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27節
“法師?!笔毯蛟谔猛獾纳硰浘o張地趨步上前,卑恭地喚了一聲。 “回僧堂,吩咐下去,我要閉關,為大王與將士們祈福!”總倫正身肅容,當先快步而去。 不過,心里卻暗自琢磨著,得尋個脫身自保之策了。同時,情緒難免失望,當初與李守貞一拍即合,費了那么多功夫,終于襄助他成功起兵,這榮華名聲還沒賺到,已至分崩離析,性命之憂就在眼前…… 不就造個反嘛,這大漢朝反應怎么如此迅速激烈,難道是皇帝太年輕的緣故? 堂間,李守貞獨留其子,按著他的肩膀,嚴肅地吩咐道:“崇訓,孤將府中的一千五百名牙兵交給你統領。此后局勢難料,若事有不妙,帶人護送家小突圍吧。漢軍只重兵圍于東、南,向北邊,或許有條生路,但得靠你自己闖了……” 聽李守貞這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李崇訓愣住了,望著老父,疑惑道:“父親,你……” “哼!總倫當真以為孤那般好蒙騙嗎,只心照不宣罷了。都到這個地步了,局勢危蹙,孤又豈會看不出來!”李守貞淡淡道,嘴角翹起點譏誚的弧度。 “那父親怎么辦?”李崇訓恍然地點了下頭,急聲問。 “不用管孤!”李守貞手一擺動,又露出一副固執低面孔。 沒有給李崇訓解釋什么,強硬地將之趕出堂去,隨后微佝著那本算魁梧的身體,拖著沉重的步伐,步至案后,鄭重地理了理袍服,穩穩地坐在他的秦王寶座上。 …… 翌日清晨,濃霧尚未散去,官軍東、南兩座大營,將士早早地便填飽了肚子,隨后有序而動,有作戰任務的士卒們在各軍指揮的統帥下,進入各自角色與位置,準備發起進攻。 雖在霧氣籠罩下,視線不甚清晰,但數萬人、械的行動,根本掩飾不住,那沉悶的動靜,早引起了東、南兩城頭叛軍的警惕。 待旭日高升,霧氣散去,城下的情況露出了真容。兩面五萬余官軍,整齊地分布在那成片寨墻之內,完全一副竟然有序的場面。 此前寨城的修筑,是做了不少偽裝設施的,而今已然全數拆除,完全換了一副新狀。 而依寨城而布置那數百架拋石機,也露出了真容。整齊擺放在前列的數十架三弓床弩,也扯下了罩蓋著的麻布,橛箭粗長,槍翎閃著尖銳的寒光,那是幾可扎透城墻的利器,以之射著城上,人可踏而等之。 氣氛嚴肅而緊張,見著城下的場景,城上的守卒面面生覷,都從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畏懼,有不少咽口水的聲音。而聞訊,罵罵咧咧登上城來的叛軍指揮,見著此場景,也是面色劇變,不由失聲。 南營之中,臨時搭建了一座觀戰臺,高九丈,在安全距離之外。劉承祐此時,便在內侍衛士的護衛下,登臺而觀戰。 居高臨下而亡,蒲城上下兩軍的情形盡收眼底,尤其是官軍之勢盛,帶給人一種讓人打心里油然而發的激動。 趙延進按刀立旁,雖然深處大軍日久,但這種縱覽全局的機會,還是第一次遇到,從沒發現,大漢軍隊之盛,如此讓人著迷。不由小心地看了眼面色平靜,淡定飲茶的劉承祐,趙延進面上恭敬之色,似乎真誠了些…… “傳令進攻!”劉承祐則不會去關心趙殿直那微妙的心理變化,冷峻的目光掃向那“矮小”的叛城,冷聲說道。 令下,布于觀戰臺上的執旗將校,立刻揮旗施令,一下子,命令依序傳遞,整個官軍攻城大陣動了起來。戰鼓擂鳴,呼聲頓起。 伴著一陣一陣整齊的呼喝聲,率先發動的便是那些拋石機。二十市斤的石彈,受士卒齊力牽引,遽然發射向城頭,攜兇猛無匹之氣勢,砸向墻櫓。經過專門訓練的力士們,動作很整齊順暢,毫無滯澀之感。 由緩到急,由疏到密,漸成規模。很快,河東城上下,除了起伏不斷的呼喝號子聲外,便是那成片的石彈擊城聲響,“砰”、“咚”,一記一記,沉悶得直頭人心的撞擊聲,尚且夾雜聲叛軍的驚叫與哀嚎。 