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41節
倒是陶谷,對劉承祐的吩咐,臉上有少許異樣,論文才,他陶舍人,豈弱于人,這等下筆揚名的機會,竟然給李昉這后輩去了。 此時的劉承祐,自然沒有心思去管陶谷的那點心理波動,略作沉吟,繼續發號施令:“傳召淮南諸州,大漢軍隊所占之州鎮,悉廢唐律,罷其政,一切軍政事務,皆依漢制施行! 未下之州縣,凡主動投效大漢者,可保留之官職。另,詔令東京,讓留守宰臣們,自兩京勛略、留臺職吏、三館學士及諸科進士中,選拔良才,準備調配淮南充任!” “是!” 聽劉承祐的吩咐,在場的文武將臣,都不由受到了些情緒感染,天子這明顯是在開始落實消化淮南為漢土,歸化淮民為漢民。而他們大軍南下,浴血廝殺,不正是為此目標,建此功業嗎?更隱性的,是一種潛移默化間對于大漢的歸屬感與榮譽感。 隨明主,創立江山,開疆拓土,大丈夫當為也! 頓了頓,又看向禁軍將帥們,劉承祐道:“諸將各自還營,清點損獲,核定軍功,撫慰士卒。將酒rou都拿出來,今夜犒賞三軍,以酬將士征戰之功苦,讓將士們放開吃喝,朕當親往諸軍慶功! 其后,在壽春修整兩日,整頓兵馬,補充軍械,朕要席卷淮南!” “是!”一干將校,齊聲應道,異常洪亮。大部分人,都挺來勁的,征途之中,軍紀約束甚嚴,酒rou慶賀,沒有武夫不喜。 壓抑了這許久,劉承祐也有意,讓征淮將士民夫,放松一下。 散議之后,劉承祐仍舊精神飽滿地,在節度府衙中轉了轉,環境比較樸素,未有奢玩。勝利之后的閑暇,命人取來壽州籍冊、圖志查看,沒兩刻鐘,張德鈞前來通稟,徐象等唐軍將校求見! 節度衙堂上,劉承祐大馬金刀地坐著,接受唐軍降將們的參拜,高高在上,威嚴凌人。終究是降將,劉承祐可以厚遇以報其投效之功,但是同大漢禁軍相比,必須有所區別。 對于禁軍,劉承祐是五分威嚴,五分恩德。對于這些降將,以恩祿收買之,以威嚴震懾之,并且,威過于恩。 此番主動投效北漢的唐將,還不算少,以徐象為主,上下將校,有個十幾人。一時間,劉承祐沒說話,只是以一種平淡的目光,審視著這些人。 一直以來,劉承祐都是以威嚴冷肅示人,這些年,雖然“面癱”的毛病有所好轉,但冷起臉來,還是有些駭人的。而對于這干降將來說,感觸則更深,跪在堂間,心中忐忑,周遭很靜,冷颼颼的,直覺漢帝的目光有些危險,一個個,都下意識地埋下了頭。 “都免禮吧!” 終于,劉承祐開口了,讓眾人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 “誰是徐象?”劉承祐目光故意挪開,隨口問道。 站在頭前的徐象聞問,立刻恭敬地躬身一拜:“回陛下,末將正是!” 劉承祐嘴角微微勾起,語氣中不帶什么情緒,說:“神衛軍,可是偽唐禁軍,宿衛金陵,你為一軍都指,當受偽唐朝廷信任才是,何以獻城相投,豈非有背主叛國之嫌?” 劉承祐話落,本就心存忐忑的徐象更加緊張,漢天子的話可有些不善,立刻應道:“末將愚鈍,但素知天威難抗,不敢匹敵。臣早在金陵,知偽唐君聵臣驕,朝政糜廢,忠佞無別,賞罰無當,割據之國,必不是中原大朝的對手。而況于陛下英明雄略,絕非李氏可敵!故而,知識達務,投效于陛下,愿為牛馬走,為陛下與朝廷驅使,還望陛下收納!” 偽唐的將軍,就是有些不一樣,就沖徐象這一通馬屁,大漢的將帥之中,就少有人能說出來。 淡淡一笑,劉承祐看向徐象身邊的那名小校,也是前夜縋城表誠的信使,說道:“你叫張懿?” 