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19節
聞言,李守貞臉色頓時不好看了,但見其人,眉色又轉。說話的人名叫王繼勛,是河中牙將,長相粗豪,孔武有力,乃李守貞麾下一悍將,軍陣之中善使鐵鞭、鐵槊、鐵檛,號“王三鐵”。 見是王繼勛,李守貞笑瞇瞇地對其解釋道:“契丹人強大,本帥自知。不過,我只是引其為援,以北兵南下牽制朝廷軍力罷了。其余勢力,亦不過受某利用罷了,待我等兵進東京,滅劉代漢,奪了江山,其后再行對付彼輩!” “明公豪氣干云,可沖斗牛,可震日月??!”總倫法師又給李守貞鼓勁兒了。 “節帥英明!”王繼勛點了點頭,拱手請道:“節帥,朝廷駐兵于潼關,顯然就是為了防備我們。那小兒楊業,也是越發猖狂,占住風陵南津,近來更是幾番越過河防北探。末將愿為節帥,領兵攻打潼關,拿下那楊業小兒的首級!” 聽王繼勛這么講,李守貞神情也稍微嚴肅了些,冷冷道:“潼關當山河要沖,我等若舉兵,必當先行拿下此關,切斷朝廷與關中的聯系,而后尋求東進!王將軍放心,屆時必以你為先鋒!” “謝節帥!” “諸位!”李守貞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大事在即,諸位暫歸營,秣馬厲兵!” “是!” 開完一場動員大會,李守貞獨留其子與少數幾名于后堂密議。 “說說吧,那些人的最新回復?”李守貞穩穩地坐在帥案后,神情比起此前,稍微收斂些。 “回節帥!”屬下判官起身,拱手道:“夏州李使君已明答復,只待河中起兵,同州薛使君,也一樣。倒是華州侯章,態度屬實曖昧,恐有反復!” “哼!”李守貞頓時怒道:“候章這鄙夫,貪財忘義,收受本帥那么多禮物,難道還敢爽約不成?” “父親這倒不用擔心,屆時只需將兩方來往的書信公告天下,華州不得不就范!”李崇訓陰yindao。 “不錯!我的禮物,不是那么好拿的!”李守貞頷首,又問道:“其他地方呢?” “孟蜀那邊,言前番方與朝廷簽訂合約,不便毀諾,搪塞答復;荊南高氏,本是反復之人,再加前番上書朝廷求告服軟,而高從誨身體不豫,恐怕不足借力;南唐方面,與朝廷交惡,也允諾,屆時用兵于淮上,共討中原;至于契丹,道路遙遠,使者仍無回返……” “是這樣啊?!崩钍刎懽聊チ讼?,看向列座的和尚:“大師,你怎么看?” 總倫仍舊一副佛氣逼人的模樣,打了個佛禮,自信道:“孟蜀、荊南、南唐與朝廷皆有舊怨,只要明公起于河中,擁兵東向,漢廷動搖,彼等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縱使明公不與聯絡,也會主動撲上來咬上一口。至于北面的契丹,去歲與劉漢更是結下了死仇,而今幽州還在趙氏手中,其又怎會不聞訊而動?” “大師此言甚是有理!”李守貞哈哈一笑。 “節帥,既謀大事,仍不可不謹慎,朝廷那邊對河中,可不是一點防備都沒有??!”旁邊的心腹判官,不由提醒道。 “本帥當然知道!”李守貞冷冷道:“皇帝小兒,以為他準備的那些小動作,我不知道?笑話!” “他任侯益為開封府尹,恐怕已從那老兒口中得知聯絡之事。還有那趙修己,枉我此前那般信任他,裝病還鄉,過了黃河就托庇于潼關,恐怕,早已向朝廷出賣本帥了!” “朝廷既知我李某心懷大志,仍不敢妄動,還善加安撫,卻是為何?