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86節
比較諷刺的是,如今武德司獄內,關押著武德司的最高長官。 空間狹小的囚房內,黑黢黢一片,從被投入此間開始,王景崇就惴惴難安,心悸不已。情況,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嚴重得多。 原以為,會因辦事不力,被皇帝責罰一頓,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并且,他還打好了應付天子的腹稿,但是,完全沒用得上,劉承祐見都沒見,便將他下獄。 囚室的修建,用料很奢侈,竟然是鐵柵欄。抓著細長的鐵條,感受著那直透心底的寒意,王景崇有種甚牢自囚的感覺。 用力地拍著鐵柵,手生疼,卻只能發出一陣沉悶的碰撞聲,王景崇扯開了嗓子喊道:“來人,我要見陛下!” 嘶吼的聲音,在通道內傳遞、反射,直至消失,但一直到他喉嚨沙啞,都沒有得到任何反饋。 “不用喊了!這可是你王司使定下的規矩,無人會應的!”一道微弱卻帶著譏諷的聲音,自對面囚牢傳來。 王景崇眉頭一凝,視線投過去,發現在陰角黑暗處,一道人影動了動,就如一只躲在陰溝里的老鼠,自黑暗中走出。 在過道墻間,黯淡的松明火光下,王景崇發現,那是個男人,看不出年紀,體型瘦弱,滿臉胡茬,面色慘白。不過此時,其人竟沖著王景崇笑,帶動著臉上的疤痕,顯得有些滲人。 王景崇是見多了世面的,眉頭微凝,盯著他,冷聲問道:“你是何人?” “哈哈,不足一載,王司使竟已然忘記了在下這微末之吏了嗎?”那人眼神黯淡,但看著王景崇,卻顯得格外有精神:“給王公提個醒,當初,你派人將在下拿來,要在下舉告前三司使王公……” 聽他說起這事,王景崇反應過來了,此人是王章舊僚屬。當初,因楊邠之事,王章對王景崇諸多蔑視,常使他在人前難堪。彼時王章雖有隱退之狀,但仍居計相,位高權重,王景崇一時不好對付。 后,王章因病重,徹底淡出朝廷,王景崇尋到此人,想讓他出首,狀告王章。沒曾想,此人骨頭很硬,毫不猶豫地拒絕,不愿背主,并且對王景崇一通謾罵,直接被下獄拷打。結果,還沒等王景崇陰謀得逞,王章便故去了,此人,也就一直在武德司獄,未加料理,直到如今。 “原來是你這賤吏,竟然還沒死,茍延殘喘至今!”王景崇目光微凝,不屑道。 聞言,其人笑容更盛,攤開手,說:“還要感謝王司使的照顧??!在下一直不知,茍這賤命,留此殘軀,是為了什么?,F在知曉了,就是要看看,你這陰險酷吏,是何下場! 而今報應來了,蒼天有眼??!” 王景崇面皮抽動了一下,目光愈顯陰冷,透著寒意。不過那人,卻無所決,見其狀,反而愈顯痛快,好奇地問道,語氣中仍帶著滿滿的嘲弄:“不知王司使,又立了什么大功,構陷了什么良臣,得以至此???” 王景崇慢慢地平靜下來,冷冷地道:“你這賤吏,竟敢在老夫面前猖狂!不過暫居囹圄罷了,陛下用得著老夫的地方還多著?!?/br> 老眼之中,閃著一絲殘忍的幽光,王景崇道:“死灰亦有復燃之時,而況于老夫!你可以先想好,如何去死,待老夫出去,會成全你的!” 聽王景崇這恫嚇之言,那人無所謂的樣子,哂笑一陣,眼神再度黯淡下去,慢慢地縮回墻角,在陰暗的角落中,嘿嘿冷笑…… 王景崇的心態,實則沒有那么好,尤其是生死利益相關的當頭,更難真正保持冷靜。