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20節
然后,碰了個頭破血流。 風陵津南岸,渡頭上,一排寨壘勾連,似是臨時搭就,卻露獠牙。一陣強烈的歡呼聲在其間爆發出來,他們剛剛又取得了一場小勝。 寨壘下的河水中,rou眼可見,一片狼藉,一些毀壞的船只、舢板與尸體,順流而下,而更多打著蒲軍旗號的叛軍,正狼狽向北岸退去。 望樓上,楊業見著形色倉皇的叛軍,沉凝的面容間,帶著一絲疑惑:“蒲軍如此不通軍略,徑來送死,莫非有什么陰謀,想要迷惑于我,讓我軍放松警惕?” 隨王峻破蜀軍,又于潼關獨掌一面數月,一系列的歷練下來,比起以往,楊業顯然得到了極大的成長,僅從其面上的沉穩多思,便可知一二。 蒲軍這邊,李崇訓與王繼勛領軍至風陵津后,不及調整,催促著麾下將士,登船擬舟,朝著南岸的官軍營壘便沖去,欲取南灘而進潼關城,毫無技巧性可言。 作為劉承祐安排在關右的一顆釘子,楊業很盡職,時時刻刻都盯著河中的情況。聞彼變,立刻帶人快速反應,率一千五百名弓箭手進駐早就搭建起的防御營寨。叛軍莽打莽沖,在河水上,逞輕舟皮筏,就是一群活靶子,被官軍僅以弓箭輕松射退。 王繼勛連續組織了三波沖擊,都以失敗告終,折兵五六百。而官軍這邊,也就是官軍士卒手臂給拉酸了,以及費了些弓箭,這段時間以來,劉承祐自東京向潼關支援了不少軍需,箭矢的儲備還算豐富。 這一次,蒲軍似乎終于學乖了,縮在對岸,安營扎寨,不敢再貿然來攻了。 站在楊業身邊的是一名文士,內著官袍,外罩軍甲,顯得不倫不類的。此人正是托庇于潼關的趙修己,被楊業上表推薦,以其過往履能,再加審時度勢,提前反正,劉承祐干脆以其為潼安軍副使,輔助楊業。 “李守貞用人不當?!币姉顦I懷疑,趙修己又是感慨,又是不屑,給楊業解釋著:“李崇訓才能平庸,既無庶務之才,又無從軍經歷,僅以出身,為李守貞拜為統帥。至于王繼勛,勇則勇矣,然為人粗莽,無謀略,若以其戰陣沖鋒,或可收奇效,但以其統大軍作戰……” 趙修己話已經差不多說透了,楊業想了想,說:“如此說來,倒是我多慮了?” “軍使當潼關要隘之重,謹慎持重,乃良將之舉!”趙修己在旁恭維一句。 楊業已然蓄成了一層胡須,此時下意識地撫摸著,遙望對岸:“觀彼岸之賊眾,約以萬計,李守貞這是將半數的蒲軍都派出來了!” “就我所知,叛軍稍強者,不過那四千河中牙兵,余者都是其新招攬雜合之眾,戰力低微?!?/br> “僅觀其旗號不整,軍情雜紊,便可知其況?!睏顦I嘀咕著說道:“本將都有心,率敢死之士,北渡反沖,試試其斤兩!” 聞言,趙修己臉色一變,趕忙勸說道:“軍使不可呀!經此一戰,賊勢稍挫,但畢竟人眾。眼下,穩守潼關,控制住這咽喉要地,以待朝廷平叛安排,才最為要緊??!” 與楊業共事這段時間以來,趙修己對其將才很是認可,也理解朝廷為何敢將潼關交與其駐守。但是,畢竟年輕,他怕楊業立功心切。 聽其勸,楊業擺了擺手,豁然一笑:“先生放心,孰輕孰重,本將還是分得清的?!?/br> 見狀,趙修己不由松了口氣。思及這段時間以來楊業治軍布防的沉穩泰然,不由自哂自個兒多慮了。 看了看天色,楊業琢磨了一會兒,說道:“時辰已晚,叛軍應當不會再有異動了。此津乃咽喉之地,我軍只需占住南渡,彼輩兵力縱使翻倍,也難輕易逾越。此處的防御,就交與趙先生了,此夜,趁機加固岸防。另外,提高警惕,以免其夜襲!” 聽楊業的安排,趙修己有些意外,不由問道:“軍使以重任托付于我,欲何為?” “后顧尚有憂,關城不容有失!”楊業朝西邊看了看。 順著目光西望,趙修己若有所思:“您是顧忌華州的侯章!” 楊業深吸了一口氣,自信地說道:“河中之叛,天子與朝廷早有所御備。