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68節
攤子的主人,就是原偽唐翰林學士、禮部侍郎鐘謨。此時的鐘謨,已無高官名士的風采,頭裹灰巾,身著布衣,正埋頭,奮筆急書,寫著書信。 在其面前,一個青年,嘴上不停,說著:“……我現在在開封府當差,告訴我娘,我馬上就回家了,加上朝廷給的撫恤,足夠給我們兄弟倆,都娶個娘子。讓我娘可以幫我們兄弟倆看看附近村里的小娘子,等我回去,就辦婚事。 還有,我要是回鄉,還可以領五十畝地,到時候就不怕挨餓了,還能在鄉里當差,聽隊長說,憑我的功勞,當個里正,不成問題。 告訴我哥,等我回家,就能過好日子了,讓他好好伺候娘,要是讓娘受了委屈,我回去后一定揍他。 還有……” 很快,三張信紙上布滿了字,鐘謨放下筆,熟練地折疊,裝封,問面前的漢子:“敢問收信人尊諱?” 站在鐘謨面前的青年,皮膚粗糙,身材高大,孔壯有力,站立如松,只是右手少了兩根指頭,更添悍勇之氣,顯然是因傷退役的兵士。一段啰嗦的話,卻格外樸實。 青年說著,眼睛里都閃著淚光,聞鐘謨問,愣了一下,說:“什么?” 鐘謨說:“就是收信人的姓名!” “哦,你們這些文人,名字就叫名字,說什么尊諱!我大哥叫周樟,樟樹的樟!”青年粗著嗓子,抱怨道。 見狀,鐘謨不禁苦笑:“你說得對,倒是在下迂腐了!” 言罷,快速地在信封上將名字寫下,拿起吹了吹濕墨。 “我和你說的,全都記下了?有沒有遺漏的?”青年見了,忍不住向鐘謨問道。 鐘謨說道:“一字不漏,你若不放心,可找人驗看!” 青年嘿嘿一笑:“不用!不用!” 嘴里說著,接過信,自懷里掏出六枚銅錢,遞給鐘謨:“多謝先生了!” “多了一枚!一封信只需五文錢!”鐘謨說。 青年應道:“先生幫我寫了這么多字,就當我的謝意了!” 說完,如同揣著寶貝般,滿臉笑容地將信收入懷中,告辭而去,準備去驛站,將信發回鄉里。他是退役軍士,通過走官驛傳信,既有所優惠,還有保障,并且速度還快。 這些年,在劉承祐的關注下,大漢朝廷的驛報系統,是越來越完善了,地方政府,在修建驛道、驛站方面,還是很配合的。 鐘謨這邊,慢條斯理地收起銅錢,拿起一枚看了看,望著“乾祐通寶”四個字,有些剎那的出神,不過很麻利地收入懷中。 而今的落魄生涯,鐘謨已經有些習慣了…… 在劉承祐的南征過程中,扣留了兩個唐臣,一個孫晟,一個就是他鐘謨。孫晟在漢唐之間達成和約之后,不堪其“辱”,自覺有負唐廷,一個想不開,直接自殺了。 鐘謨沒有那個勇氣,隨波逐流,在漢軍北還隊伍中。作為敗國之臣,作為人家的戰利品,很有些屈辱。但在北漢軍中,至少衣食無憂。 到東京后,鐘謨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仿佛被遺棄了一般。軍隊那邊,直接將他交給禮部,禮部負責的官員也沒在意,一個俘臣而已,想要國賓待遇,沒有。被打發給開封府了,到開封府這邊,也無意管他,讓他自己謀生,因為其身份問題,只是定期有差吏檢查。 然后,鐘謨就開始了自己窮困潦倒的東京生涯。身上稍微值錢的東西,早被搜刮抑或打點官吏的時候用干凈了,身無分文,不得已之下,將自己的三身衣物給當了,兌了些錢,換了身舊衣,在南市旁邊,找了一戶人家,租了間屋子寄居。 其后,堂堂的鐘侍郎,書香雅士,每日開始為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憂慮,甚苦。所幸,還有一根筆桿子,將剩下的錢,找人打造了這張桌子,置辦了些紙張。