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節
伴著一陣沉悶的啟門聲,厚重的城門終究是開了,已經在城下憋了一肚子氣的張彥威,顧不得許多,立刻領著人進入,直接奔向北平王府。 …… 王府后院,主母李氏居處,母子三人正在進著早食,劉承祐日常前來蹭飯。三弟劉承勛也在,反倒是老大劉承訓沒來,大概是最近幾日太忙了。 “二郎,吃個蛋?!崩钍蠞M臉慈祥,親自給劉承祐剝了個蛋,輕輕地放到其面前的盤子里。 “多謝阿母!”劉承祐吸了一口粟粥,甕聲道。 “你呀,簡樸雖是品德,卻不要太過苛待自己。你年紀還小,軍政要務自有你父兄去cao勞,不要太辛苦了。這段時間,眼瞧著你清瘦了這許多!”和藹的目光灑在劉承祐身上,李氏溫柔地叨念著。 在劉承祐的印象中,李氏一直是個十分睿智明理的婦人。多思多慮的性格,讓劉承祐對李氏的話敏感地多想了?!白尭感秩ao勞”,這莫非是在對自己暗示? 抬眼看向李氏,卻正對上母親兩眼中關切的目光,那應當是做不得假的。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劉承祐朝李氏點了下頭:“讓阿母掛慮,是兒子的罪過。我,會注意的?!?/br> 以李氏的智慧,又哪里看不出劉承祐敷衍自己的意思,卻是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吃蛋吧!快涼了?!?/br> 兩指夾起剝好的蛋,細嫩光滑,還飄著幾縷熱氣。蛋是鴿子蛋,這東西,補腎益精…… “我也要!”另外一邊的三弟劉承勛卻忍不住向李氏開口了,眼巴巴地望著李氏,一副需要關愛的樣子。李氏自不會厚此薄彼,笑罵著拾起一顆蛋,動起手來。 “二哥,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軍營轉轉呀!”劉承勛年紀還小,卻是三兄弟中最活潑的,此時有些坐不住,期待地望著劉承祐。 “征得父親同意,我便帶你去!”劉承祐淡淡地回了句。 劉承勛聞言,小臉頓時一苦,朝劉承祐吐了吐舌頭,嘀咕道:“那還是算了,還不如偷偷溜出去……” “你說什么!”其言入耳,旁邊的李氏卻是鳳目微睜,嗔怪地盯著他。 “沒,沒什么!”劉承勛立刻搖頭矢口,訕訕地笑了笑。 劉承祐卻打量著這三弟,十三歲的青蔥少年,充滿了稚氣,長得虎頭虎腦,身體很棒,是個武將的好苗子??粗@少年,劉承祐的思緒,卻不由飄遠了。 他隱約記得,史書中有那么一段記載,大意是:郭威率鄴軍南下“清君側”,隱帝崩于京郊,以國不可無主,請立皇弟勛。太后以皇弟勛病篤拒之,威等拜視,果然,遂議立劉知遠養子身份的劉赟。其后,劉赟被廢殺。劉承勛第二年也卒了,卻沒有再交代究竟是病卒,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此時瞧著眼前這生龍活虎的少年,劉承祐的心卻是又冷了幾分。 思緒飄飛間,自王府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囂聲,哪怕處在王府深院,也能隱約聽到某些“北平王”的高呼。 堂間眾人頓時面面相覷,李氏鳳眉凝起,朝侍候著的一名內院管事吩咐著:“去問問,怎么回事!” 劉承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起一方絲帕,擦了擦嘴,很是淡定的樣子。 未己,出去探聽的管事匆匆而歸,緊張地稟報道:“夫人,王府外聚集了大量軍民,他們鼓噪著要面見大王!” “有這等事?