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87節
“是!” “你月內之期初過,四郎也畢竟一嬰孩,不便多拋投露面,好生保養身子……”親握折小娘子之手,劉承祐溫聲道。 折小娘子展顏一笑,點了下頭:“多謝官家!” 下意識地給皇子緊了緊襁褓,以免其著涼,瓊目之中,盡是母性光芒。 抬頭看向劉承祐,又指著殿中為數不少的賀禮,輕聲說道:“這些金玉寶器之物,置于殿中卻也無用,還是進獻帑藏,以充國用?!?/br> 一片赤誠,劉承祐可以肯定,這并不是小娘子的逢迎之舉,心下感嘆,嘴上依舊輕柔:“都是親戚長輩們的心意,收下吧?!?/br> 折小娘子這才點頭,掃了那些泛著珠光寶氣的器物,心中已存著尋一寶箱,束之于閣的想法,她知道,劉承祐實則并不喜歡那些奢玩之物。 朝偏室方向瞟了瞟,太后李氏正在那邊,與幾個舅舅交談,尤其是方被解職奪權的李洪信三人,看起來氣氛很融洽。朝里邊靠了靠,側耳傾聽,不是特別清楚,但隱約間的內容還是讓劉承祐心下放松。 李氏,在替他安撫舅舅們,讓他們放下顧慮…… 給了折從阮一個眼神,老臣會意,跟著劉承祐,出殿而去。漫步于宮廷廊道間,內侍宮娥護于前后,遮風擋雪。 符、高兩丈人都有恩典,劉承祐當然不會忘記折從阮,相比于符、高,劉承祐對折公的感覺實則要更親切些。因為,綜合各方面,折公與符、高二公相比,都遠遜對方。沒有兩大將門家族的巨大影響力,折從阮也更容易得到劉承祐的信任。 然后,折從阮被從府州調入中原,接任符彥卿的兗州節度使,至少從表面上看,是對老丈人的一大恩典,畢竟從貧瘠邊地調到中原大州。并且,在符彥卿的治理下,兗州可謂政通人和,發展恢復很健康,折從阮來,基本上養老享福的。 只是,被從老巢調離了…… 當然,劉承祐并沒有做得太明顯,折從阮去職后,直接以還沒有見過面的丈人折德扆繼任,繼續保持著折氏對府州的統治與影響,同時加官進爵,向天下人昭示他對折氏的信任與看重。 也不是再沒其他小動作,劉承祐以“子不便逾父”的道理,將府州降為防御州,節度使降為防御使,仍保留永安軍額。雖未易實,僅更其名,但從名分上,已然在施加朝廷的影響了。 “據聞賢妃乃公之明珠,來京探望一番,可曾放心,朕沒有欺負折娘子吧!”漫步間,看著一臉老態的折從阮,劉承祐溫言道。 “陛下言重了!”折從阮搖頭,老懷寬慰的捋須:“我家孫女,長于邊野,雖識禮儀,卻不拘小節,老臣此前,只恐其不耐禁宮森嚴,觸犯陛下?!?/br> “那折公可就小看娘子了!”劉承祐道:“朕也甚愛其颯爽英姿,不拘一格!” 聞言,折從阮側身一拱手:“如此,老臣也確實放心了!” “公且把心放寬!”在胸前一指,示意了下,劉承祐袍袖擺動,背手于后,關心起折從阮近況:“任職兗州,可曾習慣?” 折從阮感慨著應道:“衛王治軍施政甚佳,頗孚民意,老臣僅沿舊策,行蕭規曹隨之事,不勞心力。不過數月,這身體已生髀rou了啊?!?/br> 劉承祐點頭:“公一生戎馬,果非貪圖安逸之人??!” 折從阮卻道:“我等歷盡廝殺,卻也心存安穩,只是如今世道,難得太平!” 言罷,看著微微頷首的劉承祐,折從阮問道:“陛下獨見于臣,不知有何吩咐,如有驅馳,臣雖年邁,卻也愿赴之?!?/br> 顯然,此公察覺到了什么。 走了幾步,劉承祐方才緩緩道:“晉州節度張彥超,行獵墮馬,舊疾復發而亡。