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22節
“聽聞那何敬洙乃唐軍宿將,一生戎馬,起于毫末,經歷豐富,以善守聞名!不可小覷,就此前報,面對我大軍,應對十分從容!”張永德開口了:“當然,畢竟是一老朽,花甲之年,能堅持多久?” “幾位將軍說的是!”新科狀元李昉,此時也參與進來,道:“偽唐少良將精兵,君主也無識人用將之能,確實難擋我大漢攻略。不過,下蔡一戰,雖大展我軍雄風,大挫唐軍,削其兵力?!?/br> “但以偽唐的國力實力,也非一戰便可下,以下官之見,還需打幾仗,再弱其國力。不過如今,湖南形勢糜爛,已困唐軍數萬兵,此番又損三萬禁軍,淮南各州鎮,也只能坐守,天氣漸寒,金陵那邊,短時間內恐怕是難以調集一支足夠的軍隊北渡支援!” “不過,既已入冬,天氣只會愈加寒冷,天寒地凍,實不利于我軍作戰,尤其是攻城之戰。如淮南州鎮唐軍守卒,皆死守頑抗,我軍想要擴大勝勢,再取得大的戰果,也沒有那般容易!” 聽李昉這一番話,幾個人在這風度翩翩的狀元郎身上打量了幾圈,趙延進眨了眨眼睛,道:“沒曾想,我們的狀元郎還有如此見識!” 李昉摸著自己的短須,笑得很溫和,謙虛道:“下官隨口言之,書生之見?!?/br> 張永德則點了點頭,認真地說道:“狀元郎之言,確實有理。尤其是時節,如今只是初冬,尚可堅持克服,一旦至深冬,作戰且不利,糧草、軍械、御寒之資轉運的難度與損耗,將大大提高……” “如此一來,想要借勢,一舉鯨吞淮南之土,還真沒有我等想象中的容易!”趙延進也忍不住說道:“朝廷選秋末動兵,真不是個好時機??!” “那也沒辦法!”安守忠道:“畢竟前番南北形勢,非我一朝可決,畢竟受制于人!不過,值寒冬,我將士作戰雖則辛苦,卻也免北方胡虜之擾!” 趙延進等人談得歡,王著也在其間,他雖不通軍略,卻也聽得津津有味的。 劉承祐在御案上邊,仍舊研究著壽州前線上呈的捷報,聽著大漢良才們的談論,心情還是比較放松的。 抬眼,輕咳了一聲,幾人立時便安靜了下來,看向劉承祐這邊。 劉承祐的目光,落在張永德身旁,一名豐神俊朗的青年將校,問道:“仲詢,眾人談軍,可謂熱火朝天,你何以枯坐于此,不置一言?” 被點到名的小將,就是潘美了,不知為何,劉承祐對這個在《楊家將》中被丑化得過分的青年,就是有些莫名的好感,將之提拔到大內軍,擔當殿前供奉官。 潘美素有大志,少年時便聞名鄉里,算是被郭榮簡拔于微賤,培養了兩年,舉薦東京,在禁軍中又當了兩年多的軍校,一直表現不錯,每歲的評比都是上佳,位于同級前列。 今歲以來,被劉承祐提拔到殿前,激動的同時,也難免小心了些,為免犯錯,做人行事,都比較謙遜謹慎。 此時聞劉承祐問,不由道:“陛下,末將見識淺薄,不敢妄言!” “誒……”劉承祐擺擺手,道:“朕把你們叫來,就是讓你們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的,見解不分對錯,關鍵是要講出來!說說看,你對淮南前線,有何看法?” 聽天子這般說,又迎著劉承祐鼓勵的眼神,潘美這才說來:“陛下,末將以為,大軍雖已渡過淮水,并且取得了下蔡大捷,但在淮南之地,仍未有一個穩固的立足點。以末將之見,接下來,或奪壽州、取廬州,或攻濠州、占滁州乃至揚州,將淮南之地徹底切割為東西兩塊,則唐軍必難守之?!?/br> “經前后幾戰,我軍損傷也不小,需整頓待機,補充軍卒兵備,陛下親征,幸淮南之后,便是發起下一步攻勢的時機。只是,我朝要做好冬季艱苦作戰的準備!當然,如欲穩妥,最好等來年春,再行大舉進攻!” 聽完潘美的話,劉承祐指著他,朝左右夸道:“看到了沒,朕的眼光,又豈會錯,有如此見識者,大漢軍隊中,這個年紀,又有幾人?” “恭喜陛下,又得一良將!”