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87節
靠在寶座之上,劉承祐閉目深思,氣息之中,難免唏噓。不過,人既已死,反使他不用那么糾結了,如何善后此事,考慮起來,腦子里倒也越發清晰了。 入冬之后,天地間的寒意,愈加濃郁,內襯鴨絨,外披貂裘,人是裹得嚴嚴實實的,但散會兒步,竟感一陣悶熱,背生汗意。扯了扯外袍,讓冷風往里鉆,這才舒服了些。 張德鈞匆匆趕來,跑得氣喘吁吁的,稍稍平復呼吸,方才稟道:“啟稟官家,事情查清楚了!” “講!”劉承祐直接道。 “經小的查問,是司獄長王雄,于夜間,將王景崇勒殺,做成畏罪自殺之狀!” “王雄?朕有印象!”劉承祐眉頭蹙了下。 張德鈞解釋道:“王雄原為武德司京畿都知,壽國公卸任后,因不服王景崇,屢與之對抗,以致耽誤公事,后被貶為獄吏。后于市井之間,遭遇斗毆,被打斷了一條腿,據說是王景崇背后使人,自那以后,王雄深恨王景崇!此番王景崇下獄,恰在其管轄之內,因恨而起殺心!” “呵!倒是一出復仇好戲!”聽聞敘述,劉承祐說:“那王雄呢?” “在小的,二赴司獄前,自盡了!”張德鈞答道。 略作沉吟,劉承祐不禁感慨道:“朕將王景崇置于武德司獄,原想其在司衙內,黨從頗多,可作保護。未曾想,反倒害了他,加速其殞命……” “也是其平日,行事肆意,過于跋扈張狂,得罪了太多人,方致此禍!”張德鈞以一種勸慰的語氣說,人既已死,也大膽地表露出他的看法。 劉承祐點了點頭,淡淡地說道:“還是可惜了!堂堂任公,武德司使,竟亡于獄吏之手,卻也可嘆!獄吏之貴,不外如是!” “另外,還有一事?!庇行┻t疑,但張德鈞還是說道。 劉承祐只使了個眼色,張德鈞立刻稟明:“與王景崇一起,獄中還死了一人。經查問,其人乃前三司王相公的舊部,王景崇與王相公有怨,將之下獄近一載,原為構陷,未料王相公病故,乃罷。其囚牢在王景崇對面,小的想,其死當為獄長滅口……” 聽此言,劉承祐沉默良久,幽幽說道:“也不知,這王景崇背著朕,干了多少事!” “王景崇好像有兩個兒子吧!”劉承祐吩咐道:“傳詔,以其長子襲爵,降為一等任侯。讓他的家人,給他收尸吧!” “是!” 不管王景崇生前,是如何的罪惡滔天,天怒人怨,人既已死,劉承祐也意再多苛責,并且,還欲厚待其子嗣。這無關于“死者為大”,只是當此時,劉承祐不愿因王景崇之事,再起什么波瀾,這是表明他的態度。 “另外,傳京畿都知來見朕!” 武德司衙屬,正副使以下,便是諸道都知,其中以京畿都知地位最高,常駐東京,次為諸房主事及各親事、探事官。 李少游去職,王景崇上位,未及委任副使,而今王景崇又亡了,以致武德司內,能主事者,僅為京畿都知了。 “臣周璨,叩見陛下!”崇政殿內,京畿都知周璨,向劉承祐大拜道。 既有些忐忑,又有些興奮,這還是他頭一次,得至御前,如此近距離接觸皇帝,以往,只有正副使才有這個資格。而今,于他而言,可謂飛來喜運。 周璨原本是王景崇的心腹,頗有心計,被倚為智囊,屢加提拔,直至京畿都知的高位上。 劉承祐打量著他,沒有粗莽之氣,當是文吏出身,整個人顯得有些瘦弱,唇上兩撇胡須很長,挺別致。恭順地拜倒在御前,低眉順眼。 “司獄中的事,你都清楚了!”劉承祐開口。 聞問,周璨似乎早有準備,應道:“未料王雄對任公怨恨,如此之深,臣等疏忽不察,過失甚大,請陛下治罪!” “現在武德司內,只怕也是人心浮動,王景崇一死,則更甚!”劉承祐吩咐著:“你回司衙,當安安定僚屬,以穩人心,各歸其職,理其事!” “是!” “另外,王景崇之死因,給朕嚴密封鎖,此乃武德司之事,內部封口解決!”劉承祐沉聲道。 周璨稟道:“臣已下令,將知悉此事的吏卒,皆控制起來?;厝ブ?,必定嚴加叮囑!” 聞言,忍不住瞟了此人一眼,應對得體,頭腦靈活,此非聞名青史者,卻不代表其沒有能力。想來也是,能在王景崇手下,得其信任,攀至京畿都知的位置,沒點眼力、手段,是不可能的。 略作考慮,劉承祐直接道:“朕觀聞你處事頗為干練,時下武德司生變,擢你為武德副使,暫署司衙之事!” 