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36節
在其子李守節的提醒下,李筠倒是有所反思,明白問題出在何處,但是,追悔莫及。一直到如今,聽到了朝廷欲南下荊湖的消息,他終于待不住了。 總算,一年的閑居生活,這心性明顯提升不少,養氣功夫見漲,雖然等候多時,倒也還耐得住性子。 “李都尉,陛下回來了,入殿覲見吧!”終于,通事舍人出殿告知。 這句話,于李筠而言,簡直如聞仙音,愁緒稍釋,有禮貌地朝著舍人道謝,而后正衣冠,鄭重地入殿拜見。 皇帝不是想見就能見的,不過劉承祐并非刻意慢待他,回到崇政殿前,他洗了個澡,換了身龍袍。明黃的服色,金龍纏身,將他映襯得神圣而威嚴,更添幾分帥氣。比起金錢,還是權力更能提升顏值。 “李卿,許久不見吶,東京生活,可還安逸?”眼瞧著李筠規規矩矩地覲完禮,劉承祐微微一笑。 聞問,李筠恭謹地答道:“陛下,東京繁華,乃天下之最,臣居之,每日都能感受到開封之富麗,大漢之強盛,陛下之英明……” “好了,這等吹捧之辭,可不像從你李將軍嘴中說出來的。你說得不習慣,朕聽得也不習慣!”擺了擺手,劉承祐直視著他,笑瞇瞇的:“卿且直言,見朕所為何事?” 聽劉承祐這么說,李筠臉上僵硬的笑容緩和了些,拱手應道:“陛下,臣已賦閑在京已經一整年了?!?/br> “哦?”劉承祐簡單地回應了聲,說:“看來,李卿是靜極思動了?” 聞言,李筠當即拱手道:“陛下,東京時日雖然閑適,但臣戎馬三十載,還是在軍中習慣些。近來聽聞,朝廷欲進兵湖南,兵馬調動頻頻,臣希望能為陛下上陣殺敵!” 對他此來的目的,劉承祐有所預料,倒也不足為奇,觀察著他那一臉的期待,含笑道:“卿有為國建功之志,朕心甚慰,不過,你畢竟五十多歲了……” 聽皇帝有拒絕之意,拿自己年紀說事,李筠頓時就急了,趕忙表態道:“臣雖年邁,但尚能飽食rou,挺劍搏擊,平日在府中,也未廢弓馬。還請陛下成全!” 事實上,拿年紀說事,確實有些站不住腳,如今大漢朝內外將帥中,五六十歲的老將,仍舊不少,將校年輕化,主要還是在禁軍與重要邊軍中。 審視的目光落在李筠身上,說實話,若非李筠此番主動來見,劉承祐都快將之遺忘了。去歲,對于此人的跋扈自負,他是十分不滿的,甚至在心底,已經做好了將之永遠打入冷宮的打算。 要說李筠此人,統兵之才自然是有的,但對于如今的大漢朝而言,卻并非不可或缺,能夠起到他功用的大有人在。但是,此人性格中的驕慢,那種武夫當道的囂張是劉承祐看不慣的,尤其他這個皇帝,當得越久,越不爽。 不過,就目前此人的表現看來,李筠顯是有所改變了。那么,要不要給他個機會呢? 注意著李筠滿臉的希切,那種期待中夾雜著哀怨的眼神,在這半百武夫身上出現,還是有些令人觸動的。 劉承祐并不是個心軟的人,但考慮過后,還是決定,給他一個機會:“罷了,將軍一片赤忱,朕豈能奪你志愿!” 說著,劉承祐提筆寫了張條子,用印后讓張德鈞交給他,吩咐道:“你去樞密院找郭榮,讓他安排吧!” “謝陛下,臣必然效死以報!”雙手捧著那張輕若鴻毛的條子,李筠卻如負千鈞,拜倒謝恩。 以李筠的資歷,只要放在南征大軍中,軍職總歸是低不了的,再不濟也能為一軍指揮。 而經過李筠這一遭事,劉承祐的目光,也再度轉移向南,放在荊湖事務上來。自澧州防御使曹胤病故的消息北傳后,這兩日里,朝廷朝廷這邊,上下部司是全力配合,加快備戰速度。 小底軍已然開拔南進,默認的主帥慕容延釗已然先行南下往襄陽而去。 …… 隨著大漢國內,兵馬調動愈急,甚至已不再隱藏,戰爭的陰云,開始籠罩在荊湖上空。