京兆白公、陜州趙公,很快便會遣兵而來,我等只需守住關城與津頭兩日即可!” 第65章 制舉進展 河中的蠢蠢異動,事雖不小,卻還不至于讓朝廷緊張到過分地步。李守貞叛亂的消息還未傳到,東京自上而下,一切如常,并且比起以往,更顯秩序,朝政有條不紊。所謂,外松內緊。 劉承祐穩若泰山,照常理政。 “陛下,河南諸州,除濮、鄆、鄧、襄、安數州之外,地方軍器作坊,已悉數裁撤,軍器監已收各州能工巧匠四百余人備役,制備器料陸續輸送入京,而今諸庫儲備,可供諸作坊署兩月之用?!?/br> 耗費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對中原地區兵器作坊的處置,也算是有了些成效,進度已然算快。但從結果上看,都是中央輻射控制力度夠強的州鎮,以及似鄭、汝、滑、兗、徐這等對朝廷較恭順者,即便如此,也不是詔下即俯首聽命。再加上王章一向以來粗暴強硬的執行手段,幾乎可以肯定,地方上對此事怨氣不小。 “傳詔,重申朝廷行此事的初衷與態度,曉諭各州,可改軍器坊制民器。如有工匠遣散者,官府當適當作補償!”略作思量,劉承祐吩咐道。 “是!”王章應道。 從其表情可知,對此并不是特別上心,抑或是知道可能的結果。哪怕經此整治,地方私制軍器,又哪里真正能禁得掉,若有心,繼續偷偷地制作便是。只有朝廷權威嚴樹,逐步施重手整飭,才會有效果。而此前王章贊同劉承祐的“罷兵”的想法,也是看見了好處,而今,工匠有了,又收獲了大量的鐵、錫、皮料等制作物料,他也就滿足了。 對于這些,劉承祐不知道嗎?當然也是審思過的,就如同劉承祐所施其他政策的考慮一般,先逐步施理執行,把制度定下,以后,這便是秋后算賬的依據。 “對其余方鎮,暫停此務!”劉承祐又說。 “是!”王章再應下。也清楚,接下來,朝廷要全力著手應付河中,就暫時不在這等小節上去“撩撥”地方了。 “另外,軍中所用弩、甲、刀、槍等武器,種類繁多,制式不一,臣議著手整頓,根據禁軍實用武器情況,進行制式專造,廢除雜制軍械!”王章又稟。 這是整合節約資源,提高效率的做法,對軍隊訓練、后勤等方面也有裨益。此議深合劉承祐之心,念頭只稍微一轉,便同意了。 王章退下后,沒一會兒,趙上交與陶谷二人受召而來,聯袂入殿,哪怕在劉承祐面前,也能察覺到二者之間的不協,一種暗中較勁的感覺。尤其是陶谷,原本按照他的預料,又憑著與劉承祐的關系,知制舉的差事算是穩穩的,結果,趙上交不開眼,竟然也上奏條陳,還提出了一條被他忽視的“糊名考?!?。 “制舉之事,籌備得如何了?”沒有管陶、趙二者之間的那點不對勁,劉承祐直接問道,他只要事情辦妥即可。 “啟稟陛下,已按照條制籌備得當,貢院整理修葺,考官業已甄選完畢,皆三館及翰林,護考官兵由禁軍選派,考校條制流程已宣告來京應考之人……”趙上交如數家珍般道來,一副干練的表現。 話落,陶谷也緊跟著說:“陛下,前番所列條制規程,多參考唐制,然經臣等商議執行,猶嫌冗雜,陛下重開制舉,欲求急用之才,故此番制舉,臣等籌措,力從簡練,以求實效,為朝廷選材舉賢?!?/br> 顯然,陶谷是深知劉承祐的喜好,曉得他對朝中許多冗虛之事很不滿意,故說話奏事有意無意地附和著劉承祐的脾性。而聞其言,劉承祐果然滿意地點了下頭:“不錯?!?/br> “到尚書省報備登記的應考者,有多少人?”劉承祐看著趙上交問。 說起此事,趙上交臉上浮現出一抹尷尬,聲音放低,垂首答道:“考校諸科,共一百八十九人。其中半數之上為進士科,明經科次之……” “這么少!”劉承祐是真驚訝了,帶著點不解的怒氣。 講道理,此次制舉,準備了這么久,不說萬眾云集,也不該如此凄清吧。