見劉承祐心情好,王著機靈地賀道。 未己,張德鈞來報,郭威、魏仁浦奉命來覲,劉承祐讓殿中的俊杰們退下,單獨接見二人。 “朕召二卿來,是有兩事,想要問問你們的意見!”落座,看著郭威與魏仁浦,劉承祐直接說。 “陛下請講!”兩人目光小小地接觸了一下,由郭威問。 劉承祐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更已失下蔡大捷的喜色,只是很平靜地說:“王峻給朕上了一密奏,責宿州團練使趙匡胤,自作主張,擅自出擊,讓朕問其罪!” 聞言,郭威與魏仁浦眉頭頓時便皺了起來,郭威道:“趙匡胤以寡敵眾,大敗唐軍,大解淮南水師的威脅,實乃大功!王秀峰,何以如此?” 思及王峻的個性,郭威有所猜測,心中琢磨著是否是王峻怪趙匡胤搶了他的風頭。但只是心里想想,沒有說出來。 劉承祐則道:“我們的王都帥,可是振振有詞,有理有據。他給宿州軍下的命令,是穩守渦口,趙匡胤出擊之時,正值下蔡大戰一觸即發,唐軍入套之時。渦口雖斬獲頗豐,但趙匡胤貿然出擊,若是時間早些,消息南傳,很可能驚跑了劉彥貞!” “按王峻的說法,若非時機正巧,渦口一戰,則必影響壽州的戰事,讓大軍苦心準備,盡付流水……” 聽完劉承祐的描述,魏仁浦卻是不由道:“王都帥此見,卻是過為己甚。趙匡胤明析敵情,膽略過人,臨機果斷,方有渦口一勝。并且戰果頗豐,成功阻止濠州唐軍西進!如此大功,自當賞拔,豈能不功反罪!” “郭卿以為呢?”劉承祐問:“朕當如何回復王峻!” 郭威都無意看劉承祐的臉色,左右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想了想,應道:“陛下莫若暫時忽略此事,權當未聞,不置一詞,另外再下詔褒獎王峻,厚賞之,派專人先行前往前線大營,代替陛下犒賞有功將士!” 劉承祐不假思索,便允了此事:“就這么辦,就讓王樸,親自走一趟,先替朕看看前線局勢!” “另外!”魏仁浦也拱手,向劉承祐:“陛下,御駕幸淮南,刻不容緩了!” 第84章 無法遏制的猜忌之心 御駕幸淮南,魏仁浦突然提起這已然板上釘釘的事,雖顯突兀,但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僅透過那封密奏,僅通過劉承祐轉述,都能感受到王峻在淮南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沒有下蔡大捷,問題還不大,然而有此影響整個淮南戰局的大勝,若不給王峻降降溫,只怕出問題。王峻確有統軍之才,但還沒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只是在動兵之前的那段時間,經過各方面考量,他最適合罷了。 而王峻的性格與作風,在此前還不算問題,但經此大勝之后,朝廷這邊就不得不顧慮,如此大勝助漲其驕心,畢竟從來驕兵必敗。這樣的情況下,在將朝廷主力付于王峻之手,劉承祐這心里都不安。 這不是皇帝與朝廷對前線將帥刻意的猜忌,只是有所顧慮。臨陣換帥,自是不至于,但對于前線大軍的控制,卻要著手進行了。當此之時,也只有皇帝親臨,能夠不知覺間,將王峻壓制,并且順理成章地拿回指揮權。 另一方面,皇帝親征,是早早定下的事情,日子都定下了,并不突兀。再者,對于如今的大漢以及天子來講,兼并淮南的大略,拓土之功,當首推皇帝劉承祐。 “親征之事,既已籌備妥當,當無再議。一個下蔡大捷,對于偽唐而言,還不夠,朕逆天時以伐淮南,就是不打算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劉承祐語氣淡漠而堅定地說道。 言罷,沉默了一會兒,劉承祐抬眼看了看郭威,臉上隱約添了幾分怒意:“另一事,淮南前營傳回消息,李重進與王彥升在淝水邊上殺俘,將近三千手無寸鐵的淮南軍民,被盡數斬殺!