從江陵到澧陽,從武陵到長沙,哪怕是升斗小民,都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這種氣氛下,身處風暴中心的周行逢,卻沒在長沙主持大局,而是悄然南下衡州。 就如漢廷所刺探的情況那般,為了應對來自北邊中央朝廷的壓力,周行逢這段時間是做足了準備,積極應對。 周行逢很無奈,也很委屈,他雖然稍有野心,粗統湖南之地,目標也只打算當個“武平王”,自認對大漢朝廷也算恭順。但是,漢天子意在削平天下,他的想法,注定與之背道而馳,想要做擋路者,就必定被搬除。 事實上,當聽聞朝廷有意收取湖南之時,湖南的文武,大都心懷憂懼。第一次議事時,就有半數的僚屬,直接向周行逢建議,臣服朝廷,解權進京,以保富貴平安。 但是,周行逢這個人,素來就是個有匪性的人,兼之性情剛烈,不戰而降,根本不是他的個性。再者,于他而言,好不容易出頭,削除敵對,占據湖南,還沒過兩年安定日子,北漢便這般相逼,想要奪他基業,又豈能甘愿。 當日周行逢便下令,將主降的十幾名文武全部抓起來。后來,更是越想越氣,北漢想要南下,才只是個傳聞,手下這幫人就力勸投降了,等漢軍真正南下,那還了得? 是故,沒過一夜,周行逢便下令,將一干人等,全部殺了,以表明其抗漢決心,勉強“統一”文武思想。至于湖南軍政的情況如何,強硬如周行逢,只怕都不敢樂觀。 事實上,周行逢也是有苦自知,湖南亂了太久了,人口、財富損失巨大,到如今,整個湖南的人口加起來,也不超過9萬戶,其中受他統治的更是不足7萬戶,以此人口,卻維持著近三萬的軍隊,已經是窮兵黷武了。 這兩年,周行逢在湖南實行了一系列的措施,比如蠲免賦稅,裁剪軍力,實行屯田,鼓勵墾殖。但去歲的饑荒將他所有努力化為烏有。 為了收買人心,他大開州倉,救濟饑民,募集丁壯入伍以活之,人心是獲取了,倉廩卻空虛了。如今,北漢侵逼日盛,境內流言四起,根本不給他消化那次政治勝利果實的機會。 以殘破之湖南,對抗強大之中原,想想都挺讓人絕望的。 到目前為止,最讓周行逢感到無奈的是,荊南那邊的態度。遣使聯絡,收到的答案,是曖昧,是遲疑,這讓周行逢大罵不已,高氏竟不知唇亡齒寒的道理! 在周行逢看來,如兩方能夠聯合,或許還有對抗北漢的機會。高氏若坐觀成敗,那必將被一同掃滅。 然而,不知是他的使者口才太差,還是荊南太蠢昧,竟然無動于衷。這種結果,讓周行逢十分憤慨。 但是,再困難,周行逢也沒打算坐以待斃。此番,周行逢親自南來衡州,就是打算邁出他對抗北漢的第一步。 第14章 武夫軍閥 不顧行途之疲憊,一到耒陽,即召集文武議軍。耒陽縣衙,古舊而簡陋,狹小的空間,被十幾名楚軍將校塞得滿滿的。 暮色有些暗淡,就如不少人的心情一般,兩排燭火倒也明亮,將所有人的臉都照得清楚。這一干楚軍將校,多屬無名之輩,但于周行逢而言,卻是他麾下的骨干基石。 坐在堂案后,環視一圈,周行逢也不廢話,直接問道:“進軍準備如何?桂陽情況如何,張文表可有戒備?” “啟稟節帥,軍械都已補充完畢,備好十日之糧,進軍路線也勘定好,桂陽距此不過百二十里,可朝發夕至!末將保證,十日之內,必定攻破桂陽,取張文表首級!”起身回答的將領名叫張崇富,人看起來很精悍,是追隨周行逢的老人,被表為衡州刺史。 “至于張文表,根據細作所探,有朝廷的人聯絡他,桂陽已然戒備起來,但張文表仍舊待在府中,終日飲酒作樂!”張崇富嘴里盡露蔑視。 聞之,周行逢卻未過分喜悅,而是嚴肅道:“都聽到了嗎?北漢亡我之心甚矣!張文表不足慮,大敵在中原,如今北漢兵馬調動,已不加隱蔽了,動兵南寇,就在眼前! 北漢君臣,當我湖南好欺,要占我們的城池,奪我們的官職,掠我們的財產,自本帥以下,必不能相容! 當初,我們能趕走唐軍,如今就能力拒北漢!就從張文表這匹夫開始,取桂陽,平定南方,再回師對付漢軍!” “是!”