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92節
“謹記父親教誨!” “兒有一問!”安守忠突然道。 “講!”安審琦來了興趣。 “如天子昏聵無能,抑或大權旁落,面對此制,父親又會如何反應?” 聞問,安審琦不由笑了,語氣異常自信:“倘若真如你所言,馬楚內亂之際,朝廷有無余力插手,都是問題。即便有相同的制命南來,那東京朝廷,又有什么值得老夫敬畏?” 若有所思,安守忠拜道:“兒明白了!” 他的假設,根本不存在…… 父子一番對話,頗為盡興的樣子。安審琦想了想,越看其子,越是欣喜,忽然道:“你叔父審暉目疾犯了,正在東京休養,我有意讓你代我北去探望,之后便留在東京,在禁軍中謀得一職。聽聞天子喜用少壯,我兒之才,足入其眼!” “兒聽從安排!” “對了,北去之后,記得少與佛門釋宗之人來往,那等避世頹廢思想,要不得!” “是!”安守忠有些尷尬,他對佛門,向來是心存同情的。 “啟稟節帥,鄧城來報,澧州防御使曹胤已過境!”一名節度屬吏,快步入內稟報。 與安守忠對視了一眼,安審琦起身,淡然道:“來得不慢吶!按其腳程,也當至襄陽了!傳命節度府內在職將吏,陪老夫去迎一迎這曹使君,給面子,就給到底!” “遵命!” 第22章 史公鎮洛:民怨四起 荊南與襄州的情況,迅速地傳回東京,上報天子,順利地讓劉承祐都大感意外,若非頭腦始終保持著清醒,他都有種四海臣服的錯覺。 “齊國公真國之元老,南天一柱,忠誠可嘉,忠誠可嘉??!”劉承祐兩眼瞇成一道喜悅的弧度,嘴里夸著安審琦。 范質恭立在殿中,說道:“齊公嚴明無翳,寬簡自居,善知奇正之謀,備熟孤虛之法,以之鎮襄州,譬若長城,陛下可安!” 劉承祐點了點頭,愉悅的心情溢于言表:“聽聞其子安守忠,也是少年俊才,在襄州廣有其名。齊國公有意讓其入朝為將,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有此良才,朕豈能不笑納之?”劉承祐指著側邊一名侍候的官員:“傳命樞密院,安守忠到東京后,軍職安排,因其能妥善安置!” “安守忠的名字,也取得好啊,齊公之心跡,一片赤忱啊……” “是!” 奉命的官員名叫王著,文質彬彬的模樣,嗯,王溥南下去宿州上任了,皇帝身邊又換年輕人了。 乾祐三年大漢科舉開常舉,禮部尚書趙上交仍知貢舉,這一次的納才規模,空其前,諸科取士上千。而這王著,乃進士及第,名次前列,并且,非常幸運地被天子“抽取”,官拜右拾遺,侍奉御前。 對于“王著”這個名字,劉承祐腦海是有點模糊印象的,有的時候,名臣勇將的姓名經歷容易遺忘,某些“小故事”里的主人公,卻能長期保持著記憶。 故事大概是,宋太祖趙匡胤設宴,王著在席,酒酣,思念后周故主,大聲喧嘩,趙匡胤不罪,命人扶下休息。王著不肯,掩于屏風失聲痛哭。有臣子上奏,請趙匡胤治其懷念前朝之罪,趙匡胤展示其寬宏大度,說一書生酒醉,又知其脾性,不足為怪…… 后來,王著是暴病而亡的。 是故,在諸多名次前列的進士中,劉承祐就挑中了王著這個有“眼緣”的,到如今,他已不需要僅盯著“歷史名人”了,沒必要…… “陛下,就南平王所請,饋糧給餉之事,當如何答復?”范質請道。 提及此,劉承祐不禁樂了,笑得略微含蓄:“這高保融,吝嗇的脾性倒也從其父,反與朕討論起價錢來了!” 范質常年嚴肅的臉上,也隱現笑意,說道:“臣卻看到,南平王對陛下與朝廷的敬畏!” 沉吟一會兒,劉承祐說道:“派人答復高保融吧,就說朕同意他的請求了,屯澧之軍,就由他饋糧三月,之后的,由襄、安、郢三州輸送!” 說著看了范質一眼,劉承祐語氣中甚是感慨:“荊南對朝廷如此效順,其有困難,朕也當理解,否則傳將出去,讓天下人怎么看待我大漢君臣,不可過于霸道啊……這樣,詔賜高保融絲綢五十匹,算是朕一份心意吧!” “是!” 此番在荊湖的布置,劉承祐之意,除了謀算南唐之外,又豈僅在于那點兵馬,那點錢糧上。 這是自乾祐元年,卻孟蜀,平河中之后,劉承祐再度對外露出爪牙。這是也一次嘗試,并且效果喜人,事實證明,如今的大漢中樞對地方的影響比劉承祐想象得要大得多。 