平日里,就靠著給人寫寫書信、訟狀謀生,一直到如今。 這等潦倒生涯,對于養尊處優的鐘謨而言,十分難熬,但是無奈,拋卻士大夫的“傲骨”之后,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為了肚子而煎熬著。 鐘謨不是沒有想過逃,左右開封府的差吏對他的看管很敷衍。但是,一想到迢迢千里,漫漫長路,最重要的,還是身份問題。一旦出城,在大漢境內,那般的關卡、城邑,如何避過,只要被檢查到,倘無路引,結果恐怕性命不保。 日頭漸高,熾熱的光線照在桌上,逐漸發燙,鐘謨坐在那兒,閉目養神,不動分毫。自那名求信的漢子離開后,有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沒人光顧了,他的生意,很是慘淡,也不主動,就坐在那兒…… 街市之上,熱鬧依舊,隨著氣溫漸高,一直被曬著,鐘謨也有些受不了了,睜開眼,精神有些恍惚,餓的。 重重地嘆了口氣,看了看日頭,嘴露苦笑,起身開始收拾著東西。 “鐘先生,這么早就回去了?”旁邊的包子鋪,鋪主注意到了,大聲問道。 鐘謨抬頭,指著頭頂,說:“此君甚毒,難以忍受!” 見狀,鋪主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遞到鐘謨手里,道:“這是上午剩下的四個包子,先生若不嫌棄,先拿著吃!” 鋪主是名瘦弱的中年人,身材短小,憨厚的臉上有些油膩,做包子手藝很好,鐘謨也嘗過,味道很好。 鐘謨當即打算掏錢,見狀,鋪主趕忙止住他:“不用!不用!剩下的,賣不出去,留著也是浪費……” 這么久下來,也勉強熟悉了,不過看著他那望著自己的平靜目光,不禁懷疑,是不是對自己有所求。只是恍過的念頭,鐘謨不禁自哂,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還怕這市井小民有所謀算嗎? 并沒有拒絕,鐘謨接過,朝其一禮:“若有他日,必定百倍以償!” 聞言,鋪主直接擺擺手,看著鐘謨說道:“鐘先生,我看你也是讀書人,又能寫訟狀,為什么不去官府求個職位呢?” 鐘謨只是嘆了口氣,沒多說什么,拱手:“告辭!” 在鋪主的幫助下,鐘謨將桌椅收拾好,用一根麻繩捆好,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地朝市外走去…… 鐘謨所租宿的,也是一普通人家,距離南市甚遠,是故每次往返,都走得很辛苦。 回到住處,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主婦聞聲出來,見到鐘謨,頓時插腰,道:“鐘先生,又這么早,就回來了!” 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縱房舍簡陋,也是寄人籬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沖那身寬體胖的婦人道:“天氣太熱,實在難熬……” “今日寫了一封信!”鐘謨自懷中掏出了那六文銅錢,走上前,全部遞給婦人:“接下來兩日餐食,勞煩了!” 說著,又將包子取出,分給婦人一半,陪著笑容道:“給孩子們吃,rou餡的!” 打量了鐘謨兩眼,婦人順手全部接過,搖著頭,嘆了口氣。 稍微洗漱了一番,回到那處一覽無遺的簡陋房間,兩個包子入肚,恢復了些體力。鋪開紙張,研墨蘸筆,思量了一會兒,下筆成文。