在奉召進宮之前,周璨便已然意識到,也許自己的機會來了,心頭也存著點期許。是故,此時聞劉承祐之言,表情倒也平靜,不過語氣仍帶有少許激動:“陛下信任,臣拜謝!” “李少游之后有王景崇,王景崇之后,誰人能主武德司?”劉承祐輕輕地呢喃了一句,瞥了眼身旁的張德鈞,面容之間,再度流露出深思之色。 …… “邊公,中丞,那王景崇死了!”御史臺署內,一名臺院御史,快步入內,面帶喜色地向正在議事的邊歸讜與趙礪通報道。 “什么!怎么死的?”邊歸讜與趙礪對視一眼,皆露出一抹意外之色。 “傳出的消息,說王景崇在夜間暴病而亡,救治不及!”御史笑道:“此賊罪孽深重,下獄而亡,必為天譴,大快人心??!” “王景崇身體向來康健,無病無災,怎會突然病亡,此間,只怕沒有那么簡單!”邊歸讜想了想,說道。 趙礪也附和一句:“是的!不過,而今王景崇已死,我等該如何辦?此前準備的罪證劾章,再遞上去,在陛下那邊,只怕效用不大了!” 邊歸讜想了想,說:“王景崇一死,武德司必然人心渙散,此次,以王景崇為首,這干爪牙,行事太過,朝野內外,無不深恨之。我等可趁機進言,請陛下罷免武德司,再不濟,也當抑其權,將之置于朝廷體制之內……” “邊公此言甚是!”趙礪頓時對邊歸讜的話表示贊同。 “不過,陛下另降一詔,以王景崇長子襲任侯爵,似有告終此事之意?!庇氛f道。 “不管那許多,我等身為御史,負監察之責,有進諫之權,做好分內之事即可!”邊歸讜則道:“此次,定要趁機,力勸陛下,重整朝綱!” 待邊歸讜離開之后,御史中丞趙礪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神情凝重起來,坐在位置上,做出沉思的模樣。 “中丞,你似乎對此事,有所疑慮?”那名御史沒走,輕聲問了句。 趙礪看了他一眼,說:“你覺得呢?” 御史左右看了看,湊上前,低聲道:“下官以為,凡事過猶不及。此番,因群臣進諫,陛下已然有所不滿。王景崇既死,若還拿捏著此事不放,不依不饒,只怕陛下真要生怒了。我等縱然秉持公心,但也難以抗下,天子一怒??! 武德司直屬于陛下,雖為朝臣所斥,卻是皇權重器。邊公如欲針對武德司的存在做文章,對抗的,則是陛下??!陛下雖為嗣位之君,卻是開拓之主,素來剛強,只怕難以容忍!若是再加上奏,禍福難料??!” 第209章 御史臺→都察院 聽這御史之言,趙礪不由朝他投以訝異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幾眼,說:“你竟有如此見識!” 審視著他,趙礪問:“你既有此慮,方才為何不提醒邊公?” 御史又朝著趙礪靠近了些,手朝外一指,低聲道:“邊公清廉正直,憤貪嫉惡,自詡公忠體國,但性情太過迂直,縱一片公心,如犯了忌諱,只怕也難容于陛下!” 見趙礪眉頭緊鎖,御史將聲音壓得愈低,但吐字清晰,繼續說:“再者,邊公為我前朝之臣,陛下慕其清名而用之,但終非心腹之臣。中丞則不然,你是受陛下親自提拔,一步步至高位,委以信任,謂之股肱之臣。 此番,因武德司亂政之事,朝中議論紛紛。然事到如今,以范相公性情之偏急頑固,都緘口不言。邊公若還欲進言,必自取其辱!” “屆時,御史臺極有可能,將以中丞為首,署理司臺……” 聽完其人分析,趙礪眼珠子緩緩地轉悠了幾圈,瞥了這御史一眼,心中暗道,此小人也!但是,所言卻有些見地。 “你先歸本職理事吧!對于朝政,莫再作非議,需知,禍從口出!”趙礪吩咐道。 御史一愣,觀察著趙礪的表情,但見其古井無波,稍微體味了一下,面露恍然,拱手一禮:“是!” 趙礪則面無異狀,拿起底下御史呈上的諫章,核看起來。只是,臉上再冷靜,也難免心潮涌動。 當年,他以敢諫、直諫揚名,入了初繼位的皇帝之眼,從區區一西京留臺御史,累遷至御史中丞的高位。不過,人總會是變了,成為高官,難免少了些卑位之時的大膽,多了些顧忌,開始自重。 再加上,已坐第二,豈能不望一。