未己,開始在囚房中來回踱步。 “來人,提供紙筆,老夫要向陛下上書!” 只可惜,無人應答。 就在通道外邊,就有司獄兵卒當值,對其叫囂,置若罔聞。 押房之內,兩名獄吏,喝著小酒,抵抗著這監牢之中的寒氣。 “獄長,終究是司使啊,若不作理會,待他出去了,必然記恨,屆時恐怕……”其中一人,朝里邊望了望,疑慮道。 獄長神情寡淡,見其惴惴難安,淡淡道:“你怕他王景崇?” “武德司上下,何人不怕?” 王景崇在武德司內,還是很有威勢的,即便如今落難,大部分人,還是不敢小覷他的。 獄長不屑地啐了口唾沫,說:“他如今,只是個罪徒、囚犯,怕他作甚。你我為獄吏,掌管此處,是他該怕我們才是!你有見過,有誰能入了司獄,還能完好地走出去?別人不行,他王景崇也不行!” 這名獄長,眼神中透著股陰沉,時露狠辣之意,語氣中,對于王景崇更是一點不客氣。當然,這也是有緣由的。 他原本是京畿都知,是李少游提拔的親信,在李少游去職后,曾直言提醒他,請退以避王景崇鋒芒。但他不甘,舍不得京畿都知的位置,沒有聽,后來,自然沒有什么好結果。 在王景崇掌控武德司后,著手消除李少游的影響,鞏固自己的地位,對于這等異己,自然打壓。此人也牽頭,帶著人與王景崇對著干,難免落其于口實。 他又豈是王景崇的對手,被找著機會,以瀆職問罪,奪了京畿都知的位置,一落到底,發配到司獄之中,當個小小的獄吏。心中對王景崇的憤恨,可想而知。 “然而,天子雖將司使下獄,結果如何,還不一定??!”身邊的副手,目光閃爍,表情遲疑。 “嘿嘿,你又何必擔心。你在此看著,我去見見咱們的王司使!”獄長冷冷地笑了兩聲,起身,拿起一剩下的半壺酒,一瘸一拐地,往監房而去。 他這條腿,也是被王景崇廢掉的。 “是你!”囚室內,王景崇盯著露面的獄長,臉色微變。 “別來無恙??!”獄長淡淡道。 “你想怎么樣?”王景崇眉頭緊鎖而起,沉聲道。 “小的不過一獄吏,能如何???”獄長往喉嚨里灌了一口酒,打量了王景崇兩眼,說道:“只是來探望一番,司使不幸蒙難,身為下屬,自當照料。再者,司使下獄,我為獄長,豈能不略盡地主之誼??!” 與獄長對視了一會兒,竟有些看不透,王景崇平穩心緒,沉思幾許,說:“老夫要上書陛下!你此次只要幫老夫,待出獄之后,前事不究,必厚報于你,將你調離此地,官復原職!” “哈哈……”聞其言,獄長不由大笑了兩聲,拱手一拜:“那小的,可要提前拜謝司使了!” “司使真是好肚量!好權威!”獄長嘴上不停,逐漸綻放開一道譏諷的笑容,拍著自己那條殘腿,說:“在這囹圄之中,我可是無時不刻,記掛著司使的恩德吶!” 聽他這么說,王景崇臉色也冷了下來,說:“你一小小獄吏,不要得意,老夫只暫時受過。這是給你一個機會,若不加珍惜,切莫后悔!” 第207章 王景崇之死 感受到王景崇的語氣中的威脅之意,獄長嘿嘿一笑:“這才是你王景崇??!狂傲自大,驕矜跋扈!以你王景崇的心黑手毒,縱使幫了你,還敢祈望回報?更何況,我當初那般得罪于你,以你的品行,豈會捐棄前嫌,我可沒那般蠢!” 盤腿而座,王景崇目光冷淡地看著他,表情又難看了幾分,沉默了一會兒:“你到老夫面前,如此啰唣,有何依仗?” 獄長又抿了一口酒,似乎以此壯膽氣,說道:“我如今只一氓吏,卑賤至極,能有什么依仗?不過賤命一條,如蛇蟻一般,躲于陰溝暗角。