在東京這段時間,除了慘淡度日,鐘謨在閑暇的時間內,便是在這安靜的房間內,寫他的“東京見聞”。 未己,門被推開了,婦人直接闖了進來。 “大嫂有何見教?”被打擾,鐘謨也沒生氣,問道。 婦人手里拿著一碗飯,上邊蓋著些菜,有油腥,直接放到鐘謨面前,壓在其稿紙上,嘴里說著:“把你的臟衣服給我,順便幫你洗了,你么這些讀書人,不是向來講究嗎,這么久都不洗衣服,怎么受得了那臭味……” 聽婦人之言,鐘謨老臉微紅,沒人伺候,他這一個多月來,就洗了兩次衣服……稍微聞聞,身上的臭味,還是很明顯的。 起身,朝婦人躬身一禮:“在下實在慚愧!多謝了!” 見他這副模樣,婦女又搖了搖頭,稍微給他收拾了下房間,將臟衣服拿出去。臨門一腳,婦人突然扭頭,瞧向鐘謨,有些不好意思:“鐘先生,你空時,能否教我家兒女讀書識字?家里窮,師禮以后補上,但以后每日,家里都包你兩頓飯?!?/br> 鐘謨微愣,注意到此粗婦眼神中流露出的少許期盼之色,鐘謨沖她和善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我孑然一身,寄居貴處容身,已是感激,師禮就莫談了……” 聞言,婦人頓時就笑了,很是高興,有些激動:“我看鐘先生很久了,你是個好人!” 不知為何,被這粗鄙婦人,發了一張“好人卡”,鐘謨心中,竟生出一陣難得的感動。 門輕輕地被婦人關上,鐘謨低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聞著那股酸臭,竟然無一點不適應。望著桌上那碗飯菜,尚且冒著熱氣,也不怪罪其沾濕了自己的稿紙,端起碗就朝嘴里刨食,狼吞虎咽…… 第173章 鐘謨當秦檜 民家庭院,簡易不大,但收拾得分外干凈整潔,地面不甚平整,角落種有一顆棗樹,墻邊有一口深井,被井蓋蓋著,屋檐下,是一排整捆好的柴火,靠在土墻上。幾只放養的雞,在院中啄食,縈繞在“咯咯”聲與淡淡的雞屎味中,鐘謨教著兩個孩子。 這半個月來,雖然仍不時要去市內支攤,但鐘謨的日子,好過了許多,至少肚子有了些許保障。主人家姓張,夫妻倆雖然少不了小市民的市儈精明,但心地還是比較良善,尤其是婦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張老漢已年過四旬,靠在rou行給人殺牲賺錢養家,每日起早貪黑,很是辛苦??恐@份活計,時而還能給家里討點rou食,開開葷。 一家人,是自河東遷來的,長子原本是東京禁軍,軍職為隊長,當年在討伐杜重威的時候戰死。長子一死,家里最粗的一根頂梁柱便斷了,而對于剩下一家老幼而言,有如霹靂。 當時朝廷財政拮據,戰亡的士卒的撫恤,本就不多,還被吞沒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時還是周王的劉承祐,了解到類似的情況,直接嚴辦了負責撫恤發放的軍吏,張家人,這才拿到長子用命換來的十緡錢。 乾祐三年春,劉承祐命樞密院及三司兩個衙門重定禁軍官兵俸祿撫恤,念及國初的為國征戰死傷的將士,特意命樞密院盤查軍籍舊檔,對當初死傷的士卒,原撫恤翻倍補償。 劉承祐此舉,不只使得軍心大悅,同樣惠及到似乎張家這樣的家庭,使這些人對皇帝與朝廷增添幾分信任。聽張老漢講起這些的時候,鐘謨這心里卻有另有感觸,與北漢天子比起來,耽于享樂的南唐國君,雖然年歲癡長一輪多,但能力才干的差距太過懸殊。 張老漢家兩個孩子,一子一女,子不過十歲,女尚不滿九歲,但都已然開始幫襯起家務。