我要去看看!”劉承勛聞言,卻是來了興致,興奮地表示要去湊個熱鬧。 “你給我待在這里!哪里都不許去!”結果被李氏一句話鎮壓。 劉承祐則不急不緩地,起身朝李氏行禮告退,要去看看情況。而注意著二子那淡定的表現,李氏眉宇間的凝意也漸漸散去,望向堂外,輕輕地吁了口氣。 轉臉,便開始教訓起不安分的三子。 第18章 請愿 寬闊威嚴的北平王府前,青石鋪就的廣場上,已然被上千人眾占據了。不止是張彥威帶來的那兩百人,在鬧出動靜之后,鎮宿在晉陽城內外的武節、興捷兩軍,亦有不少士卒在軍官的帶領下奔來,加入其列。 其后,陸陸續續的,河東衙署的一些基層官吏也引導著不少耆老、望族、商旅、百工之人,前來赴會。甚至于,還有一些僧侶、道士,也跟著起哄,各類身份,卻是湊了個齊全。 王府門墻內外,親衛都的士卒們已然嚴陣以待,表情警惕,隨時準備好彈壓“動亂”,不過卻沒有表現得過分緊張。很明顯,王府前的這些人都是有組織、有預謀集會而來,都被約束得很好。 事實上,近半月以來,晉陽城中管控嚴厲,這上千各色人等能聚到王府門前,而城中的巡檢兵馬卻毫無作為,這本身就值得奇怪。 中庭大院中,河東的高級文武俱聞訊趕來,大伙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些消息,交換眼神之時,都帶有少許的默契。 劉承祐悠哉而來之時,劉知遠正站在石階上狠狠地訓斥著從弟劉信:“你怎么回事?嗯?孤讓你巡檢晉陽,嚴肅城池,怎么就讓這么多人聚到王府,鼓噪生事?孤需要一個解釋!” 面對劉知遠的嚴厲呵斥,劉信此次卻是一點不懼,硬著脖子,不作話,一副滾刀rou的表現。見狀,劉知遠更怒,又掃向劉崇、史宏肇、常思這些河東軍的高級將領:“這么多兵士聚來,莫非是你們放任不作為?” 又瞪向楊邠、王章幾人:“那些職掌吏民,又是怎么回事?” 和劉信的反應差不多,這些人,也都淡定地接受著劉知遠的責備,卻不還嘴。 “我等要見北平王!” 府門外,又爆發了一陣叫喚聲,嘈雜聲中,張彥威的大嗓子顯得異常高昂,清晰地傳入墻內眾人的耳中。外邊的那些人里,就屬張彥威的職階最高。 劉承祐慢悠悠走上前來,立刻被劉知遠逮著責罵道:“你在龍棲軍整飭軍紀,就是這樣的結果?連手下人都管不???” 迎著劉知遠憤怒的目光,劉承祐反應就如他那張臉表現的一樣淡定,拱手說:“府外官吏軍民,自不會無故齊聚,定然有所期求。父親一向愛軍護民,何不出去,聽聽他們想要說些什么?” 話音落,楊邠立刻站了出來,從容附和著:“仆射之言,甚是有理,王府外人潮洶洶,非大王不可撫定。大王,不妨聽聽眾人,有什么說法?!?/br> 楊邠的臉上,分明掛著點老謀深算的笑意,不過劉知遠直接忽視掉了,冷哼一聲,甩袖朝大門而去:“孤倒要看看,搞出這么大的動靜,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伴著門軸轉動的“吱呀”聲,府門大開,在一眾臣僚的簇擁下,劉知遠當先走了出來。 瞧見劉知遠,張彥威精神大振,帶著人,率下拜倒,口呼大王。有人帶頭,與會之人有樣學樣,齊刷刷地跟著跪下。 冷冷地盯著前頭的張彥威,劉知遠質問道:“張彥威,你想干什么!無視軍規法紀,鼓動這么多將士前來尋釁滋事,當孤不敢殺你嗎?還有爾等,難道不知國法森嚴,膽敢聚眾鬧事?” 劉知遠一番喝問,場面漸漸靜了下來。 面對劉知遠的怒火,張彥威此次是毫不怯場,直起身子,望著劉知遠,神色激動道:“末將不敢!我等前來,乃為河東百姓請命,為天下生民請命!” 張彥威這話說得大,劉知遠仿佛被氣樂了一般,嗤笑道:“孤倒想聽聽,你哪里來的此等狂語!” 