他不敢,朝廷不敢逼反河中,李某一反,必然牽動天下。穩了朝廷這么久,而今我蒲軍兵精糧足,也該動手了!” 聽李守貞這么一說,判官不由感慨道:“原來,萬事皆在節帥的掌握之中??!” 李守貞又得意了。 “現在,只望中原、河北的旱情再嚴重些,正可由本帥吊民以伐罪,代天而討無道!”李守貞的語氣間,滿是幸災樂禍。 河中的反叛籌備,進展可謂緊鑼密鼓,已至箭在弦上的地步。 但所謂,事不密則泄,又或者是太過放飛自我,李守貞顯得有些無所顧忌。 東京這邊,城垣上空,一團又一團的陰云,凝在上空。積聚,醞釀,翻轉,終于,瓢潑大雨,遽然傾瀉而下。 殿中,劉承祐正審閱著文書,忽聞其聲,神情大振,疾聲朝外發問:“下雨了?” “回官家,下雨了!下雨了!大雨!”內侍匆匆忙地跑進來,身上帶著水汽,激動稟道。 劉承祐直接拋下御筆,快步奔出垂拱殿,直至殿前廣場,攤手沐雨,一臉陶醉。隆隆雨聲之中,劉承祐仿佛能聽到,整座東京城,整個中原,乃至整個天下百姓的歡呼之聲。 終于特么地下雨了! 于劉承祐而言,另有一層意義。就在上午,他才受制于朝野的輿情壓力,親幸道宮,祭天祈雨。 這才半日過去,全城大澍,這說明什么?一縷神圣的光芒,又將籠罩在劉承祐身上。 當然,劉承祐是有提前咨詢過欽天監的官員的,近來當有雨…… 第63章 朝廷應對 一場及時雨,足以穩人心。后續各地傳來的消息也是喜人,尤其旱情嚴重的河北,廣沐秋雨。各地枯涸的溝渠,慢慢被蓄滿,干燥的田畝與粟稻盡情地吸收著水分的滋潤。 以旱情故,河北的田苗,多有損毀,但因這場雨,止損不少,可以說直接避免了饑荒復發的惡況。 “久旱逢甘霖,固然是好事。但是此雨連日,綿綿不絕,恐成澇情,當降制曉諭諸道州府,提高警惕,以防水患。尤其是沿黃河州縣,堤岸之防,決口之地,尤需謹慎?!钡钪?,耳聞外邊陰雨不輟,劉承祐對著一干臣子,以一種告誡的語氣說道。 “是!” “臣等只顧欣喜天降甘霖,著實汗顏。而陛下審思周祥,已慮背后隱憂,防患于未然,令人敬仰?!瘪T道坐在側,身體微躬,恭維道,不過其語氣間的贊許,倒有幾分真心。 殿中文武齊備,王章、郭威、尚洪遷、李洪信、馮道、魏仁浦以及受邀列席的開封府尹侯益,再加個范質。 這些人,基本囊括了中書門下、樞密院、侍衛司、三司以及開封府這幾個大漢朝廷最重要的衙門,也是處置朝政的中堅力量。人數只八人,集中在一起,顯然有大事要議。而最出人意料的是,這樣重要的會議,向為文臣之首的楊邠竟然不在座。 旁人或許反應慢點,但似馮道這樣的老狐貍,已然嗅到了那不尋常的政治信號。 稍微醞釀了一下,劉承祐神情微斂,淡淡地通報道:“朕召諸公前來,所議無他事。河中李守貞反心已熾,叛亂在即,朝廷當著手籌備應對之法?!?/br> 李守貞那邊的異動,是消息如飛,紛至沓來,呈至劉承祐御案上,來源還不一。樞密院下屬軍情司,武德司的探事,劉承祐的暗梟,周遭駐防鎮戍的匯報,以及河中內部偷偷向朝廷輸誠者。 稍稍讓劉承祐意外的,是高從誨,扭頭便將李守貞賣了,將其聯絡書信,送來東京??雌饋?,高從誨是真的病了,否則,以高賴子以往的尿性,縱不在南邊搞事情,也不致于將李守貞聯絡之事白于朝廷。 