突然被喚道,終于有了名字的神衛小校躬身答道:“正是!” “你說說!”劉承祐看著這名還算年輕的下級軍官:“為何投誠大漢?” 前夜,此人縋城而下,替徐象傳遞降意,得以被劉承祐接見。當時,此人就給劉承祐留下比較深的印象,此人長相雖然普通,但目光犀利,面對自己的問話,應對得體,言辭清晰而有條理,并且明顯是讀過書的。 此時,聞劉承祐的問話,這張懿沒有急于答話,而是腦筋轉了個彎,恭敬應道:“恕卑將直言。人皆惜命,大軍圍城日久,城中糧秣稀缺,城破在即,覆巢之下無完卵,卑將等豈能不尋求生之道。 再者,鳥擇其木,臣擇其主,陛下乃當世明主,賢臣良將爭相效力,卑將等見機投效,亦為謀一份前途。 且以偽唐朝廷之狀況,縱使我等戰死以殉國,只怕李氏也難入李氏之耳,殊為不值……” 聽完這張懿的話,劉承祐抬指,淡淡道:“此言雖則功利,但不失其實。朕喜歡,實誠人!” 劉承祐一番評價,倒令底下的徐象,有些尷尬了,手中細汗滋生,卻不敢大動作地擦拭,只是斜眼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下屬。 目光再度掃過這干唐軍將校,劉承祐面色逐漸回暖,語氣輕松了許多,擺手道:“朕用人,向以海納百川,不拘一格。爾等雖為降將,但只要一心投誠,為國效力,朕沒有不納的道理。時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南征大略正如火如荼,今后對唐軍政之事務,都用得上你們!” 聽漢帝這番話,徐象等人,方才大松一口氣,喜色浮于面上,忙不迭地拜倒:“多謝陛下接納,末將等必誓死效忠!” 對于這些客套話,劉承祐聽聽則已,不會太當真,但要的就是這種表態。 “神衛軍,還有多少人?”劉承祐問徐象。 “經前后作戰之損歿,而今已不足兩千!”徐象老實答道。 沉吟了一會兒,劉承祐說道:“朕擊滅許、陳二軍后,以淮南降卒民,新設一軍,曰懷德,尚無軍使,將神衛余卒,并入懷德軍,你為都指揮使!其余將校,各給軍職!” 又看向那張懿:“朕觀你才華見識,藏于腹中,當為朕所用,便就職懷德軍都虞侯!” “謝陛下!”聽到封賞,一干人趕忙謝恩。 倒是徐象,謝恩之余,面容之間,隱露戚戚之色,劉承祐注意到了,以此問他。 徐象這才喟然一嘆,說了點心里話:“末將與麾下將士,多籍江東、江西,家小尚在唐地,投奔大漢,臣服陛下,固然心悅臣服。但唯恐因此,獲罪于唐廷,牽累家人??!” 聽其言,堂間有幾名降將,面色都變了變,尤其是那張懿。劉承祐眉毛也微微上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徐象,悠悠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能念其家人,方能念其君。人生在世的,當有所敬畏,有所顧忌,有所牽掛……” 第122章 燕王請戰 “不過,爾等也不必過于憂懷!”劉承祐想了想,安撫道:“李璟尚文德,當不至有株連之歹心。且用心任事,異日或有解決之途!” “是!” 朝外看了看天色,夜幕已悄然降臨,城外漢營中,已然生出些動靜,劉承祐說道:“今夜軍中大慶,懷德軍雖新降,但破壽春也有功勞,當與三軍共慶?!?/br> 劉承祐指著李昉,吩咐著:“寫張條批,給徐都指揮使,去輜營領取酒rou,以作犒賞!” “謝陛下!” “都指揮使,方才在皇帝面前,你怎么能那般說!”