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3節
“殿下,似白再榮這樣的武夫,天下何其多也,殺之或能出一時之氣。但落在其他前朝將校眼中,卻容易引起其畏忌,不利于國家穩定??!”能夠感受得到劉承祐的怒氣,魏仁浦平靜地勸道。 魏仁浦的說法,顯然不能說服劉承祐,瞪向他:“似這樣殘虐百姓的惡賊,還會有人為之鳴不平?殺一賊,而得祁州民心,為何不為?” 魏仁浦沉默了一下,嘴角露出點苦笑,而后拱著手,緩緩說來:“殿下,自唐季以來,武夫當國。天下似白再榮這樣的人,簡直如大河泥沙,數之不盡,但這些人,握兵馬,治州縣,卻是國家的基石。只殺一個白再榮,又有何用,難道還能將所有人都殺了嗎?” “不殺白再榮,殿下只需將其惡行宣揚,將其罪狀公告。連此人都能留有性命,其他人會如何看待,他們會感受到殿下與朝廷的仁慈與寬容,抗拒之心消弭。國家初立,百廢待興,一切當以國家穩定為要?!?/br> 魏仁浦的話,聽在耳中,十分地熟悉。劉承祐想起來了,當初還在潞州的時候,因為那王守恩,高防也向劉承祐說過類似的話。 “言過其實!一個白再榮,就能引得天下大亂?”劉承祐表現出一絲煩躁,駁斥道:“說什么仁慈寬容,對這些驕桀暴武夫,會有用?只怕,會讓他們更加張狂,肆無忌憚!” 能夠感受得到,劉承祐這兩日顯得有些急??粗菑埨溆踩玷F的臉,魏仁浦以一種交心的語氣說來:“在下知殿下有掃除沉疴痼疾、澄清天下之心,但此事,急不得,快不得。當忍一時之氣,不做意氣之爭??!” 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平息了心中有些不正常的情緒,劉承祐擺了擺手:“罷了,放都放了,多說無益?!?/br> 閉了下眼睛,過了一會兒,再度睜開眼時,劉承祐仿佛將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摒棄了一樣,吩咐道:“不在無極多待了,歇息半個時辰,去蒲陰?!?/br> “無極這邊由誰善后?” “李筠吧!” 蒲陰,地處祁州最東北端,是座小城,距離真定一百四十余里。這座小城,如今是劉承祐控制范圍的一個突出點,原本是可以直接放棄的,但是,此地卻有個難以讓人放棄的誘惑。 此城的藥材資源太過豐富了,自從被占據過后,組織鄉民尋采,為龍棲軍提供了大量的藥材。不過,劉承祐此來,親陷險地,可不是為了到這藥城來逛一圈。 七千余燕軍步騎,已然被劉承祐分批調動到此地。這些人,都是經過仔細甄選過的,基本都是幽燕人,渴念鄉土,無意南下,編入新朝禁軍。 劉承祐此來,是帶著趙延壽的,親自引著他,與其視察一番。果然,一干燕將,還是挺給他面子,自甘為臣屬。 出兵北上的消息,已經傳遍了這支燕兵,為了激勵士氣,削減其恐懼,也將幽州空虛的信息透露開來。劉承祐給他們定了一個目標與口號:回家! 不是為了去打仗,不是為了去對付契丹人,就是為了回家,與親人團聚。同時,劉承祐還讓人宣揚,幽州那邊,為了對燕軍在欒城的背叛行為進行報復,契丹人在幽州各種迫害他們的親屬……總之,怎么有利于強大燕兵內心,就怎么來。 “燕王,你看如何?”砦樓之上,扶著欄桿,環視營壘,劉承祐問趙延壽道。 重新披上的甲胄,換了個形象的趙延壽,神采奕奕地,仿佛又有了當初“睥睨天下”的豪情。 瞥著劉承祐,望著他那張平靜的側臉,對這少年,趙延壽感官有些復雜。幾分贊嘆,幾分不爽,還有幾分疑惑。 眼珠子慢悠悠地轉了兩圈,掩飾住少許的狡黠,問道:“殿下以此軍與孤,當真信得過孤?” 趙延壽,有點刻意地在劉承祐面前稱孤道寡,仍舊傲氣地做著最后的試探。 劉承祐扭頭與之對視著,平淡如水的眼神,倒讓趙延壽有些尷尬。 “我以腹心交燕王,燕王豈會負我?”劉承祐語氣間,滿滿的“動情”:“事已至此,我傾心相待,絕無悔意!” 