李守貞自認看穿了劉承祐與朝廷的想法與打算,對其動作盡收眼底,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卻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劉承祐面前,略無遺漏。 “陛下,李守貞篤信術士妄語,陰懷叛心,不識天數,不知天威,妄圖引兵作亂,謀抗朝廷,實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瘪T道率先起身,表示對李守貞的嚴厲譴責與鄙視。 緊隨其后,是侯益,只見這老將,有些激動地道:“李守貞素鄙陋,雖為宿將,然不習戎事,沙場生涯,實無可稱道者。彼在河中,自謂接英豪,聚人心,實烏合雜聚,為之效死力者能有幾何。陛下與朝廷早有御備,彼輩豈能成事?” 劉承祐點了下頭,朝郭威示意了下:“郭樞密,向諸位通報一下河中的情況!” “是?!惫鹕矶Y畢,方才側過身體,對在場大臣敘說道:“經軍情司調查,入秋之后,李守貞已集蒲兵兩萬余人于河東城,日夜演練。今夏河中府豐收,李守貞重斂于民,以致河中士民,人銜怨憤。據察,李守貞于州府倉廩共屯有新陳糧秣近十萬石,足可供河東城軍民一載之用?!?/br> “近來,其屢次召屬下文武密議不軌,言辭張狂,毫無收斂,欲行非常之事?!?/br> “另,其這幾月來,李守貞遣使聯絡同州薛懷讓、華州侯章,約以共叛。又陰謀北連夏州與契丹,南結孟蜀、偽唐,欲多方并舉,共謀大漢。其蛇蝎之心,滔天野望,已是蠢蠢欲動?!?/br> 聽完郭威之言,在場群臣頓時噤聲,無不肅然。 “怎么,都被李守貞嚇到了?”掃視一圈,劉承祐淡淡地問道。 “陛下,若獨河中一隅之地,自不足懼。以朝廷之力,自可平滅之。然若三叛連橫,四寇并來,朝廷應對起來,可就捉襟見肘了?!被卦挼氖巧泻檫w,似乎想到了四面楚歌的情形,表情有些凝重。 “魏卿有何看法?”劉承祐問神色平靜的魏仁浦。 被點名,魏仁浦起身揖禮,徐徐敘來:“陛下,諸公。河中叛勢,看似兇熾,實如空中樓閣。同州西面有邠、耀兩州鉗制;華州則處京兆與潼關的夾擊之中,此二者若敢謀叛,第一時間便會遭到朝廷的毀滅打擊?!?/br> “薛懷讓與侯章者,居無善政,苛斂財貨,早為人所厭棄,彼無根之萍,有何可懼?況,此二人,雖為李守貞勾結,然豈是一心,只需朝廷發兵征討,面對兵勢,彼輩未必會同李守貞頑抗。所謂三叛連橫,實只河中一家罷了?!?/br> “至于四路外敵,西蜀這邊,蜀主孟昶清除舊臣,朝局正當不穩,雞峰山一役已使蜀軍喪膽,再加前番與我朝簽訂合約,絕不敢貿然動兵。偽唐主李璟,素來暗弱,且唐軍若于江淮,尚可借其水師逞威,其若敢出淮上,我中原虎師豈懼其弱旅?” 說著,魏仁浦問尚洪遷:“尚都帥以為如何?” 尚洪遷正聽得認真,聞問,脫口應道:“唐軍若敢北上,禁軍兒郎必使彼輩有來無回!” “至于夏州李彝殷,彼為黨項眾,兇猾狡黠,若見不得實在的好處,其豈會真響應李守貞,更有可能的是,坐觀朝廷平叛發展,順勢而動。唯可慮者,還得屬嶺北的契丹,然倘若胡騎南侵,有幽州防線在,自可駁擋一二?!?/br> “故,李守貞若舉叛,至少在初期,朝廷直面威脅,唯有河中一隅!” 聽完魏仁浦的分析,在場眾臣,眉目多有舒展。仔細思之,情勢似乎當真沒有那么危急了。 “魏卿之言,深合朕心!”