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55節
“你可要小心了!”慕容彥超感慨道:“武德司自不必說,此番隨行的御史趙礪,那就是個膽大包天之人。我在東京修宅子,就被他參劾一本,說什么逾制越禮,還被官家叫去,訓誡了一頓!” 劉信頓時表露出他對此事的譏諷:“呵呵,這天下亂久了,朝廷典制都不齊全,還談什么逾越不逾越,可笑!” “信哥,有傳聞說,你在許州……”慕容彥超語帶遲疑。 “沒錯,不是傳聞!”似乎知道慕容彥超想說什么,劉信道:“我在許州干的事,都沒遮著掩著,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還偷偷摸摸的,我怕他查?” “哎,你糊涂??!”慕容彥超搖著頭:“貪點錢,殺點人,是不算什么。你為何要打著皇帝的旗號,行搜掠之事??!你要知道,官家素來注重民心民意,怎么能不惹其震怒?” 劉信不屑道:“民意?尸山血海中闖出的人物,豈不知,民意敵得過刀槍?” “不過今日??!”表情頭一次認真了些,劉信說:“行在那邊傳出消息來,官家先后召見了李少游以及那趙礪。我雖然算不得聰明,但也不笨,若是沒有猜錯,那二者,恐怕是在皇帝面前進讒了!” 劉信一副輕松之態,慕容彥超反應倒大了,蹭起身體,撐著食案,急問:“可知官家是什么態度?” “御前之人,竟不露一點口風!”劉信郁郁而言,不過意態仍舊驕狂:“說不準,已經商量好,怎么對付我了!” 兩個人喝的,當然是好酒,空氣中彌漫著芬芳,不過,呼吸間,也夾雜著難聞的惡臭。沉默了許久,慕容彥超嘆氣道:“倘真如此,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你覺得我該怎么辦?”劉信反問。 “怎么都是宗室近親,你提前去向官家請罪,向他認個錯,我再在旁為你說項!”慕容彥超建議道。 看得出來,兩個人,關系還算十分不錯的,慕容彥超是真在替他考慮。 劉信擺擺手:“人家都還沒有動作,這便積極地去認罪了?這是要讓我不打自招?不說其他,數十年來,可曾有過如此窩囊的藩鎮?” 見劉信不領情,慕容彥超臉色也不好看了,側過身去,一拍桌案:“你不要以為,仗著皇叔的身份,官家就真拿你不得?看他繼位后辦的事,不是好欺的!” “我知道,否則我堂堂皇叔,十幾萬禁軍的統帥,何以落到許州這邊醉生夢死?”劉信兩眼變得清明,幽幽道:“我許州,可還有數千牙兵,他們……” 聽其出此言,慕容彥超表情劇變,不待其說完,直接站起了身,在堂間踱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盯著劉信:“信哥,不滿歸不滿,但你本就有過錯,有的事我可以幫你,但有的事,要是做過了,也別怪我不顧兄弟之情!你也知大哥從一馬夫,打下這江山不不容易,我雖鄙夫,大哥的恩德我是長記心中的!” 被慕容彥超這般呵斥,劉信呆了會兒,隨即呵呵笑了,搖頭晃腦的,自斟自飲,動作慢條條地往嘴里灌,眼神逐漸渙散:“你看你這么激動干什么,我也就隨口說說,我還能有什么心思不成?” “官家此來,可帶著禁軍精銳,許州這點兵馬,能做什么。我呢,就等著,看他能把我這皇叔如何?殺了我?哼哼……” 見劉信迷離入醉,慕容彥超搖了搖頭,怒聲招呼著被屏退的仆侍,自己則冷著黑臉離開。 第141章 祭關公 癸酉日(二十九),劉承祐御臨許州關公舊宅祭拜,東京南來文武及許州州縣官吏皆隨駕。許州底蘊深厚,有深廣內涵的名勝古跡、廟觀古筑甚多,然劉承祐獨拜關羽,所念者無他,唯拜關公之“忠義”。 這關公舊宅,如其名,就凸顯出一個“舊”字,年久失修,破樓爛鼓,墻瓦斑駁。甚至于,連牌位祭器都是臨時拾掇準備的。這個時代,關公還沒有那么大的名氣。 不過,其地風水當真不錯,歷七八年猶存,供人瞻仰。祭拜過后,就在宅外,那簡陋的周遭環境中,就著明媚春光,劉承祐邀眾臣,席地而坐,坐而論道,大談“忠義”。 “許州是個好地方??!” 日頭正高,處在一片明朗之中,劉承祐跨坐稍微擦拭過的石階上,也不顧忌灰塵泥土。忠義之道,說了不少,似也不覺口渴,一副談興愈濃的模樣,感慨道:“地處中原腹心,人杰地靈,后漢之季,天下崩亂,魏基昌于許。魏武帝以許昌為基,雄踞中原,虎視天下,文治武功,遂成霸業……” 事實上,劉承祐這用典,很不恰當,極其不合適。 