睜著眼睛說瞎話,劉承祐已經很順溜,除了表情有些僵硬之外。當然,趙延壽也不會太當真。 “殿下胸懷,孤佩服?!壁w延壽回了句。 “燕王,現在該想想,如何能取幽州!”耳朵直接忽略這些無用之辭,說道。 提及此,趙延壽神情也嚴肅起來,望向北邊,目光瞇起,有點自信地說:“只要能兵臨幽州城下,幽燕可奪!” 第119章 賭博式北伐 劉承祐有些不知道趙延壽哪來的底氣,反正他自己是沒有篤定成功的可能性,哪怕就形勢上看,機會不小。雖然計劃是他提出推進的,但劉承祐并未抱有太大的期望。 這個計劃本身就是一次風險性極大的賭博。成,則可使新朝在接下來很長時間內避免來自契丹對南朝的致命威脅,全力收拾江山,發展國力,并為將來北伐重奪幽薊做個鋪墊;敗,也要將幽薊鬧個天翻地覆,影響耶律阮的奪位進程,削減幽燕的戰爭潛力,讓幽燕短時間內成為遼國的負擔,這一點,劉承祐倒對趙延壽有些信心。 總之,不能讓契丹人好過。但不管成敗,有一點可以確定,接下來幽薊百姓的日子絕不會好,甚至比不上在契丹人的統治下。 事實上,契丹國內早就不好過了,連續數年的窮兵黷武,又少了大部分來自中原、河北財貨的回血,丁壯損失嚴重,再加帝位紛爭,后遺癥已然爆發。這種情況下的契丹人,縱使劉承祐不來這么一手,只要劉家江山自己不出問題,幾年之內絕對不敢南顧。 “燕王有自信,我也就平添了幾分信心!”對趙延壽,劉承祐繼續表現著良好的態度。 “幽燕之地,首在薊城,余者皆不足為論。契丹主雖然對幽州表現出了足夠的重視,但觀其布置,卻是錯漏百出。若是我,定然將所有兵力集中在幽州,絕不會浪費兵力屯于南線,做些無用的襲擾。甚至于為了保證幽州的安全,將泰、莫乃至涿州放棄都可以。他此前派軍擄掠,驅民南下的策略,實則就挺不錯?!壁w延壽眉飛色舞地指點江山?!罢娑ň嚯x幽州,四百余里之遙,只需屯兵堅城,便可立于不敗之地!” 趙延壽,對幽燕的事,還是很有發言權的。見狀,劉承祐拱手,言似由衷地說:“聽燕王一席話,茅塞頓開?!?/br> “契丹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殿下有如此氣魄,竟敢任我這降臣。殿下若率河東之師北上,必受挫于堅城之下,但我帥燕兵兒郎北去,卻是還鄉歸土?!壁w延壽話說著便沒顧忌了,自信。 劉承祐眼中閃過一道隱晦的冷色,面部的線條卻變得柔和起來,靜靜地聽著趙延壽吹逼。 “那耶律解里,我很清楚此人,殘忍橫暴,剛愎兇虐,契丹主留他守幽州,呵呵……”說著,趙延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趙延壽很自信,自信是好事,只要別北上之后,被暴打。只要趙延壽能夠達到一半的預期,劉承祐愿意聽其桀驁,觀其驕狂。 趙延壽對幽州,實在是太過熟悉了,道路河流,城池關卡,可謂爛熟于心,再加劉承祐探出了遼軍的布防情況,早早地便制定好了一個進軍計劃。 蒲陰城頭,瞪著眼睛望著北去的燕兵,煙塵席卷,劉承祐凝著眉,心臟跳動得很快,事到臨頭,他突然有種派人召回燕軍的沖動。面頰不禁泛紅,劉承祐竟然笑了,笑容卻有些蒼白。 “殿下?!蔽喝势植挥山辛寺?。 “魏先生,你說,趙延壽此去,會是個怎樣的結果?他,是否會辜負我的信任?”劉承祐幽幽問道。 此前,劉承祐一直表現得自信滿滿,堅毅果決,到這個徹底無法轉圜的地步,卻有流露出了遲疑。心理的口子一開,一直被他壓制著的所有顧忌全部涌了上來。 打心底,劉承祐實則十分重視這次行動,雖然是賭博冒險,嘴里說著輸贏無所謂,但是他一點都不想賭輸了。然而這個賭局是他開啟的,上了賭桌之后,賭客卻不是他了,一切都不可控起來,而這種失去掌控的感覺,劉承祐很不喜歡。 大概能夠理解劉承祐此時的心理,魏仁浦沒有講一些說教或者安慰性的言詞,而是很嚴肅地堅定其信心:“殿下這段時間已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成與不成,最好的結果與最壞的打算,都在籌算之中,不需再有顧慮!” 