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44節
李崧,劉承祐嘴里咀嚼著這個名字。對于這些前晉遺臣,這么長時間下來,劉承祐也多少有些了解,其中就包括這個李崧。 尤其在此前蘇逢吉案,查察其罪之時,便有關于此君與蘇逢吉之間的房產矛盾報上來。蘇逢吉遭貶后,劉承祐還做主將其兩京之房邸,還給李崧。 李崧這個人,要說文才,或許算不得驚人,當世當朝便有許多人都能超過他。不過這個人,履歷異常豐富,當過很多官,州鎮職吏,三司六部,宮廷翰林,累至宰相,可以說,當官辦事的經驗十分豐富。 在前晉的時候,可謂其仕途巔峰,即便受舉于耶律德光,也頗受厚待。不過,自歸附大漢以來,便開始轉霉運了,雖然朝廷對類似他這樣的舊臣一直是賞個官位,供養著。此前得罪蘇逢吉,差點被迫害,此后一直在集賢殿,蘇禹珪屬下,混日子。 “欒城一戰,所救晉臣之中,就有他吧!”劉承祐考慮間隨口問道。 “正是。說起來,陛下對李學士還有活命之恩!”馮道含笑道。 “前番契丹主入東京,所獲晉臣中,唯有馮卿與李崧,最受榮寵。得與馮卿并列,其才具,朕倒是有些信心的!”劉承祐慢悠悠地說。 聽劉承祐這番言語,馮道這邊,反倒心頭一緊。以他對天子的了解,當不會無的放矢才是。何以提到契丹事,莫非對“降遼之臣”有什么看法? 想到這兒,馮道又小心地轉變口風:“李崧之才具,臣也是十分佩服的,世無完人,就是識人眼光,偶為障蔽?!?/br> “馮卿所指,莫非石敬瑭?杜重威?”劉承祐說。 “陛下聰穎,老臣嘆服!”馮道夸獎道。 石敬瑭出鎮河東,杜重威率師抗遼,此二者,都是李崧極力舉薦的。雖然可能是出于當年時勢國情的緣故,但從結果上看,唐、晉之亡,都與石、杜二人,有莫大的干系。 自動屏蔽其恭維,劉承祐又想到了什么,說:“洛陽查辦的李鳷與李嶼,是他的兄弟吧!” 西征還師途中,經停洛陽之時,劉承祐處置了一批違法的官員,那二李就在其列,是被當作典型來樹立的。 聞其言,馮道終于回過味來了,稟道:“陛下若心懷顧慮,為淮陽郡王,另擇良師即可,朝中人才咸集,翰林學士李浣,文才卓著,學問通達……” 李浣,是宰相李濤的弟弟。 “就選李崧吧!”劉承祐卻突然抬手,朝左右吩咐著:“讓陶谷擬制,以李崧為淮陽王太傅!” “是!” 解決了一樁事,劉承祐心情又松了些,瞄向馮道,順勢問道:“中書門下,可有新事?” “正要回稟陛下,大名府上報,臨清王已斬成德軍副使張鵬!”馮道觀察著劉承祐的表情,小心地答道。 果然,聞其言,劉承祐眉頭直接深鎖起來,以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緒,喃喃自語道:“怎么都是一鎮節度副使??!” “可曾查明,何故殺之?”劉承祐問:“朕要聽實情!” 閃過那么一抹猶豫,馮道還是老實地答道:“張鵬以‘降遼’之事,譏諷臨清王!” 第117章 帝幸瑤華殿 張鵬,并不算出名的一個武夫,得以載于史書上,大抵還是因言獲罪,為高行周所殺。此人,早年是跟著后唐末帝李從珂討生活,累遷軍職,有勇力,士伍多服其勇,亦有戍邊抗遼之功。大漢立國之后,被劉知遠任為成德副使。 不過有異于大部分武夫的是,此人少時當過和尚,識字,善口辯。并且,此人喜大言,管不住自己的嘴,常出高談闊論,大放厥詞。