朝廷有意移鎮換防,議以邠州王晏復鎮晉州,以安州節度楊承信移邠州,安州乏人,朕思以公往鎮安州!” 劉承祐又道明形勢:“眼下,南方局勢不寧,荊南新舊交替,仍不平穩,湖南那邊,馬氏兄弟鬩墻,兵戈互戕,偽唐、偽劉窺伺于外。安州乃大漢南門鎖鑰,需以腹心統帥之臣鎮定,以防不測?!?/br> 沒有直接應承下來,折從阮反露遲疑,見狀,劉承祐直接道:“公似有顧慮,但且直言!” 折從阮直接說道:“南國的局勢,臣不甚清楚,不便妄言。只是從自身出發,臣乃北人,不習南方水土。一身本事,在騎在射,南方水網密集,如有事,恐非臣用武之地。而況,襄州有安審琦,老臣僻處北疆,對其威名也有所聞,有此公在,安州只需遣一勇將足矣?!?/br> “此臣淺薄之見,如陛下實在定不下人選,老臣亦愿負命南行!” 折從阮的話,當真說得漂亮! 劉承祐認真想了想,卻也不得不承認,此公的考量有道理:“是朕思慮不周了!” “朕另選他人吧,大漢戰將千員,差一勇將,還是不難的!”劉承祐道。 “南方不宜,不知公是否愿意往西北走一趟?” 聞此言,折從阮來了精神,略顯好奇:“陛下有何差遣?” “慶州刺史郭彥欽性貪,肆意侵擾州內雜胡,以求賄賂,逼反了境內野雞族,剽掠綱商,亂我西陲。郭彥欽,朕已下詔緝拿回京問罪,慶州之叛,卻未告息。據報,野雞族有勾結寧州殺牛族合亂的跡象?!眲⒊械v將情況簡單通報了一遍。 “郭彥欽固然當殺,然這些河西雜胡,不服王威,蔑視朝廷,服叛不定,雖為疥癬之疾,卻也不能放任。否則初開之河西商路,又將塞絕!”劉承祐繼續說:“西北那邊,彰義軍史匡懿近在其側,然聞染病,朕不便勉為其難。其余人,多有受限,而欲選一熟悉邊事,長于馬戰,且具統率之才,思來想去,還是公更加適合!” “老臣愿奉命!”折從阮這下回答,很是干脆。 滿意地點了點頭,劉承祐忽地嚴肅地朝折從阮叮囑道:“威、慶、寧、原諸州,雜胡寄居,然如欲根除之,也不現實,且恐費代價。此番進討,能撫則撫,賜以官職,怙惡不悛者,亦當以雷霆手段擊之。公鎮撫府州多年,此間分寸,當放手把握!” “老臣明白!” “另外,據聞這些河西雜虜,部族多牛馬,大漢可正當稀缺之時……” 第11章 歸來謁天子 君臣這邊達成共識,剩下的只待政事堂及樞密院那邊走任命流程。劉承祐以折從阮為靈慶巡檢使,節制靈、鹽、威、慶、寧、衍六州軍事,持節以討河西雜虜,以鐵騎左廂都指揮使王彥超及武節指揮使趙弘殷副之,撥殿前騎兵兩千與之,充為中軍。 “只是可憐老臣,不辭辛勞,奔波上陣,朕心中不忍,也不知如何面對賢妃啊……” 面對天子這番感慨,折從阮很給面子,主動出言應和開解。已不在驚異于天子邀買人心的手段,但對這種態度,折從阮還是很欣賞的。 而折從阮對此次出征,則要想得更多,去集英殿與宴的路上,窮思竭慮以分析天子此舉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就折從阮的觀察,天子繼位以來,不管是理政還是用兵,從來都不會無的放矢,而況此次是由皇帝親自交待。 不長于勞心,故一直到集英殿開宴,折從阮才隱約有所得。按照他的猜想,皇帝派他出征,又揀禁軍精銳將兵隨行,平叛自是目的,另外,或有煊示武功兵威的意思在內。 至于向誰煊威,諸塞雜胡,塞北契丹,南方諸國,當然更重要的,也許是關內諸鎮的節度們。