經過周行逢這么一鼓動,將校們的志氣終于高昂了些,齊聲應道。其他暫且不說,對付張文表,還是有些信心的。 這段時間,周行逢秘密向衡州增兵至六千,這在湖南一域,已是不小的軍力了。 稍微考慮了下,周行逢盯著張崇富,說:“我此番從長沙帶來的三千牙兵,一并交給你,休整一夜,明日即兵發桂陽。三日之內,拿下桂陽,可能做到?” 周行逢的眼神中,透著股狠意,張崇富感受到了,稍有些猶豫,但還是咬牙應道:“三日之內,末將必破桂陽!” “好!這才是我三湘子弟!”周行逢終于露出了點滿意的神采,扭頭看向一名候立的將領:“汪端!” “末將在!” “你明日一早,率牙兵隨張崇富南下,進攻桂陽!” “是!” “你們各自歸營,做好開拔進軍準備,明晨時辰一到,立刻動兵,但遲誤者,軍法處置,斷不容情!”最后,周行逢還殺氣騰騰地警告了一句。 一干將校,自是懾服,周行逢的狠決,可是出了名的,自他崛起至今,文武之中敢觸他法的,已經沒人了。不信邪的,墳頭都長草了。 待一干楚軍將校退下之后,周行逢仍坐案后,仰頭重重地吸了口氣。在旁,一名文士恭候著,見其狀,輕聲發問:“節帥,是對突襲桂陽,仍舊抱有疑慮嗎?” 這名文士,名叫李觀象,深受周行逢信任,被拜為掌書記,這兩年來,軍府之政,皆委之取決。周行逢治湖南,許多政策,都是在此人的輔助下展開的。 但是,此人雖小有其才,氣量卻不大,忌才怙寵,對湖南士人多有排擠,以致武平節度下屬,并沒有多少可用的人才。再加上周行逢殘忍好殺,風評不高,愿意投效的士人很少,導致到如今,其所轄諸州,仍是軍政府的狀態。 此時,聞李觀象之問,周行逢頓時輕蔑道:“區區張文表,何足慮也!若是前兩年,我或許會憚他三分,現在,此人已經廢了!” 說完,周行逢緊蹙著眉頭,沉聲說來:“唯可慮者,還在北方的強漢??!” 作為心腹之臣,李觀象對于周行逢的心情,比別人了解得多些,雖然有各種武夫習性,但這絕對是個聰明人,也有眼光。 知道強弱形勢之對比,從李觀象本心來講,也是不愿意直接投降的。如今他在周行逢手下,權掌軍府之政,投降了大漢,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權利。 是故,當日他選擇了支持周行逢的選擇,結果證明他是正確的。因為,他不確定,他要是也進言臣服,周行逢會不會把他一并給殺了…… 但是,理性分析,以如今武平軍的實力,就算翻個幾倍,也是難以對抗朝廷的。唯一可以依恃的,只在于中間隔著高氏,漢廷在沒解決荊南之前,是無法對湖南造成太大威脅的。 但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從表面的消息來看,朝廷是打算越過高氏,直接對付湖南。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基本是一出假途伐虢之計,但高氏過于遲鈍,且首鼠兩端。 “湖南民寡國貧,所依恃者,不過北有荊渚,兩方互為唇齒,若能放下成見,聯合北御,也不是沒有抵御住朝廷南進的企圖。但高氏迂懦不堪,從北邊的消息來看,讓他們直接以武力與朝廷相抗,幾乎不可能。至于放開城關,兩軍合兵御敵,則更加困難了!”李觀象說道。 聞言,周行逢不由嗤笑著說:“或許,江陵那干庸碌之輩,還會猜疑我們想占其州縣!或許,他已經將我們聯合北御的意圖,出賣給朝廷了。高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若是孟蜀、南唐能自東西兩面出兵,或可對朝廷做牽制,息其用兵之心!”主臣二人沉默一陣,李觀象說。 “孟蜀去歲,才大敗于北漢,失了秦鳳與漢中,如今縮首蜀中,北漢不去攻他,就已然茍安了,豈敢再北出。