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60節
垂拱殿也如常,看起來并沒有任何讓劉承祐不喜的變化,于此理政有差不多一年了,此殿也烙上了他劉承祐的印記。 “官家,有何不妥?”望著背手站在殿前,做抬頭仰視狀的劉承祐,張德鈞不由上前問詢圣意。 劉承祐的注意力放在頂上的牌匾,駐足良久,抬指吩咐著:“傳命將作監,換塊匾,將此殿名改了!” 對于天子的吩咐,張德鈞并未作任何逡巡狀,表示疑惑什么的,主動問道:“不知官家,欲易何名?” 劉承祐直接道:“殿名崇政!” 對于這殿名,劉承祐心中早有不喜,只是厭惡的情緒在此刻最為強烈罷了,順便就給辦了。劉承祐并不喜歡“垂拱”二字,垂拱而治,皇帝會輕松許多,但如今可不是時候。雖然只是換塊匾,改兩個字,但也是個政治信號。 殿中暫且在一片肅靜的忙碌之中,隨駕出京的內侍歸置著于御用之物,動作都很輕,生怕影響到了劉承祐。 劉承祐坐在御案后,摸著那早已熟悉的龍紋把手,掃著殿中一覽無遺的熟悉景象,劉承祐不由心安。別看劉承祐平日里偶爾會矯情對常處深宮、隔絕高墻表示不滿,然而實際上,也只有在這宮廷御殿中,那種御臨天下感覺,才更真實些。 “官家,大臣們正在殿外候召!” 聞言,劉承祐放下了手中的一本奏章,關于幽州情況的,簡單得講,燕王趙匡贊又上書要錢糧來了。劉承祐的心態已經足夠平和,趙匡贊要得勤,他也不介意,換他要哭要叫。已有王章的批復,如常,給得小氣…… “宣!” “是!” 官家要接見大臣議政,不能打擾,張德鈞趕忙給還在殿中做收尾布置的幾名宦使了個手勢,擺手的動作,麻利地跟趕蚊子一般。 “臣等恭迎陛下還京!” 來謁的臣子們,不管有沒隨駕,帶平章事的都來了,另外尚洪遷、白文珂、李洪信幾名將帥也在。 “免禮!”對待如今這些站在大漢權力高層的文武老臣,劉承祐面上還是十分禮重的。 “此番奉先帝梓宮南下,朕不在朝,有賴諸卿秉執國政,處置急要,使上下和協,諸務通達!”劉承祐向留守的王章、馮道、趙瑩、王峻等臣夸獎的。 不過一句話的事情,讓君臣間的氣氛和緩些。此番出京,來回二十余日,他不在的情況下,東京這邊局勢很是平穩,眾臣理政,也還算不錯,劉承祐早有所了解。 “京中先帝祭禮如何?”劉承祐問。 “回陛下,高祖靈位已奉入宗廟,猶待殿祭!”馮道說道。 針對于劉知遠的葬禮,還有一些后續的祭禮,不過已不是劉承祐所在意的了。稍微關注了下,也就過去了。 掃著馮道那幾名留京宰臣,淡淡地吩咐道:“朕離京期間,中書門下所批奏章,都調出來,朕挑幾份查閱一番!” 馮道幾人互視了一眼,這天子,剛回朝,就迫不及待地,又開始收權了。雖起著心思,面上卻不變,拱著手應道:“是!” 似乎看出了他們心中的異樣一般,劉承祐微抬袖:“朕南下,少俗務加身,樂得輕便,致眾卿受累。這若是放松久了,只怕怠政慢政??!” “陛下勤勉!” 面對這一番恭維,劉承祐一副恬然的樣子,又看了眾臣兩眼,說:“諸部司衙署,揀些要緊事說來!” 這是要聽政了,殿中的空氣稍微沉凝了些,由王章起身,稟來:“陛下,立春之后,朝廷降令,督促諸道府州縣,行勸耕之事。臣等選派職事郎官及御史,巡察中原,根據察報,各州春種之事,所行良善!” “國之大本,在農在耕!”劉承祐頷首,表示滿意:“國家連年戰亂,土地荒蕪,農事怠廢,至今方得片刻安寧。未有三年,民間恐怕是難以恢復元氣。