這些,可都拜你所賜,我豈能不來,表以感謝呢?” 兩眼微瞇,王景崇哂笑兩聲:“似你這種愚夫蠢貨,竟然妄圖與我作對,有此下場,不足為奇!而今,不思韜晦避仇,還敢到老夫面前,妄圖折辱?以為老夫下獄,就不得翻身了?你自可肆言發泄,老夫就如觀猴戲耳!” “一個小小的獄吏,鼠目寸光,愚昧無知!”王景崇此時仿佛不是身處囚室,而是坐在武德司大堂,以一種蔑視的眼神看著他:“老夫本給你一個機會,既不加珍惜,那便待他日吧!” 聞言,獄長不禁一笑,平靜地問道:“王景崇啊王景崇!你是不是還等著天子召見,脫罪出獄,而后再圖報復???” 王景崇捏了捏拳頭,漠然與之對視,并不言語。 獄長興致卻濃,微微一笑:“這段時間,你王景崇肆意州郡,侵害官民,聞名內外??!難道不知朝中情況,百官請奏,聲討之聲,甚囂塵上。天子如何決定,你能否安然無恙,都不一定,深陷囹圄,還敢在司獄之中,耍你武德使的威風? 皇帝陛下那邊,會如何處置于你,不管問罪還是赦免,都于我無關。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王景崇,現在不過一獄囚,在我這小小的獄吏手中?!?/br> “任你高官重爵,權勢熏天,眼下可是任我魚rou,生死cao控在我這小人物的手里。蛇不懼腹破,便能吞象!就是不知,我這只鼠蟻,若是啃上一口,你王司使能不能受得了!”說這話時,獄長聲音低了些,表情都陰騭了起來。 “你什么意思?”王景崇老臉之上,浮現出一抹忌憚,凝目而視。 “送你酒喝!天氣甚寒,暖暖身子,切莫嫌棄,是我喝剩下的……”獄長將手中酒壺,置地于鐵柵前,而后冷笑兩聲,邁著殘腿,慢悠悠地離開。 望著其背影,王景崇表情已陰沉到極點,心頭,生出了一抹不安。 “哈哈……”這個時候,自對面陰影中,冒出了“獄友”的笑聲,很是肆意。 “痛快??!痛快!”那人嘲笑道:“觀你們狗咬狗,如飲佳釀,不勝陶醉??!此間獄長,不愧武德司出身,睚眥必報,不下于你武德使??!” 王景崇的臉上,頭一次流露出緊張之色,閃現一抹猙獰:“他敢!” “在下覺得,他必敢!”那人沙啞的聲音中,明顯帶有期待:“我倒是挺好奇,獄長會如何打擊報復于你?武德司獄中的諸多刑具,不知你能熬過幾樣?據說,當初你設計最殘酷的刑罰,還沒有落到我身上,不知你是否有幸親自體驗!說句王司使不愿意聽的話,或許你將死在我面前了,在下也十分期待??!” 王景崇不搭話。 將目光放在那酒壺上,那人不由爬出他瑟縮的角落,將手探出:“許久未飲酒了,王司使若無意于此物,就給我吧!” “你這匹夫!”王景崇難受其擾,終于爆發了,拿起那酒壺,直接砸向對面:“待老夫出去,必將爾等挫骨揚灰!” 酒壺乃陶制,撞擊之下,直接碎了一地,那人連道可惜。探出那只消瘦,密布傷痕的手,快速地撿起近前碎片,里邊還有一點酒,如餓狗一般將之舔飲干凈…… 囚室之間,慢慢地靜了下來,死寂。過了好一會兒,有響起那道搞人心態的聲音,仍舊同樣的譏誚:“那獄長,不是個善人。黃泉路上,王司使不會孤單,還有在下這條賤命相伴。不過,臨死之前,若是能看著你王司使的下場,也無憾了……” “哈哈……” …… 大概是劉承祐“妥協”的舉動所迷惑,讓朝臣們覺得是他們打動了皇帝陛下,故納忠言。見王景崇直接被下獄,御史大夫邊歸讜,再度進宮面圣,大贊劉承祐英明,并建議,著有司,審判其罪,依法論處! 