感受著魏仁浦斬釘截鐵的語氣,顯然有了正面效果,只見劉承祐的表情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常態,掐滅了心中最后一絲猶疑。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幾乎一字一句地,劉承祐說出了一句名言。 “回真定吧!”劉承祐說道:“傳令何福進、羅彥瓌、李筠出擊,再給趙延壽盡一份支持!” …… 在耶律阮率軍北出幽燕后的第五日,燕王趙延壽于蒲陰誓師,帶著劉承祐給他摻了不少沙子的燕兵,向幽州進發。沒有偷偷摸摸的,在這片一馬平川的土地上,步騎大軍,太難掩飾住形跡,所幸大張旗鼓。 遼南京留守耶律解里聞訊,立刻命令沿途守軍攔截阻扼。莫州楊安、定州耶律成自東西兩個方向鉗擊趙延壽,在這個時候,劉承祐也自真定、河間發兵,配合著趙延壽,做出三路北伐的假象,吸引著遼軍的注意力,給趙延壽分擔了極大的壓力。 幽燕之地,實際上已有超過十年未經戰爭,但隨著燕兵歸來,戰火再度襲向這片土地。同時,一股“反遼”的風潮,也席卷而至,局勢眼見著動蕩起來。 幽州的戰事,要求快,但能有多快,卻不在掌控范圍之內。機會擺在那兒,能否抓住機會,只能看趙延壽自己了。 夏至日后,天氣繼續向著盛夏邁進,真定這邊,逗留了好些時日,與劉承祐商量過后,整理打包裝車,劉承訓準備押送物資財貨,南下東京了。 南門前,劉承祐給劉承訓送行,互道珍重。一百多車的金銀、玉器、錢帛,再加馬、牛、羊等牲畜,只是第一批。再多,就不是劉承訓所率三千卒所能承受的了。 “大哥,我就不遠送了,一路順風!”持杯敬了劉承訓一杯,劉承祐輕聲道。 “二郎,東京再見!”劉承訓露出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隨即又向劉承祐保證:“幽燕之事,到了東京,我必面陳父親!” “楊業!帶著你的人,好好拱衛大殿下!”劉承祐偏過頭,朝候在一邊的楊業吩咐著。 “是!”楊業干脆地答道。他奉劉承祐之命,率麾下一營馬軍隨行,以側安全。 “一路小心……”聲音仍舊很輕,劉承祐簡單地道了句。 “珍重!”劉承訓依依惜別。 大隊遠行,漸行漸遠,這是劉承祐這兩日間送走的第二波人了??粗且卉囓囏斬?,劉承祐思緒忽地有些飄,財帛動人心,這世道不缺貪財的亡命徒,若是路上出點意外,豈不是…… 大概是陽光太過熾熱了,腦中浮現出劉承訓那種謙和的臉,劉承祐此時發現自己那顆心有點陰暗不起來。 狀態不對! 第120章 北伐進行時 自蒲陰誓師后,劉承祐的所有工作重心基本都放在了趙延壽這支“北伐軍”上,來自三個方向的軍報是紛至沓來,從一開始的一日一報,到如今的一日三報,劉承祐將他麾下最精銳的一批斥候派出去,用作驛傳之卒。 哪怕早就在心理上有所準備,真正執行起來,才發現,北伐幽州的困難比想象中的要嚴重得多?,F實,總歸不如計劃上的那般簡單。 從蒲陰到幽州,三百來里的路程,除了幾條水脈之外,并未有崇山峻嶺、險阻障礙相當,趙延壽進軍這邊進軍方便,遼軍遏制襲擊也同樣方便。同時,其間至少有兩百里被遼軍清理過,地廣人稀到了極點,在這段路中是得不到多少戰爭資源補充的。 而遼軍顯然不是沒有一點準備的,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前來攔截,并且不止是存著截擊的打算,還欲將趙延壽軍殲滅。 在這種情況下,劉承祐自祁、瀛二州派的兩翼策應之軍,牽制效果拉滿,趙延壽也努力地避讓急進,仍舊被來自新城、容城的三千余遼軍攔在南易水流域,而行路止一半。 “殿下,北邊傳來的最新消息,趙延壽突破遼軍的易水防線了!”