聞言,似乎是排練好的一般,張彥威接著話頭疾聲道:“大王,胡虜南寇,入據中原,神州沉淪。今天下無主,社稷無憑,而至胡寇猖獗,生民罹難。大王乃九州方伯,威德及人,功勛蓋世,請大王為天下生民計,為江山社稷計,即皇帝位,帥師討虜,廓清寰宇,以孚國人殷殷之望!” 張彥威話落,請愿的軍民立刻發聲附和,呼喊聲再度在府門前爆發開來,一個個激動不能自已,畫面卻亂而有序。有的人,干脆高呼起了“陛下”、“皇上”、“官家”…… 劉知遠的態度終于有所軟化,高抬雙手,將眾人的勸呼聲壓下,沉吟幾許,方才動情地說道:“眾位的心意,孤萬分感激。然孤度德量力,自認德行微薄,見識淺短,實不敢僭居天子之位。此事,諸位切莫再提!” 還是老一套的推拒之辭,只是這一次,劉知遠沒有再拂袖而去。其話剛說完,立刻有一名文吏膝行上前,磕頭道:“我等皆推誠奉君,傾心擁戴,請您萬勿謙辭,而泯天下軍民推戴誠心!” “不可!孤長受國恩,未及圖報,已是慚愧。豈可行那僭越之舉?”劉知遠還是搖頭。 “大王!”張彥威立刻又接口了,用力地磕了幾個頭,顧不得額頭冒血,聲嘶力竭地向劉知遠說:“晉祚已亡,新朝當興!大王踐祚,非為一家一私之榮辱,而是為了天下生民的福祉。末將泣血相請,只要大王履及至尊,哪怕大王治臣亂軍之罪,雖死無悔,只望大王勿再退避!” 張彥威等人,一會兒為江山社稷,一會兒為天下生民,好像他們這點人當真能代表天下人的意志一般。不過,氣氛卻是被炒得異?;馃?。 劉知遠身后的文武,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聲勢浩大的請愿,皆有動容,不少人殷切地望著劉知遠高大的背影。 蘇逢吉站在楊邠身邊,一雙眼睛透著看破一切的睿智,心血來潮,對楊邠低聲笑道:“張彥威不過一粗鄙武夫,從其嘴里,竟然能聽到這樣一番慷慨陳詞,不亦怪乎?” 斜了蘇逢吉一眼,楊邠淡淡地說:“我觀張將軍所說,盡是由衷之言,發自肺腑,何足怪也?蘇判官,不要妄論,以免寒了忠良之心吶?!?/br> “楊押衙說得對,是在下謬言……”得到這么個回答,蘇逢吉表情變了變,隨即喏喏地回了聲。 那張臉,卻是變冷了幾分,但是很快,嘴角又泛起了一抹笑意,皮笑rou不笑的那種。冷冷地瞥了楊邠一眼,蘇逢吉將目光投到劉知遠側后邊,那個保持著高冷的少年身上。 劉承祐自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神色平靜,這一場“大秀”,他怎么都算得上執行導演之一,有隨性表演,不過卻一點也沒有脫離劇本大綱。唯一讓劉承祐感到驚奇的是,張彥威這武夫,表演功力竟然那般深厚…… 劉知遠一番言辭,并不能消弭請愿眾人的熱情,隨著局勢的發酵,越來越多的人聞訊趕來,湊這個熱鬧。 為了避免出現亂子,思慮過后,劉知遠只得無奈地說道:“爾等暫且散去,明日,孤便給爾等所請,一個確切的答復!” 第19章 武夫 開運四年,二月丙寅(十日)這一日,北平王府前的“千人請愿”大戲,日后注定是要載入史冊的。這場大戲主要的幕后工作者,基本可以確定的有,總導演劉知遠,執行導演劉承祐、楊邠、史弘肇、郭威等。 而表演者:主演劉知遠、張彥威等,輔以河東文武并上千晉陽官兵吏民…… 也許經過史家的春秋筆法加工,這個故事,會演變成一段流傳百世的傳奇,就如“黃袍加身”的戲碼一般,經久不衰。 不過,這場大戲,沒有以給一個“完美”結局告終。北平王劉知遠,仍舊保守著最后的幾分矜持。 而請愿的軍民官吏,還真沒幾個抱有“死諫”的決心,在劉知遠給出一個不算答復的答復之后,也就漸漸散去了。