一直以來,鑒于建國以來的艱難困厄,苦于時勢國情,劉承祐一直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而此后,無論治政用兵,他覺得,自己都可以更大膽些了…… “陛下,近來中樞收到不少西京留臺官員的上奏,都是彈劾西京留守史弘肇的!”范質提起一事:“政事堂不敢自專,還請陛下垂訓!” “唔……只怕又是些老生常談的問題吧!”劉承祐輕描淡寫地問道,渾不在意的樣子。 自史弘肇外放洛陽,以其強勢地不講道的作風,將西京官僚、勛臣、豪強、富商,炮制得可謂“欲仙欲死”。其當值期間,一直伴有彈劾、詆毀之聲,源源不斷傳來,若有一月,沒有收到西京的舉告奏疏,東京這邊,反倒不習慣了。 只是,由于腹黑天子劉承祐的緣故,對于史弘肇在洛陽的工作,他心里是很滿意的。西京那么多吸大漢血財的勛臣、豪富,正當史弘肇這樣的惡人去磨一磨。 故,再聞范質提起關于史弘肇的彈劾,劉承祐并不意外,只當尋常。 不過,范質顯然另有想法,提醒著說道:“陛下,此次情況有些特殊!” “嗯?”果然引起了劉承祐注意:“怎么回事?說!” “因陛下前核查全國土地、丁口詔,史弘肇命屬下職吏、官兵、差役于洛陽境內進行全面清查。這本是奉詔命,然下面的職吏行事太過恣意,大漢官員、勛臣多于西京置田產,設莊園,未登記在冊者,甚多。史弘肇依舊籍,按圖索驥以核之,不在籍冊者,盡數收繳?!?/br> “如此一來,西京上下,因此而破家失地者,數不勝數。民怨由此而積,竟生仇恨,有人聚財合資以雇游俠刺之,為史弘肇盡數擒拿虐殺。后又派兵,于西京城內大肆緝拿主謀,逮捕數十人,嚴刑審問,不加查證,亦未上報東京,便悉數棄市!” “陛下,而今西京,士民官商,無不因史氏之政而怒,怨憤之聲,足以載道……” 聽完范質的匯報,劉承祐表情也不禁嚴肅了許多,凝眉說:“鄭國公按朝廷詔命行事,有何過錯,民怨何來?” 說著,瞥了范質一眼:“土地乃民之根本,衣食所依。那些連田阡陌者,為何不早報官府登記,其間緣由,朕豈不知?這些年,西京所招徠屯墾復耕之民,軍功賞賜之地,可曾被侵擾?范卿嘴里所言之民怨民憤,究竟所指何人?” 雖然并不是針對范質,但天子連問,落入范質之耳,卻讓這向來沉穩嚴肅的大臣心中惴然。 觀劉承祐面色冷硬,仍欲維護史弘肇的模樣,心中不由默默嘆了口氣:“陛下……” 不待其話說出口,劉承祐又道:“然而,鄭國公一介武夫,素來強硬,行事過激,處置不當,也是不該。恣意逮捕,悍然殺戮,有草菅人命之嫌,更是不該!” 這番表態之后,劉承祐看著范質:“范卿以為,當如何處置此事?” 天子之問,顯然有回心轉意的跡象,不過范質保持著沉穩,態度謹慎了些:“鄭國公在洛,素以厲刑峻法御政,治雖井然,民實不安。臣且問,西京士民,上得街市,行色匆匆,私言交談,聲不敢揚,百二市坊,竟無一絲笑語。鄭公在任,西京百姓不得安居,商賈不得樂業,且其積憤甚多。尤其此次,處置過于失當……” 數落了一通史弘肇的不是,范質想到了什么,又改口:“不過,這些情況,皆是奏章與風聞而來,實情如何,還需陛下派人查證。西京留守畢竟國家重職,鄭公又是開國元勛,具體如何處置,還請陛下圣裁!” 聽完范質這一番話,劉承祐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史弘肇在西京任職多久了?” “差四月,即滿三年!”范質答道。 “那就讓他挪挪窩吧,政事堂可議一議,當遷何職,是調回東京,還是移往他鎮!”劉承祐直接吩咐著。 調離史弘肇,劉承祐其實早有此心,再讓他鎮壓下去,洛陽恐怕要廢了…… “是!” 范質告退之前,劉承祐突然語氣平淡地問:“被鄭國公清繳土地者,可有你范家?” 第23章 老臣凋零 在漢廷布置,緊鑼密鼓進行之時,湖南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馬氏兄弟之間對抗三載,一直沒有結果,卻在這三冬月里,分出了勝負。 長沙城坡之日,潭州大雪,平地四尺,而楚王馬希廣扔衣僧服膜拜求福。而長沙城破得,也很輕松,守軍大懼,兵無戰心,又內外勾結,馬希萼的朗州兵與蠻兵合軍擊,一觸即潰,望風而降,長沙遂落于馬希萼之手。 綜觀其局面,真有種人心歸朗的樣子。事實上,湖南士民,何人不知,馬希萼之不堪,然而為何那么多人都愿意跟隨他,助他奪取政權。