告退之后,那張懿趕上徐象,稍顯激動。 “如何?”扭頭迎著張懿。 張懿深吸一口氣:“都將所言家小之慮,只怕會讓皇帝覺得,我等心存疑慮,憂懷故土,如此,會使陛下對我等心存疑忌,何以放心用我等。作為初降之人,本當表以全忠,都將你卻……” 聽其言,徐象恍然,淡淡道:“原來,你是怕我牽累到你??!” “末將不是這個意思!”張懿也自覺有些激動了,稍稍冷靜下來。 “我只是道出心中隱憂罷了,漢皇何等英明,接納我等降將,豈會不考慮這些?再者,方才皇帝不是也說了嗎,能念其家人,方能念其君,并未苛責,反表示理解!”徐象掃著張懿:“本將不似某些人,終究難以做到冷血絕情,你說呢,張都虞侯?” 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徐象對自己態度的巨大轉變,前后有如云泥之別。面上浮現出一抹思索,是因自己入了漢帝之言,連升數級,威脅到他了? 張懿思索間,徐象則冷哼一聲,快步先去了。在后邊,望著其背影,張懿語氣冰冷地呢喃道:“漢帝口中所指之‘君’,是哪國之君,你可考慮過……” 節度衙堂內,李昉也以徐象之言,進諫劉承祐,說降將其心不定,當留任察看,不可委以軍職,還讓其率領舊部。 劉承祐則道:“漂泊在外,人少有不念其家者,尤其對于這些征夫而言。徐象能于朕面前直言其所慮,也算坦誠。 初降之人,短時間內,豈能奢望其全心全意。于朕而言,不是察其心,而是觀其行?!?/br> 很多時候,所用之降將降卒,為新主效力階段,是會格外用心賣力的,畢竟想要融入新的軍政環境,想要得到認可。這樣的情況,不甚枚舉。 聽天子之言,李昉則揖手道:“陛下胸襟寬廣,以誠待人,令人敬服。然古有防微杜漸之說,徐象等人,確實心懷憂忌,陛下何不另作布置,以防不測之患?” 聞諫,劉承祐頷首:“說得不錯!唐將可以分散使用,至于懷德軍,自行營將士中,挑揀人手,充任軍官,加強控制!” “陛下英明!” 前往漢營與諸軍慶功途中,劉承祐將李少游喚至車駕上,趁著機會,李少游將壽春城內細作探查到的一些消息,整理呈報與皇帝。 有些感嘆,李少游道:“武德司在壽春城內安插了三名精干探事,最后活下來的,只余一人,尋到臣時,也奄奄一息,身體大傷根本?!?/br> 聞言,劉承祐直接指示道:“都是大漢的功臣,消息刺探,彼輩之功用,又豈弱于廝殺之功卒。當好生撫恤褒獎,不可使功臣寒心!” “是!”李少游說:“臣明白!” “吩咐你的事,辦得如何了?”劉承祐問。 李少游:“臣尋神衛軍校卒查問,略有所得,那張懿是滁州全椒人,父嘗為縣令,李璟即位后因罪被罷。讀書知文,二十歲時棄筆從戎,從軍八載,以清淮牙兵,抽調金陵禁軍。曾參與偽唐滅王閩之戰,隨唐將查文徽兵敗被俘,孤身越逃歸旅,后調至神衛軍,數年之間,未得擢升。一直到徐象麾下,方才逐步提升為營將,左神衛軍調戍壽春,隨之北來。 另,據臣察,徐象投誠于大漢,為其下定決心者,正是這張懿?!?/br> 聽完李少游的匯報,劉承祐輕聲道:“如此看來,這張懿也算是失意之人,難怪如此積極投效?!?/br> “陛下!”李少游不禁好奇:“此人何德何能,得入陛下之眼?” “朕觀投效之偽唐將臣,此人雖則不名一文,但若僅論能力、才干以及野心,無出其右者!”劉承祐說道:“朕討淮南,攻占其土地、城池,只是第一步,收買人心,使其歸治,從而為大漢提供稅收、兵員、勞役,才是更重要的。