧!”劉承祐有些把握不準地說。 “不少了!”市吏趕緊道:“臣到任井陘已有六年,猶記得,最初關、市稅加起來,一年也不過三千余貫。這些年,治安寧定,朝廷又取消各地關稅,來往的客商多了,百姓也爭相集市交易,稅收也就得到了空前的增長!” 劉承祐稍微盤算了下,到如今,大漢朝廷每年歲入,也不過一千兩百萬貫,這么比較下來,井陘這邊稅入,也就不像表面數字看起來那么凄慘了,甚至算得上充足。 “都是以何等標準收稅?”劉承祐問。說起來,劉承祐還真沒仔細關注過。 “按照三司的規定,以車馬、重量、貨物價值作為評判依據,不過,不同的貨物,稅收管理,都有所不同!”市吏答道。 “如此說來,要做好這個稅吏,倒也不容易??!”劉承祐微微一笑。 “只是根據朝廷的規定做事罷了,有駐軍在,來往的商賈都很守規矩,于臣等而言,算不得繁累!”市吏答道。 點了點頭,劉承祐沉吟幾許,突然伸手,指著封閉的城關,對鎮將道:“開關解禁吧!那些商民等得辛苦,倒也不需因為朕,壞了井陘的日常秩序與貿易!” “是!”鎮將當即吩咐人傳令。 “走,帶朕去關衙歇歇!”劉承祐又看著井陘鎮將。 鎮將年紀不算大,應該不滿三十歲,樣貌普通,臉上還帶有少許粉刺,不過胡須很稠密,毛茸茸的。關鍵是,姓孫,叫孫全暉,乃是孫方簡的兒子。 注意著井陘城中的建筑、街道,既熟悉又陌生,在劉承祐看來,變化很大。劉承祐此前來過井陘兩回,一次是國初收復恒州(今真定府),前來視察關卡。第二次,是乾祐二年冬巡,那一次,原本是打算同皇叔、太原王劉崇見上一面的,不過被劉崇拖辭婉拒了。 到關衙,落座方喝了兩口水,便見鎮將孫全暉,當堂拜倒,磕頭道:“請陛下治罪!” 面對他突然的舉動,劉承祐倒沒有什么意外之情,眼中玩味之色一閃,揮了揮手,道:“孫將軍不必如此?你將井陘鎮守得不錯,治安穩定,道途通暢,正當給你表功,何談罪過?” 聞言,孫全暉語氣鄭重,說:“陛下,定州的事,末將有所耳聞,家叔其行,罪責重大,今伏乞治罪以贖過!” “不必如此!定州的事,已然過去,對你叔父,朕也已有結論,已做處置!”劉承祐笑吟吟地看著孫全暉:“再者,叔是叔,侄是侄,朕不搞株連,你也不必因此而不安,繼續當其職,謀其事,這井陘,仍需你駐守!” “起來吧!” 聽皇帝這般說,孫全暉這才釋然,松了口氣,起身再拱手深揖:“謝陛下!陛下心胸之寬廣豁達,末將感激涕零!” 見狀,劉承祐臉上仍帶著和煦的笑容,說道:“朕來井陘之前,還收到了一份請罪奏章,來自你叔父孫方進,也是讓朕治罪!你們啊,卻是多心了,忠jian如何,朕心里自有一桿秤,不至有昏聵猜忌之舉!盡可放寬心!” 孫全暉聞言,先是有些訝異,而后道:“陛下如此推誠置腹,末將慚愧??!” 對于孫氏叔侄主動請罪的表現,劉承祐這心里,還是感覺很舒服的,仍舊以一個親和的態度說:“你父、叔,于國都是有功的,尤其對契丹打的幾仗,很提士氣!” “據說,二奪飛狐寨,你可有先登之功,親自斬殺了七名胡虜,還因此負傷!”劉承祐的語氣很肯定。 孫全暉咧開了嘴,濃須都顫了顫,但表情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陛下竟然對末將的履歷,如此清楚!” 劉承祐淡淡一笑,那是自然,每至一地,他可是提前做好功課的。 “為大漢立過功,為朝廷流過血,對于這樣的功臣勇士,朕厚待還來不及,又怎會以他罪加誅?”劉承祐道。 “陛下的恩情,末將永不相忘!”孫全暉當即賭誓。 第98章 山道 警告:本章特水。 自井陘走太行入河東,約以百里的山道,便至平定縣。通往平定的山路,呈東北——西南走向,就像一條狹長的走廊,經過歷朝歷代的開拓、平整,井陘道已經不那么逼仄,崎嶇或有,曲折亦有,卻也通暢了許多。 