接下來三至五年,農事仍舊是大漢的重中之重,中樞與地方,內外上下職吏,不得放松懈??!” “發制各地官府,對所有犁具、農種、耕牛,當積極調配,務使利用到位!各州營屯之事,著諸使盡職負責……” “是!” “對了!”稍微頓了一下,劉承祐看向老腰又彎了幾分的風馮道:“曲轅犁的推廣情況如何?” 曲轅犁的發明與使用,代表著農耕技術水平發展到一個高度,以輕便省力,調動靈活,起土方便,大利于農事耕作,提高效率。 不過以唐末以來,戰事頻繁,先進的耕具倒是出世了,然而在推廣方面,實處于一個落后的階段,尤其是北方地區。再加上曲轅犁具技術也在幾十上百年的時間中,不斷改良,到如今,勉強可以用成熟來形容。 據察,南唐那邊,“江東犁”的應用,已然十分廣泛。此前,劉承祐便下詔,在北方諸州,推廣曲轅犁。當然,不似南方小面積水田的情況,移用于北面,針對于北方的土地特點,轅犁的設計鑄造也在不斷改進中,去歲初始,朝廷便在辦此事。 聽劉承祐問起,馮道還是思慮了片刻,方才答道:“陛下,已敦促各地官府,然新犁的推廣,非一時半刻所能見效,黔首農民短時間內亦無力替換,不過富庶之家,已足用。朝廷半載以來所造新犁七千余架,已分往各地屯營外。臣等意造公犁,對百姓行租售惠農之事……” 聽其介紹,劉承祐點著頭,面上并無不耐之色,技術的推廣從來不是一道政令就可以的,需要時間,更需要財力。 劉承祐吩咐著:“針對新犁推廣及租售之事,擬個條陳,廷議商定吧,務求行之有效之法!” “是!” 第151章 聽政2 “陛下,去歲秋稅,諸道州府使,其上供中樞之谷、帛、榷利,已陸續運抵東京?!蓖跽缕鹕?,又向劉承祐通報了一則好消息。 聞言,劉承祐原本平靜得幾近黯淡的目光頓時就生動了不少,問道:“今春動作倒是快了些!” “京畿諸州,不少朝廷所差職吏,又有轉運使督察其事。各地藩鎮,亦未刻意怠慢!”王章說道,老邁的語氣難得地輕松了些。 “有多少?” 王章心中顯然是有一筆賬的,直接道來:“到此為止,錢帛、榷利約以四十萬緡,已經盡數納入內帑與國庫,谷糧計約七十二萬石,除一部分投入東京市場,悉入汴倉!” 劉承祐心臟爭氣地跳動了一下,面上雖然保持著平靜,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倒是不少!” 在劉承祐的印象中,這大概是大漢立國以來,朝廷最寬裕的一刻了。當然,說寬裕,也只是相對而言。 僅去歲,大漢從頭到尾,并不安寧,上半年有后蜀入侵,下半年有河中之叛,再加契丹人時時威脅,但整體而言,是朝著平穩發展。局勢寧平了,再加劉承祐上臺后矢志堅持的重農勸農的政策推動,總歸有些收獲。 當然,就那錢糧,于名義上控制中原、河北、河東以關右偌大地盤的大漢朝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不止不多,簡直凄零。養官、養兵派發俸錢祿米、調撥邊事、鑄造武器、賑災、水利,基本上做不了太多事,就得耗光。也就是,劉承祐窮慣了,此刻感觸尤深。 王章佝著腰,明顯更駝了,人也更清瘦了,劉承祐看向這老臣的目光也愈柔和了,帶著幾分真心道:“有勞王卿署理三司,實解朕大憂??!” 面對劉承祐的贊揚,王章如常,平靜而淡定地表示謙遜。 要說王章與理政一道上,真有多少高絕的天賦、卓越的才情,那倒不盡然。王章靠的是對基層庶務的熟悉,靠著勤政強干,不怕吃苦,不怕背罵名,可以說是兢兢業業、刻苦勤勉地給大漢管著錢袋子。 