靠人力牽引的拋石機,對發射的準頭要求并不算高,攻城,只需拋至城上即可。而論及殺傷力,石彈威脅實則有限,但威懾力十足,尤其是在密集打擊下。 僅望著高速飛來的石頭塊,便足以讓人心生畏懼,且城上守卒不少,總有倒霉蛋,被砸中,瞬息之間化為rou糜。這等血腥的場面,對叛軍的士氣的打擊,則要更直接些。城上蒲軍,素質并不強,還有不少是臨時征召訓練的。 結果便是,蒲城之上,躲避、驚叫、慘嚎、混亂…… 在南城發起進攻之時,東城那邊,在白文珂的指揮下,也是相類的動作。石彈的砸擊下,整座蒲城,幾乎都震顫起來! 第81章 兩日而克 “狂轟濫炸”一個多時辰,朝城上拋射了五千余顆石彈,其間樓檣,與城墻周遭的房屋建筑,都遭到了不小的損壞。 李守貞將河東城修筑得當真堅固,就仿佛早早地預見到了被困城圍攻的情況一般,大量石彈沖擊下,也只在城墻面上留下了些重擊后的斑點、凹坑,連個大的缺口都沒有。另外一方面,石彈飛擊比較分散,倘無累日連續的打擊,想要一次性將城墻擊垮打破,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而城上,人員的傷亡并不算大,但對于叛軍軍心士氣的打擊,卻是極其嚴重。隔著七八十丈遠,視線雖不甚清晰,城垣上的人影幢幢卻是盡入眼中,劉承祐能夠感受到那些叛軍的驚惶、恐懼、混亂。人心不穩,敵膽喪。 拋石機止,官軍寨墻大開,肩負進攻任務的龍棲、小底兩軍,也受令而動。木牛、木幔等防護器械推動在前,士卒矮身循其后,十幾座壕橋,亦被推向城下,欲填護城河,幾架巨大的云車也在大量民夫的cao作下,向著前穩穩推進,就向一頭頭野獸,向蒲城張開巨口獠牙…… 近前,弓弩等遠程壓制的進攻手段,繼續展開,而那粗如長槍的床子弩箭,更是帶著極強的殺傷力,直射向蒲城。有逾垣而進者,叛軍有倒霉的人,直接被射穿,凄嚎無比,慘狀駭人。 就攻城方面,官軍是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尤其是在這些攻城器械的準備上。而為了打造這些戰爭軍器,付出的代價也不小,為了緩解財政上的壓力,可謂極盡壓榨工匠與勞力。 以寨壘逼城而筑之故,官軍進攻的動作已經很快了,但軍器沖城的布置總歸要有些時間。在這個過程中,蒲城上的叛軍守卒,縱使軍心渙散,但在李守貞心腹將校與巡檢督戰兵的彈壓強逼下,還是拿起武器,勉強地做好了迎接進攻的準備,混亂的場面稍微有點改善。 壕橋推入水中,固靠兩岸,護城河頓成通途,士卒可執盾而過。云梯逼上城,落板而搭上。官軍的進攻徹底展開…… 李守貞在城中,還是屯了不少御備器械的,滾石、檑木、箭矢、金湯等還算充足。一時間,激烈的攻防便在蒲城一線展開,城上城下,弓弩相對,箭如雨下,廝殺聲劇。 并且,由于官軍的寨壘戰術,極大地縮短了與河東城的距離,使得叛軍在官軍的進攻下,反應始終難以及時。 并沒有付出太大的代價,一線的進攻士卒,便有登上城頭者。而城戰攻防,一旦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也就預示著新一輪的進攻階段到來。白熱化的戰斗,在兵甲沒有巨大差距的情況下,基本要靠將士血勇拼殺。 論將士英勇,禁軍將士,尤其是龍棲、小底兩軍,自不是蒲軍士卒能比的。受限于仰攻,且蒲軍嬰城之利,而官軍的強弩也無法再提供覆蓋性的支持,攻防局面很快僵持住。 沿城垣一線戰斗,前后又持續了近兩個時辰,始終沒能打破。 “原以為蒲軍人心已喪,大軍既登城,可輕易而下,未曾想到,在禁軍將士輪番進攻下,竟能撐這么久!”觀戰臺上,眼瞧著戰斗糾纏,且禁軍的進攻明顯有所放緩,坐在一旁的馮道臉上不禁浮現出點憂慮,偏頭看向劉承祐。 劉承祐臉上倒是沒有多少變化,平靜不似作假,聞馮道之言,劉承祐問楊邠與扈彥珂:“二位怎么看?” 