話音剛落,隨行的宰臣、集賢殿大學士蘇禹珪不由起身,輕咳一聲,老臉上帶著少許的尷尬,朝劉承祐使了個眼色:“陛下!若非漢天子大義,又豈有曹氏聚賢良以成事之資?” 注意到蘇禹珪這老狐貍的神色,劉承祐面色自然,輕拂袖,很是坦然地說道:“蘇卿之意,朕明白!你是想說,曹cao父子,竊居江山,篡奪漢室,高祖續漢祚,得立我朝,曹魏于朕而言,當是亂臣賊子,豈對仇敵,口出贊譽之辭?” “陛下英明!”聞其言,蘇禹珪稍愣,不過這四個字,是最好的應答。 劉承祐起身,稍微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埃,掃著這一圈文武臣子,朗聲道:“不過朕告訴爾等,此事無需避諱。天下大亂,后漢失其鹿,群雄共逐其之,曹魏能代,那是人家的氣運能耐!” “至于我朝,雖續漢祚,追尊兩祖,然七八百年下來,得其幾分,空據其名也!嶺南之地,尚有偽劉,僭稱漢室,難道彼輩還與朕有同宗之情嗎?” “朕之意,乃摒其虛,而得其實!大漢江山,豈獨在一‘漢’字?股肱之賢臣,忠勇之將士,以及千萬心心所向百姓,才是大漢江山的基石!” 劉承祐話音落,底下文武,面面相覷,天子這話實在,但是大膽,有人敬佩,有人愕然,有人不屑,還有人干脆就沒聽明白。不過郭威反應很快,當先起身,滿臉的敬服,恭拜道:“陛下此言高屋建瓴,臣聞之,有如醍醐灌頂,無比拜服!” 聰明人不少,不管心里作何想法,都起身附和著。 蘇禹珪更是放開了恭維:“陛下之胸襟氣度,恢弘廣闊,可納百川,實令臣等欽佩不已!” “自唐季以來,天下分崩離析,朱梁據中原而起以代之,莊宗滅梁以擁中原而終,晉祖出河東而取中原代唐,如今,占據中原的是我大漢!但是,幾十年的紛紛擾擾,帝位更替如走馬換燈?!?/br> 劉承祐走了幾圈,活動了一番腿腳,繼續陳訴他的心聲:“朕不度德量力,欲止戈弭兵,制暴平亂,以收天下人心。然自古以來,這人心啊,往往是最難收拾的?!?/br> 說這話時,劉承祐有意無意地朝盤腿靠在一旁的劉信瞄了兩眼:“朕繼位至今,雖只一年,然如履薄冰,為政治國,謹小慎微,生恐考慮不周,導致所頒政策,影響到國計民生,以失民心……” “陛下仁厚!”又是一通贊歌。 說了那么多,劉承祐也需緩一緩,接過張德鈞遞上的茶水,潤了潤嗓子后,還有話說:“在座的,有勛貴公卿,有朝中大臣,有統兵將校,有方鎮節度,還有地方職官,大漢的江山,就是靠爾等,共同守護拱衛的!” “大漢立國以來,外寇不息,內亂不止,經過先帝與朕東征西討,南北用事,窮兩歲之功,方使兵鋒少弭,國患稍除。而今,朝野內外,道藩州縣,當咸分寄任,共體憂勞,更宜念彼瘡痍,倍加勤恤,究鄉閭之疾苦,去州縣之煩苛,勸課耕桑,省察冤濫,共恢庶政,用副憂勞。諸卿,當體朕之苦心!” “謹遵陛下教誨!”下拜的文武,此番聲音很齊。 “看到了吧。我們的官家,說這些好話,講這些道理,是越發順暢了!”劉信對著坐在身邊的慕容彥超,悄聲說了句。 雖然劉信的欣賞水平不高,領會能力也有些欠缺,但也能感覺到,劉承祐所言所行間的針對之意。顯示帶著一票的文武,拜個什么“關公”,大談忠義。后邊又講什么民心、民意,這可觸及到了劉信的敏感處。 顯然,劉信有些高看自己了,劉承祐親拜關公,說干了嘴,發表那一番言論,又豈是為了這個不成器的皇叔? “官家,祭拜已畢,是否返回行在?”見劉承祐似乎訓話完畢,恭候著張德鈞上前請示。 環視一圈,劉承祐在拇指上的黃玉扳指上摸了摸,很有儀度地揮了下手:“回吧!” 張德鈞正欲宣告,似乎收到了訊號一般,趙礪從文官隊伍里竄了出來,急走上前,表情嚴肅,雙手高捧奏章過頭,沉聲一字一句道:“臣殿院事趙礪,有要事奏報陛下!” 劉承祐收回了搭著張德鈞的手,又坐了回去,淡淡地示意他:“講!” 趙礪深埋著頭:“臣彈劾,侍衛副都指揮使、忠武軍節度使、蔡國公劉信!” 一句話,似有提神醒腦之效,瞬息之間,在場所有官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趙礪的身上。尤其是劉信,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又有些游移的目光堅定起來,眼神冷酷地盯著趙礪。 “這個趙院事,膽子還真是大!”這大概是所有不明就里的官員心中感慨了。 劉承祐身體倒是慢慢松弛下來,目光注意著群臣的反應,一面隨意招呼著,語氣淡漠:“講!” “蔡國公在許州任上,違法亂紀,肆無忌憚,以致闔州上下,罵聲載道,民怨沸騰。