當然,王章兢兢業業的態度,也是在不斷變化的,到如今,完全可以用勞苦功高來形容。大漢的財政,可不是那么好掌管的,要是換個人,沒有驚世才情,估計直接就給崩潰了。 王章這個三司使當得,實則是很苦的,正因為體其辛勞、察其艱苦,即便王章當初是與楊邠穿同一條褲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劉承祐也對他也是另眼相待。 “如今東京糧價如何?”劉承祐問。 “回陛下,斗米一百九十五錢,粟、麥每斗僅一百錢!”積極答話的,是陶谷。 稍微看了陶谷一眼,略一思考,劉承祐語調輕松地說:“比起去歲冬,倒是有所下降!” 從乾祐元年入冬后,東京的糧價基本在斗米二百一十徘徊,確是有所下降,雖然下降的比例不算高。 “另,鑄錢監新鑄乾祐通寶六十三萬緡,每緡計重五市斤,所耗銅料兩百余萬斤,幾乎耗盡余料,臣已安排,繼續收集銅料,另以臣之見,收礦之事,當著力推動了!”倒不怎么在意陶谷的搶答,王章又稟道。 “此事由三司牽頭,諸司配合!”劉承祐顧忌倒是小了許多,干脆地吩咐著:“既造新錢,當著手施策投放民間,使之盡快于市面流通,以緩錢荒!” “是!” 以如今的情況,朝廷的投放手段,實則匱乏得很,發餉俸、購糧、采備之類的支出性活動,又或者直接來一次大工,劉承祐一下子便想到治河、以工代賑什么的…… 當然,最直接的,官府直接設點,布告士民,讓百姓拿舊錢兌換,借以淘換劣幣。 果然,劉承祐念頭方起,王章就上稟此策了。 劉承祐想了想,看著王章道:“可!不過如今民間,舊幣、雜幣甚多,針對各類大小錢,兌換之比,當定出個嚴格合理的條制!” “是!” 六十多萬緡的新錢,相對于整個天下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在東京,還是足夠攪起一陣波浪,并且這只是個開始。 這該是一次收割韭菜的機會,劉承祐瞥著王章,以他的作風,肯定會想法在兌錢過程中為朝廷牟利的,若讓他放開了干,劉承祐相信,王章甚至敢將東京民財盡斂于官府…… 不過,有個念頭,已然在劉承祐腦中盤旋,他想搞一個大漢的“中央銀行”了。不過暫時也只是念頭罷了,一者他對“銀行”的事務功能也就知道個大概浮面,另外這等事情不能由他拍下腦袋就決定的,尤其是這等新鮮事務,得根據如今的情況機進行調查評判論斷可行性…… 不過對于此點,劉承祐還是有些信心的,交子鋪就誕生于宋初,初中還是高中書上就有寫來著,提前個幾十年,由官府牽頭發行,也不算跨時代。 另外,劉承祐腦中還有個清醒的認知,在國家局勢未徹底安定,中央對地方的掌控力度未足,官府的公信力不強,商業的發展繁榮未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還是不要貿貿然地搞事情。 但是,提出個想法,讓臣子們研究研究,也是不妨。想著,劉承祐又將目光放到了王章身上,不知覺中,王章幾乎成了朝堂之上最忙碌的人。 看著老臣那被壓榨得氣色不足的模樣,劉承祐一時竟莫名地有些心酸之感。 “張德鈞!”劉承祐突然喚道。 “是!” “記一下,王卿瀝血披肝,勤于王事,著賜錢百緡、絹十匹、糧五十石!”劉承祐吩咐著。 張德鈞趕緊應下,而驟聞劉承祐之賞,眾臣不禁驚訝,見劉承祐那一副認真而敬重的神情,看向王章的目光中難免有些羨慕,都知劉承祐很“摳”,能讓他在聽政期間,降下如此“重賞”,當真是很難得的。 而王章,在詫異的同時,也不矯情,動作麻利,態度恭順地拜道:“謝陛下!” 