至于南唐,內部尚且料理不清,幾年前淮南大戰之后,更是畏漢如虎,能有何作為?李璟能夠售賣我們一些糧食,已然算他斗膽了!”周行逢搖頭說:“能夠牽制北漢的,只有塞外的遼國了,可如今,漢遼之間,已承平數年……” 說到底,還得感謝“睡王”,給大漢創造了完美的戰略環境。 “唉!”說著,周行逢喟然而嘆:“自漢帝繼位以來,便有兼取天下之志,其興國強軍之策,遠邁前代,規模弘遠,至今,已是難以扼制??上?,我等崛起荊湘,未逢其時??!” 聽周行逢這么說,李觀象很想問一句,既然看得這么明白,為何還要強行對抗,豈非自取其禍?然而,還是被周行逢的殘忍好殺給嚇到了,并不敢發那誅心之問。 “節帥,從北方零星的消息來看,朝廷是下定了動武的決心了,一但北兵南來,必先拿江陵,括取州縣,尋而渡江南下!”想了想,李觀象說道:“高氏能抵擋多久,難以估料,留給我們準備的時間不多了!” “荊南那邊,還需聯系,繼續遣人告之,我就不信,此小兒當真欲將其祖父之基業敗廢掉!”考慮幾許,周行逢說道:“符彥通那邊,也再聯絡,務必誘其出溆州,若得蠻兵相助,在湖南作戰,當多幾分勝算!” “是!” “另外,繼續遣人向南唐與南漢購糧!糧草不足,是打不了仗的!”周行逢吩咐著,忽地砸了下堂案,罵道:“該死的北漢,就不能給我多些時間!” 被周行逢這突然的暴躁給嚇了一跳,但李觀象還是忍著驚忌,提醒道:“節帥,長沙府庫之中,已經不剩多少錢帛了?!?/br> 聽此言,周行逢臉一黑,咬牙切齒一番,說:“桂州銀坑頗多,張文表這兩年又積攢不少,奪之可稍緩。還要,傳我軍令,讓各州縣駐軍向那些宗族、商賈,括借錢糧!” 聞之,李觀象趕忙勸道:“如此,恐致動亂??!” “顧不了那么多了!沒有錢糧,將士豈肯效命打仗?要是三萬兵馬亂了,那才是大亂!”周行逢形容間涌現出幾分戾氣:“再者,如今國難將至,凡湖南士民,都該為保衛荊湘奉獻!我們不取,難道讓留給漢軍嗎?” 聽周行逢之言,李觀象嘴角不由抽搐幾分。此時,看著周行逢那張滿帶剛戾的臉,他再次清晰地認識到,此人乃是不折不扣的武夫,前兩年的惠民善政,只是統治手段罷了。 “此事,你親自盯著!”周行逢冷冷地看著李觀象:“明日你便回長沙,在漢軍渡江南下之前,我要你籌措起可供三月作戰的錢糧!” 迎著其眼神,李觀象不由打了個激靈,雖有些為難,還是咬著牙應道:“在下必然竭盡全力!” 然而,心中卻在哀嘆,哪怕荊湘聯合,在北漢大軍進攻下,能否堅持三個月,都是個問題啊…… 看周行逢有些喪心病狂,不顧后果地備戰,放手一搏,李觀象對湖南的前景反而越發不看好了。 第15章 襄陽 “桂陽這邊一動手,朝廷必然正式興兵南來!”沉吟幾許,周行逢看著李觀象,雙目之中泛起幾許狠決:“澧州曹胤既死,在漢廷反應過來之前,你說,要不要先將澧州拿下,將北漢的勢力先行驅逐出湖南?” 聽其言,李觀象心下微驚,怎么又舊事重提了,在長沙的時候,周行逢就動了此心思。沒有直接表態,只是提醒說:“節帥如今為湖南之主,我們打張文表,可以說是吊民伐罪,懲其苛暴虐民。但若是主動進攻朝廷州縣,那就是徹底撕破臉皮,被罪為叛逆,也給朝廷動兵的理由,塞天下之口??!” “呵呵!”聽其言,周行逢頓時嗤笑兩聲,說:“只要兵強馬壯,還怕人言?漢廷欲滅我湖南,還怕找不到的借口?與其坐待,莫若率先動手,取得先機!” 說著,周行逢反而堅定了決心,道:“澧州這顆釘子,釘在我湖湘之土,我早有拔除之心。集中兵力北上,趁其混亂,拿下澧陽,而后北觀荊南形勢。若高氏不肖,即兵進洞庭湖,卻漢軍于大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