他們二人,好大的膽子!” 殺俘的事情,縱使在軍隊中禁止談論,并且盡力遮掩,還沒有擴散開來,但這等事情,是不可能做到不走漏消息的,也不可能瞞得住劉承祐的耳目。 劉承祐將情況,簡單與二人描述了一番,包括慕容延釗的善后應對以及王峻的態度。 郭威聞訊,便忍不住怒氣,直接向劉承祐建議道:“陛下,當立刻拘押李、王二人,下獄問罪!” 果然,涉及到自己侄子,“郭雀兒”這心看起來夠狠,一點也沒有回護的意思。當然,郭威的這番進言,更像是一種表態。 魏仁浦雖然有些唏噓,但始終保持著冷靜的模樣,搖搖頭,道:“就淮南的軍報,此戰大破唐軍,李、王二人率領部下,奮勇殺敵,厥功至偉,護圣軍前后損傷也不小……” 郭威少有的,打斷魏仁浦,厲色插嘴道:“功是功,過是過,不可相抵。陛下這幾年,整頓禁軍,加強軍紀,從來都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那以何名義降罰?”魏仁浦仍舊沉穩說道:“如以殺俘之事,則此事必然大規模傳揚開來,更不利我軍名聲。如以其他名義,對新立戰功的功臣降以罪責,則難以服眾,恐傷軍心!” 聽魏仁浦這般說,郭威適時地住嘴了,然后看向劉承祐,一副由皇帝陛下做主的樣子。好嘛,二者的對話,已然將情況剖析地差不多了。 “此事暫且壓下,戰事結束之后,再作處置!”劉承祐嘆了口氣說道:“不過,此例絕不可開!唐末以來,中原大亂,群雄并起,互相攻伐之間,我華夏丁口銳減?!?/br> “朕繼位以來,雖苦心經營,發展國力,然受限于人口,始終難以爆發。朕欲取淮南,除了土地、城池,最看重的便是戶民。兩百多萬丁口,若能盡取之,只要稍作消化安撫,以后能給我朝提供多少糧秣,多少兵源,對我朝的國力是多大的提升!” “三千俘虜,轉化得好,就是三千甲士,再不濟也是三千農民,三千苦力!就被他們如此輕易地殺了,就為泄其殺欲!” 劉承祐這一通發言,少有地情緒激動,顯然他是真的生氣了。當然,沒有在專注在“殺俘不祥”、“有傷天和”這些人道主義的點上,更多的考量在人口、國力上,更直白點,利益…… 郭威與魏仁浦沒有貿然接話,而是等皇帝發泄完畢。 并沒有讓二者等太久,劉承祐迅速地平穩下心緒,嚴肅道:“此事也給朕提了個醒,對于諸軍,還需加以約束,尤其是軍紀的約束!” “另外,樞密當簽發政令,曉諭淮南諸軍,嚴禁虐殺俘虜,搶掠百姓!違者重懲!” “是!”郭威應命。 劉承祐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神情恢復了平日里的古井不波。要說劉承祐,也算是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死人見得多了,直接因他產生的殺戮與死亡,則更不計其數,心腸早已練得冷如鐵石。 別看劉承祐在此事上,氣憤異常,但真正讓他生氣的,還得屬淮南前營在“殺俘”之事上的瞞報,連提都沒提…… “談及人口問題,有一點,我們也得考慮到!”劉承祐的腦筋轉得很快,借著其事,又與郭威、魏仁浦討論起來:“而今戰事初起,我兵鋒方指淮水一線。待日后戰事擴大,波及整個江北、淮南,那么淮南之民,難免有因戰亂,渡江南逃者,卻是不得不防!” 說到這一點,郭威立刻贊天子高瞻遠睹,目光長遠。針對于此,魏仁浦給了幾點建議: 一者,自然要加強漢軍的軍紀,對于占領的州縣,勿作擾民之舉,這是基礎。 二者,派人宣揚大漢的政策,南唐雖然富庶,但各種稅收比起北漢都要重得多,底層的百姓,日子可一點都不好過。 三者,收買淮南的官員、將吏以及地方宗族。 四者,盡快打到長江沿岸,派兵把守渡頭,以兵卒巡防,更重要的,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戰事,納淮南以為國土,將局勢穩定下來。 