起身,王章又向劉承祐稟來,只是這一回,眉色之間,透著些許遲疑:“河東節度上報,去歲下轄諸州受雪災,損害嚴重,邊備亦急,留州、留使之財用不足,懇請朝廷,酌免去歲上供秋稅!” 如今大漢地方藩鎮財稅,除了幽州、府州、夏州、延州、鳳翔等特殊州鎮以及遭災之地外,其余地方,兩稅與留使之資,暫時各據一半。即便如此,上供之事,也才開了個頭,出各種各樣的漏子。也就是朝廷直轄的州縣,給朝廷供血多些。 而聞王章之報,劉承祐一下子便同許州的事聯系起來了。 第152章 聽政3 說起來,劉知遠出河東入中原建漢,劉崇守太原這龍興地,快兩年了,干得還是不錯,尤其以太原為中心的晉中那一塊地盤,無災無亂的,官府民間局面一直比較穩定。 當然,不是劉崇的鎮戍能力有多強,有劉知遠此前打下的底子,臨發前又對河東諸州進行了妥善安排,契丹人的侵擾在代北又如瘙癢,大漢之紛擾自有中樞cao心頭疼,與他無關。河東那邊,只要有個中下之才,再不搞事,都能有個“不錯”的政績。 劉崇呢,也是那么做的,事實上,在大漢立國的這兩年來,劉崇在河東,日子完全可以用滋潤來形容。 一直以來,在人財物力各方面上對朝廷的支持也還算有力,尤其是劉知遠當政的一年,當然,根本也不敢有多少反抗心思,河東彼時可謂是放血支持朝廷。 等到劉承祐繼位,力度自然有所減持,畢竟河東也要求發展、謀溫飽嘛。即便如此,上供財稅,也是老實往東京支援的,劉承祐平李守貞,劉崇也向軍前支援了一批糧草。 雖然,劉崇對劉承祐的用人、治政方面,有所非議。但是,總得來說,河東這龍興之地,還沒有成為朝廷的威脅與負擔。 從王章此刻的匯報中,劉承祐當然嗅到了那一絲不和諧的味道,殿中的重臣們望了望,都不是蠢人,多多少少也能察覺到劉崇此報中的不妥之處。畢竟,去歲冬,河東可沒向朝廷匯報過受災之事…… 當然,聰明的,似郭威、馮道、趙瑩這些人,不管有沒有隨駕南行,也都不禁往南邊的事情上想。沒有人貿然發表看法,都客望向劉承祐,看著天子沉思。 從本心講,劉承祐對劉崇這個皇叔,忌憚心并沒有那么重,也沒有要破壞雙方關系的意思,但是,很多事情,從來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眼下,劉承祐需要考慮的,就是如何應對處理這種“意外”的狀況,維系雙方的關系。 當然,把事情往最惡化的方向想,比如劉崇造反。那種可能性,實則不高,雖然這個年代節度造反的成本很低。 不說其他,河東數州之地,忻代、嵐憲、遼汾的鎮守軍使,可是劉知遠安排的。不提他們如今對朝廷的忠誠如何,劉崇雖則可憑身份、官位壓制他們,但若要在如今的情況下帶領他們造反,人心首先便不齊。 考慮可以這般考慮,但是,劉承祐若是做得太過。呵呵,即便是“五代”末期了,藩鎮扯旗造反、吊民伐罪、清君側是什么的真需要顧慮嗎? 劉承祐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面色倒未太過凝重,沒有對王章所報之事做正面回答,反而環視一圈說道:“皇叔乃朕嫡親的叔父,鎮守北京,克誠盡忠,御邊牧民,使河東無虞,業已兩載。朕意封其為王,以副名位,諸卿以為如何?” 劉承祐話雖是疑問,但語氣肯定而堅決,并沒有讓大臣們感受到多少商量的余地,自沒人反對,皆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