經臣等調查,其罪有十。其一,口出不遜,抱怨君上;其二,包庇惡奴,欺辱良善;其三,家私用度,逾制逾禮;其四,濫施酷刑,殘害生靈;其五,貪瀆財貨,賣官鬻爵;其六,巧立名目,隨意攤派;其七,橫行不法,強占土地;其八,欺壓僚屬,yin人妻女;其九,公器私用,藐視國法;其十,縱兵為禍,搶掠民財……” 雖然彈劾書上僅十條,但看趙礪那樣子,顯然意猶未盡,估計,再讓他編個十條,一樣拿得出來。 張德鈞接過奏書,快速地遞給劉承祐。劉承祐呢,簡單地瀏覽了一遍,合攏,在手里掂量了幾下。 看向一邊的劉信:“皇叔,這可是彈劾你的奏章。對其所言,有何看法?” 劉信冷漠地看了趙礪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暴虐,挪開,直接望著劉承祐:“陛下以為如何?” 場間的氣氛,愈加凝重起來。 “皇叔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劉承祐仍舊以一個淡漠的語氣問道。 劉信眼睛都不眨一下,冷著臉呵斥道:“信口雌黃,污蔑之語!” 劉信,竟然出口成典,看起來似乎早有準備。一雙眼睛,竟然沒有絲毫的心虛。 劉承祐點著頭,扭頭看向仍舊跪著,以頭磕地的趙礪,冷淡地說:“趙院事,你可知你所糾舉者,是何人嗎?” “臣知道。陛下皇叔!” “你所指,可有證據?” “樁樁件件,查有實證,請陛下明察!” 沉默了一會兒,劉承祐遽然起身,面無表情,快步而去。 撂下一句話:“趙礪啊,你今日可壞了朕一顆好心情!” 沒有做具體表態,但沒有態度,就是最好的態度。 第142章 著郭威鞫問 長社城中的行在內,氣氛明顯緊張了許多,侍衛沒有增添,巡視沒有加多,但守備看起來就是異常嚴肅。自劉承祐歸來,便是如此場面,周遭都是機靈人,知出了大事,衛士侍者,走路的腳步都輕慢不少。 張德鈞謹小慎微地從御前退出,擦了把額頭的汗,認準一個方向,快步而去。 拐個彎兒,正撞見皇后大符在兩名宮侍的侍候下,小步而來,趕緊上前見禮:“拜見圣人?!?/br> “不在官家面前侍候著,要往何處?”大符小聲地問道。 “官家腹饑,命小人傳膳?!睆埖骡x答道。 往回廊盡頭望了望,大符問道:“情況如何了?” “這……”面對皇后的疑問,張德鈞語露遲疑,一副有心懷顧忌的樣子。 見狀,大符淡然一笑,一雙清涼如水的瞳子,看得這內宦十分不自在:“怎么,官家有叮囑,有不方便說的?” “那倒沒有?!睆埖骡x一副奴顏態,小心地應付著:“只是……” 大符卻秀眉一挑,微翹著尖尖的下巴:“太后娘娘想官家了,命我前來,查問御前是個什么情況!” 更不敢看皇后的眼睛了,頭埋得低低的,張德鈞恭聲道:“官家生著悶氣,隨行的大臣俱在,一個時辰了,什么話都沒講,就那么干坐著?!?/br> “干坐著?”大符鳳目含思,嘴里輕念著,旋而問道:“皇叔呢?” 張德鈞:“皇叔與那御史趙礪,就跪在院廊間,等候發落?!?/br> 點著頭,大符沒再深問下去,朝張德鈞示意了下去:“你去傳膳吧,別讓官家餓了肚子!” “是!” “我們也回去吧!”站在那兒,稍微思索了一會兒,大符以一副曼妙的姿態,緩緩而去。 “圣人,就這樣回去,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大符身邊,那名身姿之間頗具韻味的女侍御小聲問道。 大符悠然道:“我不是已經查問過了嗎?” “可是,圣人就不打算見見官家?” “官家正忙著大事!”大符雙眸之中,仿佛閃著聰穎的光芒,一副通情達理樣子,輕嘆道:“外臣俱在,我們這宮眷之人,就不便打擾了!” 這行在,還是許州州府準備的,劉信還是用了些心思,布置一如的豪華。膳食傳上,劉承祐也未吃獨食,與眾臣分享,稍微墊吧了下肚子,堂中的氣氛才稍微生動了些。 “待了這么久了,也該有個說法了!”拿起一方綿布,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劉承祐掃著也在收拾著嘴巴的群臣,問道。 自御座上站起,踱起了步子,其他人見狀,也都跟著站起身。劉承祐直接一揚手:“你們都坐!朕是坐累了,你們要是也坐累了,起來陪朕走走,也無妨!” 劉承祐都這么說了,在場的臣子,也就老實地陪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