然后,被劉承祐很平淡地打發掉了。不過,漢宮之中,劉承祐正在考慮,如何處置王景崇。 雖則,從來沒有表現出來,但劉承祐打心底,對王景崇鄙視,此人太過功利,也太過狠戾,并且,感受不到一絲的忠誠,這是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 當然,劉承祐并不在意他的忠誠,對于王景崇這樣的人來說,那兩個字,太過廉價了。 劉承祐要的,是他的辦事能力,他就是一把鋒利的尖刀,十分好使。這些年,替劉承祐辦了不少事,立了不少功,在武德司充分發揮著其才能與功用。 而不可避免的是,多年下來,在劉承祐這兒,也同樣積攢了諸多的不滿。這個人對權力的欲望,太過高漲,行事也太不知收斂,許多時候,擅權妄為,自專其事,在劉承祐的秘檔之中,可謂劣跡斑斑。 李少游當武德使的時候,朝野或有微詞,但還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及至王景崇上位,不過半載的時間,幾成公敵。 此番,出京辦差,結果當真令劉承祐挺失望的。過往,其難免有借公謀私的時候,卻也還有個底線,差事使命,總是做到位。 但這一次,不一樣,其私心太重,借天子與朝廷之威,橫行州郡,耍他王景崇的權威。從劉銖到王晏,沒有一個結果,是讓他滿意的。尤其是王晏,自作主張,擅自行動,過分,引起事端,差點造成惡果。 另外,此時劉承祐的御案上,尚且擺著一份,王景崇此番查察州鎮,所斂之財,金玉貴起錢帛之物,價值十余萬貫…… 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劉承祐是動了殺心的! 王景崇此人,并不好控制,行事太沒有底線,將武德司這種重器,交到他的手中,由其掌控,劉承祐已然心存不安了。 還有一點,不隱晦地說,對于王景崇,劉承祐早早地便存有,將之拋出,殺之以平眾怒的想法,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此次,似乎當其時了。然而,一者劉承祐還有點舍不得這把刀,二者他不愿在如今的形勢下殺王景崇。畢竟,此次的風波,起因終究還在于他劉承祐,判斷失誤,用人失當,不想折了他的威嚴。 天子的英明,當真不是似邊歸讜那干朝臣,奉承你英明,你就英明的…… “張德鈞!”考慮良久,劉承祐喚道。 “小的在!” “你去一趟武德司,將王景崇提出。朕,還是先見見他!”劉承祐吩咐著。 “是!” 武德司獄,就在皇城邊上,沒有用太長的時間,張德鈞歸來,匆匆復命,帶給劉承祐一個令他意外的消息:“官家,王景崇死于獄中!” 第208章 獄吏之貴 “怎么死的?”劉承祐色微變,表情不善,他很討厭這種意料之外、不受掌控的事情:“武德司連一個犯人都看不住嗎?” “獄長所報,一時不察,王景崇畏罪自殺!小的查看過,其以一條麻繩自縊,懸于囚牢!”張德鈞說道。 “王景崇這樣的人,會畏罪自殺?簡直可笑!”劉承祐只稍一思考,便語氣肯定道:“下獄不過一日夜,人便死了,個中必有隱因。去查,給朕查清楚!” “是!”才回殿,未及歇腳,張德鈞又匆匆而去,顯得干勁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