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節
在南方諸國中,也以此國與中原的聯系最為緊密,畢竟地處要沖,是溝通中原與諸國的一條重要通衢紐帶。以往中原有事,也是他們反應最快。 畢竟只占據著荊南這方寸之地,兵力薄弱,國力不振,地理位置卻又十分重要,在諸國的夾縫之間求生存,由不得他們不敏感。此次耶律德光滅晉,中原易主這么大的事情,以高家一向以來“跪舔”的存身處世之道,自然會有所反應。 不過遣使到太原來謁拜,卻還是難免讓人感到訝異。 高從誨的使者,是名青年人,形容挺正,眉色間透著點機巧,大概是底氣不足的原因,身形顯得十分卑屈。劉知遠正堂一坐,便直接拜倒行了個大禮:“下臣高遠,拜見北平王殿下!” 這番低微的姿態,更讓劉知遠意外,揮了揮手,輕笑道:“來使請起,孤可當不得你如此大禮!” “北平王威德兼弘,令世人敬仰,自是當得臣下一拜!”硬是又拜了拜,這使者高遠方才起身。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審視著這使者,劉知遠很是直接地問道:“你且直言吧,南平王派你到河東來,有何目的?” 高遠那樣子明顯是還想再說幾句吹捧話的,但面對強勢的劉知遠,卻也不敢啰嗦,拱手抱拳,恭謹答道:“今北寇竊據中原,社稷無主,生民無計。亟需英雄,戡禍亂,定山河。南平王縱觀天下,只有北平王您威德遠著,當世英主。還請大王登極,御臨天下,南平王愿在荊南俯首以待……” 聽其言,劉知遠雙瞳中劃過一道亮色,隨即露出了點似笑非笑的表情,玩味地審量著他:“據聞,南平王早遣人攜重禮去汴梁向契丹主進貢,不知使汴者,在契丹主面前,又是怎樣的一番說辭?” “這……”面對劉知遠輕描淡寫般的質問,高遠氣息一滯,但很快收起臉上那一絲尷尬,繼續保持著卑躬的姿態解釋道:“契丹勢大,南平王使之,不過是虛與委蛇,順便探其底細。一旦大王起兵,南平王必以臣屬,率荊南之卒,北上共逐胡寇……” 也許只是同姓高,也許就是高家人,此人嘴里道出這套說辭,當真是臉不紅氣不喘的。然而觀其眉色,仍舊能夠感受到其緊張,那眼巴巴望著劉知遠,等待回應的表情,卻是顯得有些可憐。 劉知遠沉吟了下來,認真思量了一會兒,虎目微張,凝視著來使:“南平王的心意孤明白了,你回去告訴他,只要荊南之軍北上,孤必定于河東起兵響應,共擊契丹。孤為中原方伯,護持江山,救國救民,乃職責本分。至于帝位,卻是不敢有非分之想。異日,南平王若能兵入汴梁,拯溺天下,建號稱尊,孤亦愿奉之!” 萬萬沒想到,劉知遠竟然給出這樣的回答。出兵北上與契丹人作對,高從誨可沒那個底氣與膽子,至于皇帝寶座,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更是想都不敢多想的。 高遠可身負高從誨“使命”而來的,哪里愿意帶著這樣的回復歸去,還欲開口勸說一番,劉知遠卻不給他機會,一擺手:“來使一路辛苦了,暫于館驛歇息吧,回荊南后記得帶上孤的問候。楊押衙,你親自安排一下!” “是!”楊邠立刻起身應道。 在劉知遠的強勢下,高遠有些不情愿地被請下去招待了。等其退下后,劉知遠遍掃在場諸人,蔑笑道:“這高賴子,慣會左右逢源,這首鼠兩端的毛病,恐怕是改不了了?!?/br> 眾人哄然一笑。 “諸位覺得,這高賴子不遠千里派人來勸進,目的是什么?” 這回是蘇逢吉起身了,面容間滿是自信,說道:“高從誨恐怕是感受到契丹人的威脅了,雖然契丹繼續南下的可能不大,但荊南畢竟就在其兵鋒之下。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要挑動北方戰爭了。大王若稱帝起兵,契丹人必不能相容,一旦北方戰起,高氏可就安全了,以高氏貪利的習性,尋機還可能向北面咬上一口,占些州縣。倘北方戰定,不論誰勝勝負,其繼續稱臣便是……” “逢吉你卻是將高賴子看透了??!”聽蘇逢吉一分析,劉知遠說道。 “大王,高氏雖然無賴,卻也是一方國主,連他都遣使勸進,足見您已是眾望所歸。請您,再切莫再有遲疑,需早定名分??!”這個時候,楊邠接著話,趁勢勸說。 眼見著在場臣僚又要動身附議,劉知遠提前撫?。骸盃柕?,皆是孤腹心之人,當明白孤之志向才是……” 留下一句“曖昧”的話,劉知遠又率先起身離開了。 “兄長這究竟是什么打算?可真是要急死我等??!”劉崇在旁,掃了眼眾人,哀嘆一聲。 第16章 態度迥異 荊南的使者離去后,晉陽城又迎來了一名新的使者,自西面來。 相比起高從誨的使者,對西面來使,劉知遠顯然要更重視些,態度也更加親善,命人引其入王府內堂對話。 使者是個青年男子,體態熊健,一眼便能看出,是個軍中勇士。其人來自關中涇州,是彰義軍節度使史匡懿的屬下。 “末將史成,拜見北平王!”面對劉知遠的審視,其人一板一眼,嚴肅一禮。 劉知遠見其肅重,心中頓生好感,語氣溫和地問道:“不必拘禮,繼美公派你前來,所謂何事?” 史匡懿,字繼美,代郡人,將門出身。他的父親,是號稱“五代”第二猛將,大戰王彥章二百回合的史建瑭。不過史匡懿或許沒能完全繼承他父親的強悍武力,卻也是將帥之才,懂兵法,知韜略,有氣節。 年紀比起劉知遠還要大上幾歲,歷仕唐、晉二朝,去歲自貝州移鎮涇原,為彰義軍節度使。在邊陲之地,安民撫戎,對國家是有大功的。 此次主動派人前來太原,目的很明確,結好劉知遠,共抗契丹。 使者史成性格看起來很豁達,面對劉知遠發問,沒有說什么彎彎繞繞的話,直接道明來意:“胡騎南下,竊居兩畿,節帥不欲屈服于戎狄。本欲率師東向,以敵仇寇,然涇原四州,兵寡民貧,力實不殆。愿奉北平王為主,驅逐契丹,還我漢家天下!” 來使大膽地望著劉知遠,神情鄭重,語氣誠懇,比起高從誨的人,可要實誠得多。 劉知遠聞言,心中微喜,卻不露形色,言語間有些敷衍的意思:“繼美兄身處邊鄙之地,仍不忘心憂國家,實令人佩服。然孤何德何能,得繼美兄如此看重?繼美兄若有心擊賊,孤必鼎立襄助!” 得到這么個回答,史成脖子一昂,語氣頓急:“末將雖一介武夫,卻也不是迂魯之人。請恕末將無禮,我家節帥傾心相待,生死無悔,難道北平王就拿此等搪塞之言,讓末將回復嗎?” 如此赤裸裸的質問,確是無禮,不過,劉知遠對此,卻也不生氣,哈哈笑了幾聲:“卻是孤之過!” 待史成臉色和緩,劉知遠起身,在堂中踱了幾個來回,看著其人,緩緩敘來:“契丹入寇,長驅直入,占據兩京,所向披靡。契丹主征召諸鎮,四方節度,靡不潛至。唯有史公繼美,堅守國城,據不受命。此等豪壯之舉,孤在晉陽,亦有耳聞,心生向往?!?/br> “今繼美兄遣使而來,告以腹心,孤又豈會掩拒衷誠,寒志士之心!”