前番南下,欲進京謁君,路過鄴都,高行周親自設宴款待他,然后一場指點江山的大論,竟惹得殺身之禍。 此人在鄴都群僚面前,大談后晉傾覆之事,議君論將,評點政策,明里暗里,有點替晉少帝石重貴洗白的意思。要知道,以當下的“主流”看法,晉室之亡,多落在少帝的昏聵上。 而張鵬,突出奇論,說是藩輔之臣,不作為,惟務斂財,寡忠于國家,投降于契丹,以致宗社泯滅……私下里如此說也就罷了,關鍵是在高行周對他的接待宴上,簡直是指著和尚罵禿驢。 說張鵬此人,也算取死有道了。即便到了漢廷中樞這邊,大部分臣僚也是支持殺之,包括馮道這個老好人在內。闔國藩輔,當初投降契丹之人,何其多也! 此前,鄴都那邊,上表東京,請斬張鵬,劉承祐心懷遲疑,留中不應。 “臨清王另上告罪表,言怒而殺張,請朝廷治罪!”在劉承祐心情復雜之時,馮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 “以婦翁之寬和,竟生殺心,可想而知,張鵬其言之失,犯其怒何甚!”劉承祐幽幽一嘆,話里卻是偏向高行周了。 縱不提其國丈的身份,就沖著其坐鎮鄴都,以眼下東京的情況,劉承祐正需岳丈的支持。 故,哪怕對于高行周的做法并不滿意,劉承祐也得壓下心頭泛起的別扭感,并對此事收尾。 “傳詔,成德軍副使張鵬,受大漢俸錢祿粟,不思報國,反念前朝,心懷異志,口出狂言,蠱惑人心,意圖不軌,當處以極刑!”劉承祐淡淡地說著。 頓了一下,又吩咐著:“張鵬雖有罪,臨清王不待朝廷制下,擅定其罪,處刑罰,亦失妥當。著削其半年俸祿,以示懲戒!” 兩道詔意,算是劉承祐給張鵬之死做定性收尾處理了??偟脕碚f,張鵬死得并不冤,多言橫議,自取滅亡。 劉承祐真正不滿的是,在朝廷未下詔處置的情況下,高行周隨隨便便就把張鵬給殺了。說得嚴重點,這就是在蔑視天子與朝廷的權威,既然知道事前上表,還在朝廷未允的情況下,將其斬殺了,一定程度上,打臉的性質更加嚴重。 當夜,懷著一個不怎么好的心情,劉承祐幸瑤華殿。來得突然,讓貴妃高氏都有些措手不及,忙不迭地收拾迎奉。 “妾身參見官家?!逼G麗的面龐間,帶著意外的喜悅,髙懷瑾盈盈下拜。 “平身?!眲⒊械v伸手親自將高氏扶起,隨后一擺,對因他到來,上下忙碌起來的宮娥侍宦們吩咐道:“都不用折騰了,一切從簡,弄點吃食來即可?!?/br> 劉承祐的語氣,讓人聽不出咸淡,高氏秀麗面容間的笑意稍微斂起了些。官家一如既往地沉穩肅重,但顯然,今日的心情不怎么好。 怎么都是枕邊人,與劉承祐深入交流也有一年多了,這點異樣感,高氏還是熟悉的,隱晦地朝殿中的侍使了個手勢,示意彼輩按劉承祐的吩咐辦。 高氏是個聰明的女人,面無異狀,曼妙的身姿裊裊而動,親自引劉承祐入座,侍駕在旁,含笑應道:“官家國事繁忙,今日怎么有暇到妾身這邊來?怎么也不提前吩咐,倒讓妾身手忙腳亂?!?/br> 原本因老丈人之事,劉承祐是懷著點怨氣而來的,然感受到美人的溫柔,劉承祐心緒自然而然地平靜下來,他劉承祐,還不至于拿女人來出氣。 不假思索,劉承祐抓著髙懷瑾的手,一股溫熱的觸感,慢慢涌上心頭,嘴角咧開一道輕松的弧度:“許久沒到你這里,我來看看?!?/br> 聞言,高氏美眸幾乎瞇成一條細線,與劉承祐依偎在一起,聲音愈顯輕柔悅耳,低低地答道:“官家能惦念著妾身,妾身心里,也就滿足了?!?