即便如此,對于御駕行營數千人的大隊來說,想要通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為減少負累,劉承祐直接下令,行營拋去所有輜重大車,改輕裝小車行進,包括他那寬大沉重的鑾駕,也沒帶走,而是乘小車,或騎馬。 山道的難行,劉承祐早年是體會過的,然而養尊處優多年,再次經歷一番,卻也難熬。坐車顛簸,騎馬難受,到后半段,劉承祐干脆選擇步行。 青山幽幽,古木森森,夾道山壁,高峻雄奇,路面道左,有明顯人工開鑿的痕跡,周遭鳥叫蟬鳴,催人瞌睡,正值仲夏午后,天氣炎熱,雖有林蔭之遮蔽,但拘束在山道中的悶熱,仍舊讓人感到不適。 大隊行進在起伏周折的山道間,軍隊保持著行軍的嚴肅,石守信安排很到位,兩年前經歷了在秦鳳的對蜀一戰,對于山道行軍,很有經驗。 勘探道路,清查林壁,交通侍衛,石守信安排得十分到位,只為了保證御駕的安全,以免不測之事發生。在這山林之中,風險總是被放大的。沿途還能遇到些民間行旅,也都被及時控制住,等帝、后經過了,方才放行。 劉承祐并不認為石守信小題大做,刻意表現,反而對他嚴謹負責的工作態度與作風,表示認可。事實上,經過此番護衛北巡,回朝之后,石守信的軍職又將向上提一提了。 這么多年以來,當過行營都部署的,無不是大漢的高級將帥,慕容延釗、韓通、趙匡胤等人,都是榜樣。 手里拿著一根竹節,以作支撐,身上的單衣,已經被汗水浸濕,染著塵埃、草屑,身形略顯狼狽,一步一腳,很是沉重。 張德鈞不時地想要攙扶劉承祐,都被他嚴厲喝止,并很固執地拿當年事來說,什么百里行軍,朝發夕至,翻越太行,如履平地。 “你們怎么樣,還能走嗎?”稍微停了下,劉承祐扭頭,看著跟在身旁的四個兒子。 讓四名皇子跟著步行,也是劉承祐的命令,用以磨煉其意志,鍛煉其體魄。再是精力旺盛,小小的年紀,哪里受得這般苦楚,走走停停,汗淚洗面。 劉晞還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手掌與胳膊,素以嚴母的示人的高貴妃,都不住地心疼,向劉承祐表示埋怨。 此時,聞皇帝老子的關心,劉煦如常,不叫苦,不叫累,只是應道:“能走!” 但是能夠清楚地看到,那雙不算結實的小腿在發顫。 劉旸苦著一張臉,熱汗淋漓,靠在一名侍衛腿上,劉昉則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顯然很累,但兩眼仍舊明亮。 看向劉晞,劉承祐關心地問道:“你呢?還疼嗎?” 劉晞小臉上有些臟污,手上的擦傷被簡單地包扎著,但被汗水浸濕時,也不由齜牙咧嘴地道:“疼!” 過猶不及的道理,劉承祐還是知道的,走走停停的,雖然中間休息了幾次,但對于四個小兒來說,已是不容易了。 回首看了看,劉承祐指著前方,說道:“看到前方那道山梁了嗎,再堅持堅持,走到那里就歇息,接下來,你們就坐車吧!” 順著劉承祐的手指望去,前方約百丈的距離,山道明顯有一道起伏,夾道山林,形成一道豁口,遮蔽視野,讓人欲窺山梁背后的風景。 果然,劉承祐的話很有效果,有了個目標,幾個兒子精神面貌都有所改變,都振奮了些,包括劉煦也一樣。 花了一刻鐘左右的時間,帶著幾個皇子,蹣跚地登上那道山梁。劉承祐注目遠眺,山梁背后,又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 皇子們則沒有劉承祐的興致,就如解脫了一般,直接坐下歇息,小劉昉癱倒著,靠在一塊青石上,抖動著小腿。 “給他們揉揉!喝點水!”吩咐著幾名侍衛。 “官家,你也解解渴吧!”張德鈞取出別在腰間的水袋,打開蓋子,遞給他。 