再不走,城中巡檢軍隊,就要來彈壓了。 請愿的活動雖然暫告一段落,但影響卻在持續發酵,且這一次擴散得更快更廣,不止是晉陽城內,整個太原府中都快速地流傳開來。 而這一次,哪怕是晉陽城中最普通的黔首,都心有所感。這晉陽城,恐怕又要走出一位天子了! 晚點的時候,劉承祐將張彥威叫到晉陽東市內的一間酒坊內,擺了一桌簡宴,算是犒賞他的賣力表演。 “請愿的軍士們都離城了?”吃了幾口酒菜,也不說什么沒營養的話,劉承祐直接發問。 “聽您的安排,已全數安排出城回營,沒有逗留?!睆垙┩鸬?。 “賞錢都發下去吧!” 張彥威有些言不由衷地說:“兄弟進城勸進,皆是發自真心,并非為了賞賜?!?/br> “該有的賞賜,必不短軍士們,我——”話說到一半,劉承祐停下來,忽地轉首凝視著他。 被劉承祐這突然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緊張的心里,卻是有些不明所以。待注意到劉承祐眼神中的那點懷疑,方才意識過來,趕忙解釋道:“賞賜都是讓馬全義親自下發的,請您放心!” 聞言,劉承祐的眼神這才斂起了凜光,表情恢復了平靜,抬指指著張彥威結著血痂的額頭:“此次你費心了,所有苦勞,我都記在心里了!” 心中微喜,張彥威謙虛一笑,胡須都抖了三分:“都是末將該做的!” 今日的一些細況,張彥威都與劉承祐講過了,恍過神,劉承祐卻是對城門口那點小風波有了點興趣:“那個隊長?” 聽劉承祐提前此事,張彥威頓時滿腹的怨氣,嘴里罵罵咧咧道:“提起那廝,末將就來氣。一個小小的城門隊長,如此不開眼,膽敢拒末將等于門外。劉信也是,這點小事都安排不好!” 抱怨話剛說完,張彥威卻是突然意識到,劉信可是劉承祐的從叔,又很是機靈地改口:“末將不是背后非議劉都指揮使……” 劉承祐卻擺了擺手,事實上,他對那個從叔,也是不怎么看得上,無德無才也就罷了,為人還貪殘。更重要的,劉信是支持大哥劉承訓的。 “小小隊長,卻能如此忠于職守,面對你也能不卑不亢。這在河東諸軍中,卻是不多見?!眲⒊械v的關注點,還在那個小隊長身上,悠悠而嘆,語氣中帶著些贊許。 “細細思來,確是如此!”聞劉承祐之言,張彥威又很識趣地改口附和,看著劉承祐平靜的面龐,陪笑道:“您,是不是又起了愛才之心?要不要末將去調查一番,今日事后,想來那小隊長處境不會太好!” “了解一下,卻也無妨!”劉承祐淡淡地說道。 劉承祐表現得淡然,略無所謂,張彥威卻默默上了心。暗暗想著,一個小隊長罷了,先尋機調至麾下便是。 飲了幾口老酒,吃了幾口菜肴,張彥威寬臉上露出少許的遲疑,四下瞄了瞄,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軍主,此次我們糾集了這么多人,泣淚擁戴,大王為何還不應允,還欲遷延?” “父親自有他的想法,自有他的道理,爾等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劉承祐答道,想了想,輕聲補了句:“古之君王受命,有三辭三讓之說?!?/br> 張彥威這下仿佛明白過來了,輕輕晃悠著腦袋,感慨說:“這其中竟還有這等曲折,大王坐擁強兵猛將,直接登基稱帝便是,何必要搞文人那一套無用腐禮,平添麻煩?” 聽其言,劉承祐卻是蹙起了眉,斜眼凝視著他:“你讀書嗎?” 劉承祐那淡漠的眼神,從來駭人,張彥威聞問一愣,爾后忐忑地答道:“末將粗人一個,不讀書?!?/br> “有時間,多讀讀書!”劉承祐收回目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