邊歸讜當御史臺,他為副手,被壓制許久,心中有些心思,卻也不足為奇。 就如二御史,所預料的那般,邊歸讜所進之言,皇帝一個字都未聽進去。未兩日,劉承祐下詔,以御史大夫邊歸讜出任淮西按察使。 又兩日,再詔,改組御史臺為都察院,欲與道州按察司相呼應,再塑監察體系,消除以累歲以來因改制造成的些許混亂與矛盾。 重整朝綱,邊歸讜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只是將自己整到地方上去了。趙礪,自然而然地上位,成為都御史,總理都察院事。 “恭喜都臺,得嘗夙愿,榮登都察院首!”衙房之內,還是那御史,眉開眼笑地沖趙礪道賀。 趙礪站于一面銅鏡之前,著一身嶄新的紫服,正了正官幞,似乎想要把自己打理地更加體面。聞其言,淡淡道:“得陛下信任,委以高職,只恐德行淺薄,不能配位,如臨深淵,唯有盡職辦公,以報君恩??!” “都臺深明大義,虛懷若谷,下官佩服!” 聽其恭維,趙礪轉過身,看著他,和聲道:“而今,臺院改制重組,千頭萬緒,皆需我等盡心而為。正需似孫御史這般,時務練達的干吏,京畿道的位置,我覺得正適合你發揮才能!” 終于有姓的孫御史,聞言兩眼一亮,當即退后一步立定,拱手道:“多謝都臺提拔!” “邊公是否離京赴任?”趙礪問道。 “據說是今日午后起行!”孫御史回道。 “邊公之德,素為我仰慕,此前既是上官,他遠行淮西,我等當送之!”趙礪想了想,說道:“可可愿同行?” “那是自然!”孫御史道,不過仍舊小聲地提醒道:“若是去得太多人,傳入陛下耳中……” 趙礪說道:“邊公雖赴任淮西任職,但仍是我等同僚,送君一行,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坦然即可!” “是!” 皇宮之內,劉承祐正待在秋華殿內,陪著高貴妃。兩個多月過去了,高氏已從高行周逝去的哀傷中恢復過來。 孕肚已然十分明顯,她的身子本就豐腴,而今更增幾分肥碩。身形曲線雖不如平日里那般曼妙玲瓏,卻別有一番韻味,撩人心弦,動人心魄…… 劉承祐難得縱情縱性,欣賞著美色,不過有人不樂意,三子劉晞跑至他面前。 高氏在邊上,見了不由嗔怪道:“不得無禮!來人,帶他去更衣!” 聞言,很不樂意。見狀,劉承祐吩咐著:“取便壺來!” 說著著,順手抄起劉晞,劉承祐笑道:“你好大的面子,竟然讓皇帝給你把尿!” 劉晞歲小,有些不解,只覺得有意思,沖劉承祐直樂。事實上證明,小孩子是不適合用尿壺的,劉承祐把著,噓了許久,不見反應,劉晞哭喪著臉:“尿不出來……” 劉承祐有些無奈,濺了他一手,溫溫熱熱的。 旁邊的高氏與宮侍們見了,都面浮緊張之色,劉承祐則不以為意,見劉晞小臉上露出舒服的表情,不由捏了捏他的鼻子,將沾著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要逗逗他。 誰料這小子,非但不躲,還往把腦袋往上升,舔了一下劉承祐的手。見狀,劉承祐跟趕忙把手挪開,沖高氏道:“你這兒子,真是什么都敢舔!” “誰叫教你非要去逗他的!”高氏一邊朝劉承祐抱怨道,一邊吩咐著:“將皇子帶去打理,再給官家準備熱水、絲帕!” 而劉晞,小臉微蹙,嘖著嘴,似乎在體會味道。見了,劉承祐問道:“味道如何?” 連連搖頭,看向劉承祐,滿臉的純真:“沒有糖水好喝……” 劉承祐樂了,擺擺手,讓人帶劉晞下去,衣褲都沾濕了,都需更換。 待劉承祐洗好手,貴妃叫過他,手里拿著一件外袍,輕柔地說道:“來試試這件袍子,看看合不合身?” 這是高氏親自縫制,劉承祐摸了摸,柔軟而舒適,輕薄卻有暖意,劉承祐說:“你有心了!” 高氏沖劉承祐淺淺一笑,摸著孕肚,待他穿上之后,輕輕地依偎在他身上。 回到崇政殿的時候,劉承祐突然想起,問李昉:“邊歸讜,是今日離京,前往淮西?” “正是!”李昉答道。 “當有人相送吧!”劉承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