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郭榮快步入堂,向正與向訓、魏仁浦商議著軍情的劉承祐稟報。 “哦?呈上來!”劉承祐一下子來了精神,言罷就親自起身從郭榮手中接過軍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 這兩日,劉承祐也在為前方的戰事焦慮著,尤其為趙延壽被堵在南易水感到緊張。前番還在膠著,這猛地傳來突破了的消息,劉承祐還挺意外的。趙延壽的突破的方法,也沒什么出奇的,聲西擊東,但很有效果。耶律阮留在南京道的蕃兵整體素質偏低,不多的精銳都放在幽州城,領軍的將領也不行,結果被趙延壽耍了一通。 “過了易水,就只能靠趙延壽自己了……”消化了一番消息,放下軍報,劉承祐緩緩地坐了下來,仿佛解脫了一般。 堂間的氣氛,并沒有因為趙延壽軍的突破而放松下來。向訓低頭在一張幽南諸州的地圖上仔細觀看著,上邊只是簡單地標注著一些城池、河流、路線,緊繃著臉研究戰況,聞劉承祐之言,抬起頭,沉聲說:“過了易水,趙延壽已無退路,竟成孤軍,他的處境只會更加危險!” 不用向訓提醒,劉承祐自己都能想到,類似的情況,此前也推演過。 向訓大概地比了一下,說道:“遼軍的反應,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快多了。趙延壽突破防線,必招致遼軍更加瘋狂的攔截,離仍有近兩百里的路程,到了幽州,還要在短時間內攻破堅城……” 語氣沉重地將嚴峻的形勢講來,向訓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仿佛感受到了那種艱難。 “還是幽州!”劉承祐按著地圖,目光死死地盯在薊城位置上:“再往北,燕兵還鄉,就不是孤軍,他們是在自己的土地家園里作戰,這是他們最大的優勢所在!” “但愿,趙延壽能夠如其所言那般,挺進幽州,拿下幽州!” 聞言,向訓卻不甚樂觀,甚至有些懷疑:“如此險局,他能做到嗎?” “我們還是小瞧了拿下幽州的難度??!”郭榮那張嚴肅的臉上也浮現出憂慮。 見狀,劉承祐抬手朝魏仁浦示意了下:“給他們說說!” 會意,魏仁浦起身,對二人說:“二位將軍,在趙延壽出發之后,契丹漢臣張礪,曾遣心腹密信南來,告以幽燕虛實。此時的幽州城中,僅有契丹騎兵四千余眾,且漢民民怨頗深……” 再度收到張礪來信的時候,劉承祐總算相信了,他是真的欲反正。 此言落,向訓與郭榮兩眼同時亮了。旋即一凝,向訓說:“即便如此,想要拿下堅城,也不容易吧!” 魏仁浦則繼續道:“殿下之本意,能奪下幽州,自然更好。倘若不行,趙延壽則轉攻涿、易,結漢民,據范陽而守!至不濟,成為我們釘在幽燕的一塊楔子,時時威脅薊城,為將來做準備。具體如何,只能看趙延壽,視情況抉擇了!” 聽魏仁浦這么一說,再轉念一想,好像就沒那么大的難度了。 一定程度上,劉承祐甚至更希望,趙延壽選擇第二條路。 “不管趙延壽那邊情況如何,在南線,我軍繼續出擊,給他牽制遼軍,緩解他進兵壓力!”沒有把小心思表露出來,劉承祐鄭重地說:“定州、莫州那邊戰況如何?” 提及此事,郭榮立刻稟道:“定州這邊,羅彥瓌與李筠合軍,已逼近安喜;瀛州那邊,慕容延釗也率軍拿下高陽,配合何福進攻任丘;韓通率兩營馬軍,在保遂一代活動,策應兩翼。雖斬獲不小,但各部傷亡已有上千士卒?!?/br> 聽完,劉承祐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吞并了晉卒的龍棲軍,大軍過萬,兵強馬壯,再加被分化駐守剩余燕兵與招收的成德勇士,可用之卒,兩萬余。 但眼下,除了隨張彥威去截蕭翰的第一、二軍(已在回師途中),剩下的為了配合趙延壽,幾乎全部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