實在是,楚王馬希廣太過無能。 很多時候,寧跟惡人,不隨好人! 長沙一下,馬氏兄弟之間有了勝者,湖南局勢也就有了結果。當然,也只是初定罷了。 拿下長沙后,馬希萼便自稱天策上將軍、武安、武平、靜江、寧遠等軍節度使、楚王。以希崇為節度副使、判官府事,湖南要職,悉以朗人為之。 同時,在長沙進行大規模的打擊報復,臠食節度幕佐,手段殘忍,縱兵掠民,發府庫,以滿足對蠻兵的承諾。戰亂消除,長沙愈受其創。 楚王馬希廣,沒能逃得了一個殞命的下場,畢竟馬希萼可沒有“不忍害弟”的仁慈。諷刺的是,臨刑之前,馬希廣仍在口誦佛書…… 而北漢所派屯澧之軍,在防御使曹胤的統率下,借道江陵,補充給養,再添舟楫,再行進軍。 就像王溥舉薦之時所形容的那般,曹胤統兵,沉穩持重,喜大呆仗,雖失之靈活,但勝在穩妥。尤其此次,率軍屯飛地,則更加小心了。 并未急匆匆南下,一路從容,勘察路線,探明地勢,看好退路,且因兵不識將的緣故,曹胤是一路磨合南下。 如此導致的結果便是,漢軍未至澧州,而湖南“局勢已定”。這種情況下,便體現出魏仁浦此前所作考慮的先見之明,早請得天子授意,不論湖南形勢如何發展,徑占澧州,在所不惜。 沒有政治上的顧慮,僅從軍事上考慮,曹胤行事便要輕松得多。早早地從荊南那邊得知了澧州的情況,又提前派人探查。 朗州的精兵猛將,都被馬希萼帶去打長沙了,剩下的少量兵馬還得駐守朗州這個老巢,對于靠北的澧州則近乎放棄,只有數百老弱病殘。 要是荊南兵來攻,或許還另有些說法,曹胤率漢軍兵臨城下,澧州舉旗便降,都可以用喜迎王師來形容。 漢軍卷甲入城,不費吹灰之力。入城之后,曹胤便迅速地占據諸衙署、府庫、兵營,手書上報東京,征發百姓修繕城池,cao練官兵,以作御備,進入角色很快! 東京這邊,收到關于湖南的奏報,也沒有過度反應。按劉承祐之意,中書門下共發兩制。 一制發往長沙,問罪馬希萼,嚴厲質問他殺弟害民、僭越自之事。 另一制則發往澧州,表彰曹胤進取之功,著其善守之,以為大漢州城。 對馬希萼的態度很強硬,將之打為叛逆,在北漢君臣這邊,已故楚王仍是正統。 一般來講,當站在勝利者一方。但劉承祐本就包藏禍心,他這般做,是為了繼續解南唐君臣戒心??窗?,北漢朝廷與馬楚交惡,兩不相容,趕緊抓住開疆拓土的良機。 湖南的局勢,猶待發酵,其精華之地,雖因兵燹破壞得很嚴重,六畜不興,人心動蕩,但猶存一點實力。在馬希萼將點實力繼續敗光之前,尚能保持一種脆弱的穩定。 接來當如何發展,漢廷這邊也不打算再多做動作了,需知過猶不及,一切只看馬希萼,只看南唐如何抉擇。 …… 在乾祐三年即將結束的時候,劉承祐在東京,收到一則哀訊,汝州防御使劉審交卒于任上。 在漢興之初,天下動蕩,人心各異,劉家父子之所以能得天下,除了天假其利便,河東兵強馬壯之外,也有賴于諸多老臣宿將的支持。 比如,馮道、白文珂、扈彥珂、史匡懿、劉審交……而就劉承祐而言,給他感官最好的,只有劉審交。 最初的時候,還因其助魏王劉承訓鄭州屯田而有所疑忌,但接觸過后發現,這是個做實事的干臣,有老驥伏櫪之志,經世致用之能。最重要的,還是眼緣了。 鄭州屯事,井井有條,漸入正軌,汝州近輔,號為難治,劉承祐以其充任,也沒有絲毫不悅,敬聽吩咐。卸任前還向劉承祐舉薦了景范這個干臣,接任鄭州期間,政績斐然。 在汝州任上,盡去煩弊,無擾于民,勸課農桑,發展經商,百姓歌之。這兩三年內,近畿州縣,論民生恢復發展程度,北鄭州、南汝州,二州并稱。 以其治政之功,rou眼可見,劉承祐甚敬之,時有顧念,逢年過節,宮中賞賜,也總能想到老臣。 年初的時候,劉審交體衰染病,臥于榻,劉承祐聞之,原有意讓其致仕,頤養天年,為其所拒絕,直言汝民未安,不忍棄之。 為了照顧老臣的意愿,劉承祐下詔獎譽之,同時賜與名醫良藥,也算續命,又令汝州僚屬,分擔政務,務致其勞。對于天子的恩遇,即便以劉審交之老練,也不由感激涕零。臥病期間,面對探視之人,常動情而嘆,說自己古稀之年,猶得明主,雖不逢其時,此生亦足。 就像相互配合一般,劉承祐與劉審交這對少老君臣之間的深情厚誼,被宣傳得很厲害,流傳甚遠,廣而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