楊邠回答很簡潔:“叛賊人寡,我軍人眾,只需繼續加強進攻,如潮攻勢下,損失一重,叛軍定然抵擋不??!” “只是如此,我軍的傷亡也難以控制了?!膘鑿╃鎰t朝劉承祐一禮,就楊邠的發言補充道,顯然,不怎么贊同。 隨后,在楊邠威凌目光下,自若與劉承祐道:“在臣看來,這只不過是叛軍困獸猶斗罷了,這波抗擊之后,其勢不能久??v今日能擋,明日能擋?況且,我軍攻城利器,還未完全發揮其功效,何需用人命去填?” 又觀了一會兒戰,此時在前參與進攻的,便有他的大舅哥高懷德及其麾下。這一波進攻潮,也持續了近兩刻鐘了,場面看起來仍舊激烈,但效果不佳。 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舒緩雙目的疲勞,劉承祐問:“東城什么情況?!?/br> 等了一會兒,趙延進來報:“正沿城垣激戰?!?/br> “叛軍已經暫時適應我軍的進攻節奏了,在他們被激起的那股氣消散之前,破之不易,徒耗士卒罷了。增兵強攻,或可收效,朕不為也?!卑l表了兩句看法,劉承祐直接下令道:“鳴金收兵,傳令各軍,有序撤回寨城之后,收攏士卒,救治傷員!” 隨著鳴金聲起,第一次進攻,以官軍的主動罷戰告終。 “官家,何故收兵?弟兄們已經登上蒲城,只要繼續進攻下去,叛軍定然擋不??!”御帳之中,舅父李洪建夾著兜鍪氣沖沖地走進來,望著劉承祐直接質問道。 作為天子舅父,大內都部署,行營馬步軍都虞侯,禁軍高級將帥,怎么都是位高權重,春風得意。但隨軍以來,雖總禁軍,但感覺自己就像個提線木偶一般,這天子什么都要插上一手。 今日沖城,在他看來,最多熬至日落,蒲城必破。結果為劉承祐叫停,這心中的怒氣與不滿蹭得一下便上來了。 “舅舅先坐?!眲⒊械v平和地對李洪建示意了下,說道:“賊勢不可久,只需變奏泄其氣,強攻功果未知,但將士死傷過重,那是一定的了?!?/br> “能破城,多死幾個人,又有何礙?”劉承祐的話顯然不能說服李洪建,矢口反駁。 聞言,劉承祐表情頓時一肅,稍顯嚴厲地訓斥道:“將士背井離家,隨朕平叛,為國盡忠,朕當視之為手足。舅舅既為國戚,又是將帥,這等不恤下情的話,就不要再講了,否則,必不輕饒?!?/br> 劉承祐這是將作秀融入到骨子里了,別看說得敞亮,真到沒辦法的時候,看他腦子里會不會有“體恤士卒”這四個字。 突然面對劉承祐的變臉,李洪建不由一訥,但見外甥那認真的嚴厲表情,腹內之語,終究咽了回去。 隨著罷戰收兵回營,白文珂等將帥悉來御營,多多少少,皆有些不樂意。見其狀,劉承祐反倒安心,這說明,戰意仍舊高昂。被劉承祐善言安撫,直道明日再攻。 經過簡單的戰損統計,南城的禁軍,前后共投入了七千余軍士直接參與戰斗,傷亡近千人,當然叛軍也好不到哪兒去。東城那邊,損失要稍微大一些。 今日進攻,官軍明顯沒有盡全力,但叛軍的深淺,可基本被試探出來了。而劉承祐也沒有一上來,便不遺余力的想法,圍城這么久,上下將士,也是需要熟悉適應進攻節奏的。 不過,試探完叛軍的作戰防御,劉承祐這心里也是更加踏實了。 秋意漸濃,夜愈寒,節度衙門改造的“秦王府”完全沉凝在一片壓抑的氣氛當中。堂間,李守貞表情冷硬,高居王座,一干河中文武聚在一塊兒,俱緘默不言。 終于,一名臂纏繃帶的將領站了出來,一臉的憋屈,憤怒道:“大王,漢軍的那些拋石車必須毀掉,數千石彈,亂砸一通,士卒們膽氣盡喪,如何作戰,如何抵擋漢軍沖城?” 見其激動,李守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孤不想嗎?讓你領軍出城,你能將之破壞嗎?你敢嗎?” 面對此質問,那將領憋了一會兒,臉色漲得通紅,退下了。 此前,對漢軍鋪筑至眼皮子底下的寨墻,也不是沒有嘗試出擊摧毀,幾次下來,效果都是被誘出去打殺,損失不小。