/br> 把玩著高氏的手,不似大符的柔軟,以習武之故,要稍微粗糲些,但別有一番感觸。 一邊敘著話,高氏邊親自給劉承祐削著梨,動作熟練,切成小塊。美人不管做什么事,都顯得賞心悅目的,劉承祐側著身子,平靜地觀察著高氏身姿動作,心頭微微蕩漾。 拿起一瓣梨rou,高氏自己咬了一口,將剩下的一半遞到劉承祐嘴邊。劉承祐只需動動嘴,品嘗的同時,舌頭還順勢在高氏玉指上卷了一圈,增添了一番男女間的情趣,惹得美人面帶臊意。 “這是新貢進宮的鵝梨,皮薄多漿,香味濃郁,有去火解毒的功效……”高氏在旁介紹著。 “鵝梨帳中香……”劉承祐腦中下意識地蹦出這個短語,貌似還是在前世看某個宮斗劇,落下的印象。 收起那不知飄飛的思緒,劉承祐慢慢地坐起身,示意高氏朝自己靠近些,手隨意放到美人的嬌臀之上,很自然地替她活絡經血。 嘴里,劉承祐隨口問道:“你兄妹而今都在東京,累婦翁獨鎮鄴都,是否想念?” 感受著劉承祐羞人的動作,高氏面頰生熱,正氣息微喘。但聽其問,快醉了的頭腦,立刻又清晰起來,精致的眉目之間,閃過一縷黯然:“不能侍奉爹爹膝下盡孝,卻是我兄妹的罪過?!?/br> 在高氏身上嗅了口,劉承祐作惡的手停下,眼神一剎間似乎變得深邃了許多,道:“婦翁終究年老了,替朕坐鎮鄴都,穩定魏博,已有一載,cao勞日盛。朕有意召其入京為官,就近輔弼,休養身體,還可使你們父子團聚?!?/br> 聞言,高氏頓時面露喜色:“倘如此,妾身謝陛下厚恩?!?/br> 貼著美人私言密語這么久,沒感覺就不是男人,很快劉承祐便不再壓抑自己,攔腰抱起高氏,便往榻上去,貴妃也不扭捏,很善解人意地迎合…… 榻上帳間,在談話前,高氏已提前命人,布置好了夕熏,沁鼻之香,催人情欲。 折騰了不短的時間,等帝、妃相偎而出內寢之時,準備好的晚膳,已然涼透了。 第二日,髙懷瑾便派人,暗中探查,朝中出了什么有關高行周的事。這個女人可不傻,劉承祐絕不會無緣無故到她這里,提起召高行周來京任職之事。 很快,得悉其事,貴妃認真地思考了許久,親自寫了一封信,讓大哥高懷德送往鄴都。 第118章 商賈 冬至日將臨,整個東京內外,都陷入一片熱鬧而祥和的氣氛中。劉承祐的皇位漸固,權威日盛,朝局穩定,隨著時間的流逝,好處也慢慢體現出來了,政穩軍穩,方使民穩。 盡管東京的底層百姓,日子仍舊艱難,但比起去年,可要好過得多。開封這座城,似乎自帶商業因子,時局稍一穩定,這氛圍就起來了。 為過冬至,上至勛貴,下至貧者,無不更易新衣,備辦飲食。而帝都的達官貴人,高門大戶,多廣散其財,采辦節貨,整個東京市面上,慢慢進入了一個短暫的消費繁榮。 天雖寒,萬物蕭索,但東京的熱鬧,卻是沒有摻半點假。開封城外,汴河以南,閭舍密布,館店頗多。冰冷的天氣下,阻絕了大部分人出門的意愿,但道路間,仍有不少人來人往,出入開封,為生計而奔波。 汴河之上,已有數座虹橋,溝通兩岸,是連接南北的要棧。臨近虹橋,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客驛,但挺熱鬧,看其招牌,以售各種羊rou為主。 騾鈴聲在這寒天之下,顯得格外清晰,遠遠可視,自遠處曠野中,一支商隊正緩緩東來。騾車二十余輛,護衛幾十人,這等規模的商隊,在當世,也不小了。 道左,已然候著一名中年人,身著綿袍,跟著兩名家仆,從其氣態,當是個商人。