劉承祐起身,在人前晃悠了兩個來回,方才冷肅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李逆潛蓄異志久矣,其有這些動作,并不出乎意料。早知其有異心始,朕便一直盯著河中,如觀跳梁小丑。前以國情故,朕不聞不問,但如今,有賴諸公輔弼,朝政安穩,軍心撫定,糧荒稍解,朕對此等叛逆之徒,斷不可能再有任何容忍?!?/br> “朕決議,發大兵,平此逆賊,消弭內患!” “請陛下降令!”一干文武,齊聲應道。 “尚卿、郭卿,樞密院與侍衛司,當著手挑揀平叛軍馬?!?/br> “是!” “王卿,三司可先行調度可供五萬馬步軍半載之用的糧秣軍械!” 聞言,王章暗暗琢磨了下,面露難色,不過迎著劉承祐的目光,還是咬牙應下:“是?!?/br> “侯卿,自今日起,與巡檢司一道,加強對東京的管控!” “是?!焙钜孚s忙cao著老腰。 “傳詔北部疆防諸軍,提高警備!” 當然,還有一項安排,沒有當廷宣告。給武德司的,讓其著實清除東京城中的蒲軍探子。 散議之后,劉承祐翻出了李守貞此前勾連蜀軍以及侯益的信箋,與高從誨呈上,一共三份,命人送往河中。 隨其后下詔,河中節度使李守貞,移鎮金州。 劉承祐的意圖很明顯,哪怕李守貞造反,也要看他的眼色。 第64章 楊業卻敵 河中府,整個節度衙門沉浸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數百名甲兵,整裝齊備,侍衛于其間,尤其是大堂內外,河中牙兵更是殺氣騰騰以待。 “這是小皇帝親自下的制書?”堂間,當真河東文武的面,李守貞掂量著手中的冊頁,冷笑著盯著獨身站在堂中天使。 “使君身為人臣,竟敢對陛下無禮?”使者是個中年文士,蓄著短須,一臉儒氣,但似乎有些一根筋,深處虎狼之地,仍不以禮忘質問李守貞。 李守貞不屑地笑了笑,蔑視地盯著使者:“小皇帝欲以此制讓本帥就范?” 見李守貞張狂,使者沉聲道:“朝廷制下,請使君移鎮金州!” 聞言,不屑之意愈濃了,命人端上一個火盆,當著所有人的面,將制書拋入其間。 使者怒目而對。 見著由緩到急,被火苗吞噬的制書,李守貞扭頭,殺氣凜然地盯著使者:“當初馮道在我這里,都要小心賠笑。你這個酸儒,竟敢在本帥面前如此張狂,不怕死?” 見狀,使者眼神中恍過一絲懼色,嘴唇微抖,昂著脖子,高聲道:“使君若敢擅殺天使,正可給朝廷出師之名。我又何惜一死?” “想不到,如此朝廷,皇帝小兒,竟然還有你這樣不怕死的忠臣?!甭犉溲?,李守貞似乎有些感慨,沖著其嘆了口氣,嚴肅地說道:“既如此,本帥成全你,正可,為我起事祭旗!” 隨即,在使者稍顯驚恐的目光中,招呼著牙兵,將其拉下去解決了。很快,伴著一聲慘叫,首級被呈上,拎著血淋淋的頭顱高舉,站于帥案前,李守貞厲聲道:“事已至此,已無退路,本帥決議,克日起兵,以討無道!” “愿隨節帥起兵!”在場河中文武,齊聲道。這估計,是他們最后一次如此整齊嘹亮的高呼了。 乾祐元年秋七月己未(十二),河中節度使李守貞舉叛于蒲州,自號秦王,發檄天下,召各路英雄共討“暴漢”。 舉叛之后,李守貞所作第一件事,便是派人聯絡同州、華州的倆哥們,并且,派其子李崇訓與牙將王繼勛領軍一萬南下,直趨風陵津,欲按照既定目標,渡河南下,奪取潼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