同郭威與魏仁浦又議了議前線事,方才放二者還衙。 而劉承祐自己,則又拿出了幾份密報,臉色冰冷地閱覽著。 其上邊,都是針對王峻的匯報。 比如,王峻好享受,帥帳奢侈,珠光寶氣,儀仗布置,有逾制之嫌; 比如,王峻在軍中,大擺排場,盛氣凌人,一言九鼎,驅使將校,若役牛馬。 比如,王峻大放厥詞,對于天子與朝廷,不完全放權與他,頗有微詞。 比如,王峻提拔私人,軍功簿上,多親近舊部,而寡于公平。 比如,王峻中飽私囊,軍前繳獲,有金玉美飾之物,良馬寶劍,納于私帳。 比如,下蔡大捷第二日,王峻以前營都部署的名義,犒賞軍士,三軍由是大悅,竟有呼萬歲者。 …… 這一樁樁,一件件,累積起來,無不證明,王峻已然飄了。雖然,劉承祐有足夠的自信壓服王峻,并且經過他多次整飭的禁軍,掌控力上也有底氣,各種后手布置也不缺,王峻沒有人望…… 但是,凡事就怕個萬一,萬一前線出現什么變故呢? 再是精明,再是冷靜,再是自信,早已進化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劉承祐心中的猜忌,已然在蔓延滋長,逐漸吞噬他的心房…… 十六日,劉承祐改封皇弟劉承勛為雍王,以其領京兆府尹之職,并親自與太后李氏為其送行。 雍王此去關中,劉承祐不只將其太傅提拔為京兆府判官,還從朝中、翰林院給他配備了幾名佐官,又抽調的三百禁軍甲士,以為護衛。 可以說,對于這個皇弟,劉承祐收起了猜忌之心,并且格外愛護與看重。 十七日,劉承祐于宮中舉辦家宴,叮囑好皇后及后妃,將后宮及東京之事,托付與太后。不管到什么時候,能夠讓劉承祐將后背倚靠的,只有太后李氏。 十八日,劉承祐于東京南門誓師,與留守東京的宰臣及將領們交待過后,御駕動身南下! 第85章 郭榮給的驚喜 沿著汴水方向,兩萬余大軍順著逐漸凜冽的北風,從容南下,旌旗招展,水陸并進。劉承祐此番南下,除了帶去補充的軍力之外,便是大量的軍需物資,尤其是拋車、火油彈、強弩等攻城利器,足足用了五十余艘船轉運,意欲趁著淮水結冰前的這段時間,盡量調配物資。 淮北的民夫,這一次沒有征召多少,因為淮南戰事,前后已然在中原征召了六萬多勞役,軍前軍后地效力,民力雖然還足夠支持,但對于朝廷而言,成本太高。尤其在有一條,省時省力省錢的路可走的情況下。 根據臣僚建議,經劉承祐允許,此后的戰事,打算就近從淮南征召民夫,以供大軍,這是直接打算將淮南的戰爭潛力用上,也是此消彼長的事。 雖然嚴令,北漢大軍,不偷搶,不燒殺,不jianyin,但徭役征召,可是正常的統治行為。畢竟是武力征服,哪有那么多溫良恭儉,淮南百姓受到戰爭之創傷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汴水之上有龍舟,劉承祐在大軍中,是乘一日船,坐一日車。不過相較之下,他還是喜歡乘車,比起水上的浮沉不定,陸地上,讓他感覺踏實。 雖處大軍之中,但為防不測,天子車駕還是設有三輛,前后間隔二十丈,劉承祐每登岸,任則其一。 鑾駕很寬敞,鋪設舒適,可容劉承祐于其間,讀書、理政、議軍、睡覺,甚至于…… 賢妃折娘子,此時便侍候在鑾駕內,陪著劉承祐。車內還算暖和,脫掉了厚實的裘袍,只余兩件常裳,緊致在身,勾勒出曼妙的體型。 陪劉承祐出征,折娘子沒有因皇帝的寵幸與疼愛而欣喜,反以能出宮見識大戰而興奮。同樣是將門虎女,比起貴妃高氏,折娘子身上的“野性”似乎要濃一些,也更純粹一些。當然,讓小娘子,化作一美嬌娘,安靜地相夫教子,也是耐得住寂寞的,這才是了解過后,劉承祐對其愈加喜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