此人名叫何福殷,是東京城內一個名氣不小的大商賈,家財萬貫,靠山挺硬,乃燕王府,早年曾為趙延壽行過商。 他候于道旁,顯然就是專門等人的。待商隊靠近,立刻遣仆人上前問話,搞清身份之后,露出職業性的和善笑容,迎了上去,親切地招呼著。 簾布拉起,一名唇銜長須的壯年男人,一躍而下,動作還挺矯健,拱手還禮。 “李兄!” “何兄!” 商隊的主人姓李,名進,見到何福殷,收斂起了身上的那股剽悍之氣,語氣中帶著點恭敬:“歲寒,怎勞何兄冒犯風親迎?” “無妨!”何福殷呵呵一笑,上前拍了拍李進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別說這點北風,就是再加冰雪,又有何礙?” “途勞道遠,暫于館舍歇息,再行進城,為兄已備好了酒席?!?/br> “悉聽兄長安排!”李進應道。 商隊在很快便被驅趕到那客驛后的空地上,著人看守,就近用食。何福殷與李進兩個,則入內交流,酒已悶好,rou已考好,只待享用。 座位靠著窗,透過縫隙,隱約能望見客舍外的冬景。 “汝州此行,可曾遇到什么麻煩?貨物如何?”幾杯酒下肚,何福殷問道。 “基本還算順利!”注意到何福殷的眼神,李進輕笑道:“何兄放心,這一批煤炭,沒出問題!” 見狀,何福殷也是呵呵一笑:“有李兄親自前往,我自然是放心的?!?/br> 李進是依附與何福殷的商人,跟著何氏,這兩年也小有家資。此番,是受何福殷之命,帶隊前往汝州,采購煤炭。東京是座城市,各類資源需求巨大,臨冬之后,對于取暖的煤炭、木炭、柴火之類的物資更是奇缺。 看中了這一點,何福殷便動了心思,而在中原,汝州的煤炭,還是很有些名氣的。此番李進拉至東京的煤炭,有七成都是何家的。 氣氛漸漸熱烈,李進開始給何福殷講起汝州的見聞:“汝州那邊,防御使劉使君是個能吏,治下安定,經過朝廷的幾番剿匪,中原匪盜幾乎絕跡,一些毛賊,我自可料理。如今做此等貨殖,比起以往,卻是安穩不少。否則,逾四百里往東京拉煤,恐無利可圖??!” “若非早知這等情況,我又豈會讓李兄前去冒險?!焙胃R笮Σ[瞇的。 “如欲謀利,還是得走船??!”李進搖著頭,感慨發自肺腑。 事實上,在交通不便,運輸艱難的情況下,往東京拉汝煤,真賺不了多少錢。但是,對于這批煤,何福殷另有用處,臘月將至,天氣只會更寒冷,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時機,東京的達官貴人們,恐怕沒有一家不缺這取暖良材的。 “只是朝廷明文免除關稅,但這一路走來,除了汝、鄭二州,可是一點不曾少??!”在何福殷把玩著酒杯的時候,李進又一臉rou疼地道。 聞言,何福殷卻擺手安撫著:“貨物安全皆可,所繳關稅,悉由我出!” 此話落,李進那粗獷的面上,頓露爽彩。 “對了,何兄。我自汝州,帶回了一車當地的瓷器,質地頗為不錯,以我之見,若販之,或有利可圖?!蓖蝗幌氲搅耸裁?,李進隨口說道。 何福殷也不以為意,隨口說道:“先看看情況!” “這天真冷??!”感慨聲落,李進猛地灌了一口酒,感受著喉嚨的辣意,說道:“還是這酒水生意好做啊,不愁獲利。不知此家主人,背后站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