天子親自下詔開制舉,應試者竟寥然至此。 這個時候,陶谷出聲了,說道:“陛下,依例,應試的讀書人,需在地方參加解試,考核合格,取得官府解書之后,報送尚書,再與省試。然前因戰亂之故,地方解舉廢弛,取得解書者本就不多,故民間許多有才者,并無資格與試?!?/br> “臣以國家重啟選材,可適當放寬條件,然為趙知舉所拒絕?!碧展刃绷粟w上交一眼,開始當面給他上眼藥了。 聞言,劉承祐口風果變嚴厲:“朕渴求人才而開制舉,屬恩科,非常制,選拔為何仍囿于窠臼之中。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制,豈能使天下人才,受限于一封解書之中?當放開限制!” 聽劉承祐這么一說,趙上交立刻答道:“陛下,國家選材,本當層層選拔,縱制舉,亦當有其規矩,豈能任意胡為?若無限制,恐有濫竽充數之輩,混雜其間?!?/br> 聞趙上交的回答,劉承祐還沒反應,陶谷嘴角卻是一勾,拱手道:“陛下,臣聞地方多有官員肆意妄為,收受賄賂,得不親試而得解者。這些濫竽充數之輩,可同樣有解書……” “那畢竟是少數?!壁w上交臉色不好看,反駁道。 “報備士人中,其所得解書,可多為前朝所發……”陶谷又陰陰地道:“而況,陛下親開制舉,應試者不足兩百人,如此寒酸,可曾想過陛下與朝廷的顏面?傳將出去,豈非讓天下人誤會,朝廷不得士心?” “朝廷所選,需良干之才,是要為官治民的,若無德才,寧肯不要!”趙上交胡須一挑。 見兩人快在御前吵起來了,劉承祐抬手止住爭端,沉著臉,好生思量了一會兒,抬眼道:“二卿之言皆有道理,規矩自然是要立的,但朕求才若渴,自當打破窠臼。這樣,此次乃國朝初舉,開特例,應試適齡士人,不看資歷,不需解書,皆可與試?!?/br> “為免濫竽充數者,可組織翰林、六部郎官進行一次初步篩選,再參加正考。另,于考校之事上,嚴格把控,行寬進嚴拔!” 劉承祐語氣雖顯平淡,但儼然不容置疑,陶谷立刻應道:“是!陛下英明?!?/br> 趙上交呆了下,也只能無奈道:“臣遵命!” “制考日期定于何日?” 趙上交答:“原定于本月二十日,如今……” “延后一個月,改至八月十四,放到中秋節前吧!于尚書臺報備日期,截止于八月九日!”劉承祐直接吩咐著。 “是!” 兩個人同時應道,都知曉,經劉承祐這么一變,尚書禮部與他們兩知舉,又有得忙了。 不過相較于趙上交的郁悶,陶谷則顯得輕松多了,甚至有些得意,至少,這一次趙上交在皇帝這兒吃癟了。 眼珠子轉了轉,陶谷又主動道:“陛下,此詔下,天下應試之人必定成倍增長,監考官員還需增備。另,已至東京的讀書人,臣觀多有貧苦之人,衣食難足。再拖一個月,只怕其在東京,難有棲身之資!” “陶卿所慮甚是!”劉承祐點頭,直接說:“已報備尚書者,可憑所發公狀,至開封府領取錢糧。著侯益,酌情發放!” “陛下仁德!”陶谷立刻恭維。 此舉,劉承祐可得士人之心,作為提出建議的陶谷,也可借此提高名望,再加同知制舉的身份,他幾乎可以想象,自己能從中得到的好處。 第66章 朕要親征 連日的秋雨,已然停罷。河中距離東京,關山路程也有八百多里。哪怕自潼關至東京,干道之上,朝廷已專門完善了驛傳系統,李守貞起兵造反的消息,也耗費了一整日時間,方才傳至開封。 七月辛酉(十四),丑初,劉承祐是從貴妃高氏豐滿的胸脯上被叫起的。對高貴妃,劉承祐最喜其身材豐腴結實。 秋夜清寒,目不斜視少婦身姿之朦朧誘惑,在高氏的伺候下,快速地穿戴完畢,劉承祐毫不留戀溫柔鄉,快步而去。 對于李守貞的之反,劉承祐顯得很平靜,心里甚至可以用波瀾不興來形容。 丑時,基本是人最困頓的時刻。