鐘謨在南唐為官多年,卻也是許久,未曾教書育人,重新拾起手藝,啟蒙教學,卻也有些樂在其中。 張母制了兩塊簡易的沙盤以為紙,又折荊條去刺作筆,簡單而又耐用,這是鐘謨都沒有想到的辦法。 “天地玄黃,洪荒宇宙……” 鐘謨所教者,便是千字文,這段時間下來,已然教了兩百個字。 “今日就到這里吧!”聽兩個小家伙背誦了一段,鐘謨很是滿意地點點頭,窮家嗜學,不外如此。 “多謝先生!”二者見狀,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天色漸漸黯淡,鐘謨自歸房間,在門口注意到,兄妹倆,小心翼翼地將“紙筆”收好。然后幫忙,劈柴、打水、生火…… “砰砰砰”的砸門聲,打擾了庭院的寧靜,廚房已是炊煙裊裊,米飯的香氣已然散發出來。聽得那不尋常的動靜,鐘謨走出,看著幾乎闖進來的兩名漢子。黑衣花衽,臂繡犬圖,腰間別著制刀,目光犀利。 開門的小童,被二人嚇到了。二人則沒什么顧忌,掃著庭中景象,直接投到穿著樸素而利落的鐘謨身上:“你是鐘謨?” “正是!不知二位差官何來?”鐘謨認出了,這不是開封府的吏差,不禁問道。 武德司,雖然大名鼎鼎,但還未到招搖過市的地步,是故僅憑服飾,鐘謨還沒能認出,二者武德營卒。 掃了鐘謨兩眼,見其一身窮酸相,直接道:“是就好!跟我們走吧!” “敢問何事?”鐘謨問。 “不該問的別問,跟我們走就是!” 甚感無奈,鐘謨只能簡單地收拾了下,向張母打了聲招呼,跟隨而去。 …… 等到了武德司,鐘謨方才被告知,是皇帝要召見他。原本平和的心境,頓時被破壞了,鐘謨自至東京,過了這近兩個月的潦倒生活,若說他真的甘愿如此,顯然是不可能。 安頓下來之后,有考慮過如何復起,擺脫窘境,但一直沒有定議。如今,隨著漢帝的突然召見,心情不自覺地火熱起來,他有預感,這是自己的一次良機,必須得把握住。 崇政殿,不是鐘謨第一次,前次還是在漢唐大戰之前,奉命出使,而今,卻是以一介布衣俘臣的身份,拜倒在漢帝面前。 劉承祐還是那般高高在上,手里拿著武德司關于這些時日鐘謨的境遇,目光中滿是審視之意,打量著他,問道:“鐘謨,在東京住得,可還曾習慣?” “回陛下,雖清粥小菜,隱于鬧市,怡然自得!”鐘謨面色從容,不卑不亢。 聞其答,劉承祐說:“鐘侍郎,頗具賢士之風??!” “陛下,小民如今,僅是一布衣黔首,萬不敢當侍郎之稱!”鐘謨埋首。 劉承祐不由笑了:“李璟那邊,可還沒有罷你官職,你還是南唐使臣,只寄居開封罷了!” 鐘謨當即道:“小民北來,即為漢民!” “士大夫之尊,高官厚祿,流離至東京,衣食無著,窮苦潦倒,以寫文為生,不覺有辱斯文?”劉承祐說。 “回陛下,臣常年讀書,自詡深得旨,然而有此市井經歷,方知過往眼界之狹小,詩書治政,不過清談誤國。孟子所言,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躬身經歷,爾后方知,從前不過矯揉造作罷了……”鐘謨說道。 “看來,鐘侍郎這段日子,是有一番不俗經歷??!”劉承祐輕笑道:“隱于市井之間,有何感想?” 鐘謨是應答如流:“小民一感皇帝陛下之恩德善政,澤下于民;二感朝廷之法紀律令,森嚴有度;三感東京百姓良善淳樸,生計不易……” 聽其言,劉承祐又打量了鐘謨幾眼,悠然一嘆,說道:“鐘侍郎,你身上,比起以前,增添了不少煙火氣,但是,朕看著很舒服。若以你為官,牧守一方,會是個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