大漢版圖五大區域,幽燕暫且不論,河東龍興之地,河南、河北乃存國根本,唯有關中一域,始終顯得與朝廷有所疏離…… 聯想到朝廷此前兩度對關右諸鎮的調整,再加山東每年都有的移鎮還防,再考慮到自家府州的調整。折從阮慢慢自覺,真正領會到了皇帝的意圖,加強朝廷對關右諸鎮的影響與控制。 思慮至此,折從阮腦中構想的一道冒險的進討計劃,放棄了,西北平叛,不容有失,還是當雙管齊下,剿撫并用,穩妥著來。 顯然,是劉承祐與朝廷這幾年的政策走向,讓地方上的節度們有些緊張了,包括折從阮,反應過度。 若是劉承祐知曉折老將軍的考慮,只能說他想多了,這,終究只是一則普通的平叛決策罷了。即便有示威之意,也只是出兵的附帶效果,征討邊鄙一雜胡,能夠唬得住誰? 劉承祐更多的,還是想要以此顯示朝廷對外強硬的態度,不是什么人什么勢力可輕辱的。雖然還喊不出“雖遠必誅”的口號,但這總歸是個開始。 …… “官家,武德副使王景崇與代州團練使楊業已回京,正于京西祥符驛歇整,等候召見!” 崇政殿通事的稟報,讓劉承祐稍微停下了手中的朱筆,吩咐著:“派人出宮傳召,直接讓他們進宮見朕!” 足足半個時辰過后,劉承祐又批復了十多份奏報,殿中侍者也換了輪燭,才得到王景崇與楊業殿前待詔的稟報。 “宣!” 入殿覲見者有三人,除王景崇與楊業之外,加上個王審琦。三人皆是舟車勞頓的樣子,滿面風霜,神情疲憊。 “臣等叩見陛下!”齊聲拜倒。 “平身!” 雖然情緒并沒有多少激動,但劉承祐的反應很熱情,親自起身,直接越過御案,順著御階走到起身的三人面前。 “重貴,許久沒見你了,朕心中分外想念吶!”劉承祐用力地拍拍楊業肩膀,魁壯的身體紋絲不動。 注意其肩上殘留的尚未完全融化的雪漬,伸手替其拂去。面對天子盛情,楊業表情有些繃不住,滿臉感動,差點直接跪下:“有勞陛下掛念!” 退后兩步,上下打量了楊業幾眼,掌兵戍邊,御備契丹,經過兩年的歷練,明顯更加成熟了。雖然無法確定楊業如今成長到哪個地步,但劉承祐相信,將他放在代州,是個正確的決定,楊業與雁門關,畢竟有個“羈絆”。 收回目光,劉承祐轉向側邊的王審琦,眼神炯炯,威嚴畢露:“你就是王審琦?” 這是王審琦頭一次進得崇政殿,也離皇帝最近的一次,直面天子問話,難免激動,臉色脹紅,低著頭,緊張地答道:“回陛下,正是末將!” “你不用如此局促!”劉承祐越是享受臣下尤其是軍將對自己的敬畏,表現上則越顯寬和。 揚了揚手,劉承祐說道:“朕對你早有耳聞,抵御契丹入寇草谷,保我鄉梓,立了不少功勞,楊業多次向朝廷舉薦你。此番五臺縣平亂,殃及三縣,率軍連襲亂賊,作戰勇猛,當居首功!” “末將不敢居功!”受到褒獎,王審琦忍住心頭的激動,表示謙遜。 一邊,注意到劉承祐對王審琦的態度,王景崇眉頭小小地皺了下,眼神中閃過一絲陰騭之色。他時下對王審琦,很是不滿,恨不能弄死他。 在忻州的時候,王副使自覺前輩,看中王審琦的潛力,并且在后來掃平民亂的過程中,王審琦大展其將兵之能,讓王景崇實在見獵心喜,向朝廷上報其功勞。 其后興致沖沖地,設席邀請王審琦,道明心意,欲收其為義子。在王景崇看來順理成章的事,被王審琦婉拒了,由此惡之。 點了點頭,沒有再與王審琦多說什么,一個下級軍官罷了,準其上殿覲見敘話已是厚恩了,也不需再多說什么收買人心,如今的劉承祐已不需要遇到個潛力股,便投入注意力關注了。