而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有足夠的人才,尤其是淮人,為朕所用。 自古以來,江淮之地,就不缺人才,只是缺少用人之君,賢才之士難以實現其志,伸展拳腳,而朕之所來,就打算給他們這個機會!” 點了點頭,李少游附和著劉承祐的話說道:“陛下之至,卻是與江淮賢士以福蔭,如降甘霖??!這張懿,能得陛下另眼相看,亦是其福分!” …… 在北漢大軍于淮南連戰連捷,所向披靡,橫行無敵之時,南唐君臣這邊,已然是如坐針氈,敗報頻傳,如坐針氈。 北方惡報,紛至沓來,漢軍如狼似虎,肆虐于大唐國土,數十萬軍民,竟不能擋。哪怕時間只倒退至半年前,也不會有人相信,雄踞江淮,物阜民豐,為南國首屈之大唐帝國,竟然如此脆弱,面對北漢的進攻,幾無還手之力。高樓之坍塌,形勢之變化,總使人措手不及。 金陵皇宮,歌臺舞榭之間,已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但整個宮城之內的靡靡之音,比起往常,卻是少了許多。正逢北難,國勢飄搖,唐主李璟,還沒昏聵到猶唱后庭花的地步。 內殿,李璟閱覽著來自江北的軍報,兩手不禁有些發顫。 “又敗了……” 李璟正當盛年,然而不過一個冬季的時間,人眼見著蒼老了幾分。盯著殿中掛著的大唐輿圖,江北諸州,雖然仍標記著唐旗,但落在李璟眼中,就如一個嬌弱的少女,仍由來自北方的七尺大漢,肆意馳騁凌辱…… 壽州、滁州、楚州,三路大軍,三地敗績,之間沒有超過兩日,相繼南傳。 “陛下,燕王殿下回京了,正在宮門待詔!”內侍前來,小心通稟。 聞報,李璟稍稍來了點精神,雖有些驚訝,忙道:“快宣他進宮!” 沒一會兒,燕王李弘冀入殿,一身戎甲,面容之間,雖難免疲憊,但神氣自然,見到李璟,快步上前行禮。李弘冀原本鎮潤州,此番回來,算是擅自還朝,但看李璟的樣子,顯然并不在意這點。 “我兒回來了,快快免禮!”李璟上前,親自扶起李弘冀。打量了長子幾眼,李璟強提起精神,道:“吳越在后襲擾,潤州當前線,乃危地,朕本欲召你還朝,奈何朝臣諫阻,言鎮帥不可輕離,恐有傷士氣,故作罷。不過,回來便好,在金陵,也可使朕與你母親安心。 天不佑朕,你弟弟多夭亡,國難之際,二郎又突然病薨,你為長子,卻是不可再出事了……” 此時的李璟,言語中表露者,多舐犢之情。 李弘冀性情頗烈性,此時聞言,心有所感,見其父衰態,親自將李璟扶著坐下,道:“兒在常州,已率軍擊敗吳越軍,斬首三千,錢賊已退!” “哦!”聞言,李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反應過來:“什么,你已退了吳越?” “正是!”李弘冀頷首。 “好!好!”李璟面色微喜,看著長子面容間的疲憊:“你這是親自將喜訊告與朕啊,辛苦了!” 南唐與吳越,互為心腹之患,雙方之間大小戰事也不算少,此番吳越雖奉劉承祐詔命出兵,兵力不足是一方面,吳越內部同樣有所爭議,反應到戰場上的效果,便是被李弘冀率軍擊破,成就其名。 高興并沒有持續多久,李璟嘆道:“吳越終究小患,北漢才是大敵。而今我朝,在淮南,連戰連敗,恐不能守……” 聞言,李弘冀很堅定地看著李璟:“兒此番還朝,就是欲向父親請命,重整兵馬,北上抵抗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