垂拱殿被宮燈點綴著,其間更是燭臺林立,寒涼秋風吹拂在周遭,靜謐的環境下,格外清晰。 楊邠、郭威、尚洪遷等一干文武大臣,基本都是從被窩里被喚醒,召至宮中的,聞河中叛,也都沒什么怨言,匆匆應召。 “李守貞那匹夫,終于反了!”國舅李洪信,甚至由衷地發出感慨,一副期待已久的樣子。 垂拱殿內,一張不甚略詳的大漢西南地區輿圖,張掛在中央,幾名內侍掌者燭火,將之照得通亮,劉承祐背手,盯著河中一隅直出神。 “如此忠直之臣,就這么為叛賊說弒,可惜了!”劉承祐幽幽感慨道。眼神一閃,問道:“移鎮之制,可遣死士前往即可,何勞其人,誰派的?” 范質當值于中樞,率先趕來,此刻聞問,稍顯猶豫地答道:“是楊相公所遣……” 大漢居要職、秉重權的文武大臣陸續到來,劉承祐沒有多言,僅讓眾臣入座。直到整理完軍情文書以備咨詢的魏仁浦到位,劉承祐自歸御案,不廢話,直接開啟這場軍議。 “陛下,李守貞悍然謀叛,其既敢作亂,朝廷不可再沉默了,必須發兵,將之撲滅!臣愿領兵,為陛下擒賊!”作為侍衛都指揮使,禁軍統帥,尚洪遷首先出列,表態。 “尚卿有此壯志雄心,朕心甚慰!”劉承祐先夸了尚洪遷一句,方才朝魏仁浦示意了一句:“魏卿,將河中叛軍的情況通報一下!” “是!” 以魏仁浦的資歷,同范質一道,只能站在一側,出列,先是一揖,方才穩穩道來:“據潼關驛報,前日正午時分,李守貞于節度府衙殺朝廷傳制使者,率蒲軍舉叛旗起兵作亂,自號秦王,發檄天下,欲勾連異心者。其后,命其子李崇訓與牙將王繼勛率叛軍一萬南下,欲奪潼關。聞彼叛,潼安軍使楊業,已率軍臨風陵津頭立寨拒之。后續軍情如何,猶待前線通稟……” “李守貞雖河中一土犬,卻也還小有些眼光。只要拿下潼關,便可切斷關右與河南的聯系,其若再順勢裹挾異心者,倒真有可能將叛軍聲勢壯大!”郭威在旁,淡淡地說道,也是在向群臣尤其是楊邠等宰臣解釋:“只可惜,陛下慧眼如炬,早洞悉其心,知潼關之要,數月之前,便派禁軍駐守!” 言罷,楊邠起身,一張臉更加嚴肅了,苦大仇深,更甚于此前的劉承祐,沉聲道:“陛下,潼關僅有三千余駐軍,守將楊業少不更事,恐難抵叛軍,朝廷還需做好最壞的打算,以免軍情惡化?!?/br> 楊邠話里,貶低楊業的意思很明顯。劉承祐真的很好奇,他是否刻意將楊業此前的表現給忽略了。面上不動聲色,劉承祐直接道:“楊業乃朕親點之將,他的能力朕很清楚,賊眾南下,必受阻于潼關。甚至于,能否渡過風陵津都是問題!” 言辭之中,滿是對楊業的信任。緊接著,劉承祐道:“李守貞苦心謀叛,然朕同樣早已謀之?!?/br> 這回是范質站了出來,鄭重朗聲通報:“李逆反意早露,為作御備,陛下早已做好應變準備。京兆白公、耀州宋駙馬,晉州王晏,陜州趙暉,都已得陛下密令,只要河中叛,即率鎮兵圍剿,以扼賊勢!” 聽范質此言,楊邠神情間有些斂不住驚訝,他當然知道劉承祐有所準備,畢竟這幾日來,東京緊鑼密鼓,挑兵選將,籌備糧械的動靜,可一點都不小。 針對于此點,楊邠很是郁憤,因為此前他竟然被排斥在外。而眼下方得知,劉承祐早已安排了四路平叛鎮軍,白文珂與宋延渥也就罷了,畢竟元從,連王晏與趙暉二人都得密令,而他作為一國宰輔,事情竟然完全不知。 連范質都清楚! 憤怒、羞狂、失望、不甘……各種負面情緒自楊邠心頭涌過,袍袖之下,拳頭捏得很緊。斜眼看著始終鎮定著的劉承祐,楊邠只覺心寒。 “關右貧瘠,諸鎮兵力不足,李守貞據河中膏腴之地,幾路官軍或可抑其勢,如欲擊滅之,卻力有不殆。況,倘若同、華二州為虎作倀,情勢或將危蹙。故,欲平此叛,還需朝廷禁軍出擊!”劉承祐從容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