除非,王審琦能夠再建功勛,向劉承祐繼續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價值。 目光自王審琦身上挪向楊業,劉承祐直接道:“歸途辛勞,你二人先退下,歇息片刻,朕稍后與你細談!” “是!”楊業應道。 “來人,廊下賜食,好生招待崞侯與王將軍!” 在內侍的引導下,楊業與王審琦,慢步退下,殿內僅余王景崇。 面對王景崇,劉承祐再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在他身上掃了一圈,看著他手臂與肩膀上的包扎:“聽聞你遇刺了,傷勢如何?” “多謝陛下關心,只是兩道刀傷,只到皮外,不妨事!”王景崇恭順得不得了。 “聽聞刺客有些來歷?”劉承祐目光都沒閃一下。 點著頭,王景崇一臉輕松:“都是一干血氣方剛的男女,受佛門蠱惑,自詡任俠義氣,以殺臣復仇除害為任。臣一時不察,為其所趁偷襲,方負此傷,彼輩實不值一哂,翻手即為臣所剿滅?!?/br> 劉承祐眼睛瞇了一下,就他所收到的匯報,王景崇遇刺是真,只是并非刺客所傷,而是事后王景崇自己給自己來了兩下,其所欲者,很明顯了…… 劉承祐呢,也并不是特別在意這些“細節”,只是順著話說下去:“看來你在河東,是打到佛門的痛處了,方招得如此之恨!對于那些不服朝廷管理的賊僧,武德司這邊還當繼續鎮壓,至于什么義氣任俠,江湖兒女,滅殺即可!” 第12章 河東之患 “坐!” “謝陛下!” 君臣各安其座,劉承祐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王景崇也不急躁,靜待皇帝詢問。 “河東滅佛之事,你辦得不錯,朕沒有用錯你!”劉承祐聲音如常一般,沉沉道來:“前后之事,悉有詳陳,朕就不細問了。聽聞你在河東有‘意外’所得,事關太原王,朕很感興趣。說說看,太原王乃朕血親皇叔,長年鎮守河東,久未相見,朕這個做晚輩的,應當關心關心……” 劉承祐語氣雖則平淡,波瀾不興,王景崇卻能感受到那隱藏于其后的洶涌,平靜之間蘊藏兇險。 然而,緊繃著的面皮之下,卻是王景崇稍顯澎湃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在忻州的那個念頭,又賭對了。以天子的強勢與野望,又怎會容忍河東這樣一個近似“獨立王國”的存在,尤其是還是皇叔劉崇。 大抵是錯覺,自下而上望去,王景崇只覺皇帝的目光凌冽駭人。迅速地平復下心情,王景崇仍舊謹慎地應道:“武德司為陛下張揚耳目,臣在河東,確有所察,且大膽試言之,如有不當處,請陛下恕罪!” “說!”劉承祐嘴角一咧:“謹小慎微,可不是你王景崇的風格,不必顧忌!” 有劉承祐此言在,王景崇也不故作矜持了,不過仍舊稍稍壓低著聲音,鄭重稟道:“陛下,就臣在河東實地察訪調查,對于皇叔,朝廷需加防備!” 言罷,劉承祐忽地哈哈大笑,有些突兀,笑聲在殿中回響。就如發泄一般,持續了幾個呼吸的功夫,劉承祐方才以一種感慨的語氣道:“防備!北守西扼,內防外備,類似的言論朕聽得太多了,眼下如何,連朕的親皇叔都要防著了嗎?王景崇你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