接過,簡單地飲了兩口,溫甜的飲水滋潤過喉嚨,有些舒適,當然,此時此景,有一杯冰飲才是享受。 看著殷勤侍候在身旁的張德鈞,劉承祐不由好奇道:“沒想到,你的體格倒也不錯,走了這么久的山道,竟未見多少疲色,朕看有的軍士都比不過你??!” 張德鈞應道:“小的平日里,也在加強鍛煉,要侍候官家,身體弱了,可不行!” 別看張德鈞只是個閹人,但是隨著這些年身體長成,身材高大,體魄健壯,會武藝,善擊劍,尋常的大內侍衛,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劉承祐前番逞強,但這一停下來,疲倦襲上,身體跟灌了鉛一樣。即便是常人,突然一走山路,都難受其累,而況于劉承祐這久坐少練的身體。 “去,看看皇后怎么樣了?”劉承祐朝著張德鈞吩咐道。 “是!” 目光落到四名皇子身上,雖然已經緩過來了,但都一副不想動彈的樣子。李少游走了上來,大抵是常年漁色,身體有虧,表現得很虛。 見狀,劉承祐笑道:“你這身體,也要加強鍛煉??!沒有一個強健的體魄,如何忠于王事???” 李少游面露苦笑:“臣早年行為放浪,沉湎女色,這些年也少有鍛煉,這稍微走一走,便難堪其負??!” 說著,李少游瞧向幾個皇子,勸道:“幾名殿下,終究年幼,經不住折騰,還是當適量??!” “朕也知道!此番帶他們出來,除了讓他們看看大漢的城池江山,也當讓他們吃吃苦,以雙腳丈量山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是光憑嘴上說說的!”劉承祐擺擺手。 看著李少游,突然說道:“你覺得,我這幾個兒子如何?” 劉承祐的雙目中,在李少游看來,仿佛釋放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驟聞此言,立刻變得鄭重起來,小心答復道:“都是人中龍鳳,不愧陛下所出,天潢貴胄!” 大隊仍在行進,不斷越過山梁,繼續前行。未己,皇后與貴妃、寧妃,也跟了上來,自車上下來,不顧疲敝,也不顧劉承祐的關懷,大符的注意力全在幾個孩子身上。 不一會兒的功夫,除了劉煦之外,三皇子都睡著了,稚嫩的小臉上,疲態濃郁地幾乎滴落。 “只是累了點,不必擔憂,睡一覺,多休息休息,就好了!”看著符后與貴妃關切的表現,劉承祐勸慰道。 “哼!”大符鳳眉輕揚,直斥劉承祐:“你皇帝,要走,要跑,我們攔不住。但孩子們才多大?劉昉才六歲,你這當父親的,何忍讓他們受這等苦楚!” 當皇后發飆的時候,劉承祐也得退避三舍,訕訕一笑,也不再說什么堂皇大論,講什么用心良苦。朝著李少游使了個眼色,表兄弟倆,快步先行而去,遠離護崽的雌虎。 “陛下!”在前方檢查的石守信回轉過來。 “還有多遠,出山?”劉承祐問。 “不足二十里,以目前的速度,黃昏前,當能出山。前隊已然同平定縣聯系上,做好迎駕準備”石守信說來。 “好,你辛苦了,安排一下,今夜就在平定歇腳!”劉承祐吩咐著。 “是!” “陛下很看中這石守信?”望著干練而去,親力親為的石守信,李少游不由說道。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將帥之英,朕是怎么都不會嫌多的!”劉承祐說道。 李少游不禁訝異,在大漢軍中,能得皇帝“將帥之英”評價的,可是鳳毛麟角。問道:“陛下對他,期待竟然如此之高?” “盡可拭目以待!”劉承祐平淡之中,盡顯自信。 “卻是臣忽略了,陛下素有識人之名,而今正值用武之時,這石守信如成其才,臣也為陛下與大漢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