眼下,想要出城,越過那些“龜殼”,搗毀官軍的那些攻城重械,無異于癡人說夢。 “大王,官軍人眾,甲械精良,實力強大,觀其今日攻勢,如此兇猛,我軍竭盡全力方才擋住。若不另謀出路,恐怕難以抵擋多久啊,屆時城毀人亡……”這時,一名文吏起身,語氣有些凄慘,面色之間,滿是畏懼。言語間,也含著明顯的“暗示”。 李守貞聞其言,卻是面露獰色,怒斥道:“大膽賊子,怯敵畏戰,竟敢亂我軍心!” 言罷便命人將其拉出去斬了,滿堂膽顫,但顯然,震懾的效果短時間內達到了,其后便更加離心。商量了許久,終究沒能想出什么應對之策。困局如此,當真沒辦法,除非來場天崩劇變…… 一夜的休整過后,漢軍饗士卒,備軍械,晨霧初散,再次動了起來。昨日的砲石擊城,拋石車損壞不少,經過修復后,可供使用的,仍有近三百架。 劉承祐再登觀戰臺,下令進攻時,補充了一句:將所有的石彈用完! 然后,河東城再度迎來一場砲石雨的洗禮。 進攻節奏,如出前轍,停止石彈攻擊后,叛軍似乎有了經驗,知道官軍又要沖城了,躲避沖擊的士卒,紛紛被驅趕上城,等待接戰。 不過,這一回不一樣了,在城頭人員密集之時,換上了火油彈。帶著火苗的陶罐,高速發往城頭,在叛軍士卒的視線下,扎入人群,罐碎油出,轟然爆發,烈火頓時將周遭的幾名叛卒吞噬。 其后,是一顆又一顆,密集不斷,拋向城頭。比起此前石彈攻擊,更凄厲的慘嚎回響在蒲城間。 “是猛火油!”有人驚呼,呼聲中帶著恐懼。 幾百顆火油彈,基本上的都拋入了城內,城頭、檣樓、房屋以及大量的守卒,未做防備之下,被迅速地吞噬。 大火沖天,濃煙滾滾,天高云淡不復,有種錯覺,整個蔚藍的天空都被染黑了…… 極目遠眺那些在火海中逃竄哀嚎的身影,觀戰臺上,馮道身體不由哆嗦了幾下,老臉泛白,唇微顫:“此舉有傷天和,得慎用??!” 劉承祐神情也有些嚴肅,不過眼下,可沒時間給他動什么婦人之仁,戰爭本就是傷天和的事,戰場搏命,可容不得手軟。 此番火油彈建功,基本是因為出其不意,守軍毫無防備,否則,效果不會這般好。但顯然,這火油彈絕對是攻防利器。 城垣以土石筑造,城頭甕城,除了樓檣柵欄之外,并沒有太多的可燃物,火雖大,城上卻難以持久。得趁著突遭重創之下,叛軍喪膽,抓住機會破城。 隨著進攻的命令下達,同樣有些愣神的漢軍將士,這才依昨日之道,有序地朝泛著熱浪的蒲城攻取。 事實證明,劉承祐還是太小心了,城上的火卻是沒有持續太久,但同樣的,叛軍的抵抗也是微乎其微,活著的都亡命去了。 十分輕松地,城門被破開…… 第82章 不手軟 乾祐元年八月丁亥(十日),在合圍蒲州十余日后,漢軍拔西寨而攻城,天子督陣,兩日而克。 比起劉承祐預想中的,要容易得多,快得多,距離中秋尚有四日的時間。當然,要說容易,細細想來,也沒有太過容易,數萬馬步軍出開封,皇帝擔風險離京親征,糧草軍械,勞役征調,沒有一樣是輕松便能搞定的。 此番西面之叛,非三寇連橫,且劉承祐與朝廷早有防備,從初期開始,便遭受到了針對性打擊,縱有反復,終究沒能撬動大局。故在很短的時間內,河中叛軍便失去了希望,再加官軍戰法策略,人心散得更快。再加劉承祐不給機會的戰法,又借利器之便,破城可謂必然之事。 城破之后,于官軍這邊,則更加從容,進城,追剿兇頑,接受俘虜,控制城池,順便救火。城頭的火勢終究有所蔓延,禍及到甕城背后的民房。 自古城池攻防之戰,城破之際,是最為混亂的時候,也是最容易產生問題的時候。劉承祐深諳其間的道理,故破城之后,便嚴令各軍將校,約束士卒。并讓韓通與李崇矩帶軍臨時負責軍紀巡檢,又以白文珂暫署蒲州,肅清叛卒的同時,也嚴防地痞流氓趁亂作惡。 在南城破后,東面也順利淪陷,楊業親自率軍突入城中,叛眾皆降。事實上,在這種情勢之下,大部分蒲軍都沒有與河東城以及他們的“秦王”生死與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