說著,劉知遠自己都有些動情,波動的眼神中竟有潤意,抬手指著史成:“你且回復繼美兄,衛護漢家江山,亦是孤的志向,必不相負!” “北平王高義!”聽劉知遠這么一說,史成納頭便拜。 親自扶起此人,劉知遠笑問道:“你叫史成,是繼美兄的子侄?官居何職?” “末將乃節帥養子,現為節度牙將!” “繼美兄有眼光啊,是俊杰也!”劉知遠隨口夸了句,隨后朝邊上候著的劉承訓吩咐道:“大郎,命人將史將軍請下去,好生照顧,今夜,孤要親自設宴為其洗塵!” “是!” “對了,還有一事需報明大王!”告退之際,史成突然回過身來,拱手說。 “但講無妨!” 史成嘆了口氣,答:“雄武節度使何重建,斬契丹來使,以秦、成、階三州降蜀。蜀主已出兵,協助何重建攻略關中。末將東來之時,蜀軍與何軍正在聯進攻鳳州,以鳳州的實力,恐怕擋不住……” 聞訊,劉知遠老眉皺了皺,僅憑想象,他都能猜到時下關中混亂的局勢。思慮了一會兒,重重地太息說:“戎狄憑陵,中原無主,而致方鎮外附。孤在河東,毫無作為,良可愧也。這大好山河,是該好好收拾一番了!” 史成被帶下去后,劉知遠表情恢復了平靜,呼出一口濁氣:“真是簡單的一個年輕人??!” 別看劉知遠在使者面前,一口一個“繼美兄”,但事實上,二者并沒有什么交情,甚至只在多年前照過一兩面罷了。他表現得那般熱情,只是因為,他也是需要史匡懿這么個能力、威望、資歷足夠的諸侯給他“站臺”的。 “父親,連史公都前來納誠獻忠了!”回轉的劉承訓,走到劉知遠身邊,面帶喜色說道。 看了長子一眼,劉知遠問:“你認為,史匡懿何以派人進表?” “自然是父親德行高厚了!”幾乎是不假思索,話未過腦子就從劉承訓嘴里吐出來了。 劉知遠笑了笑,望著恭順侍候在前的長子,心中不禁有些嘆惘。要是換作二子,恐怕會冷冷地回一句:只因河東兵強馬壯! 劉承訓猜不出老父的想法,上前扶著他坐下,嘴里發問:“同樣是遣使勸進,父親對荊南的使者與涇原的使者,態度何以迥異若此?” 面對長子的疑惑,劉知遠冷冷一笑:“史匡懿國之干城,為父需要這樣的舊臣支持,聚斂人心。高從誨無賴之徒,且畏縮如鼠,于我無用,他日若進中原,且須提防,又何必給他好臉色?” 聽完老父的解釋,劉承訓似懂非懂的樣子,猶豫了片刻,又小聲的詢問道:“不知父親,究竟打算何日稱帝?” 瞥了劉承訓一眼,劉知遠說:“何出此問?” “這幾日,有不少人,旁敲側擊地問兒。群情期盼,兒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br> “呵呵,看來,他們是真的忍不住了……” …… 夜幕籠罩,暮色沉沉,黑夜仿佛將白日里晉陽城中的躁動都給撫定了。西城東墻上,劉承祐十指交叉,胳膊肘撐在女墻上,盯著城垣外邊南流的汾水。 晚風輕輕地吹拂著,撩動著劉承祐幾縷散落的發絲,下巴輕輕地磕在指關節上,少年沉思著。這短時間以來,他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軍主!”劉承祐自然不會無故在此,等了一會兒,厚實腳步聲響起,張彥威越過守衛,走到他身邊行禮。 整個人沒有任何動作,劉承祐仍舊靠著墻垛,嘴里發聲:“都商量好了?” “是的!與楊邠、史弘肇等公已經約定好了,明日一齊請命!”張彥威答道。 “嗯!”劉承祐終于點了下頭,輕聲叮囑著:“記住,約束好士卒,不要鬧出亂子。出了意外,拿你試問!” “請您放心!請愿的弟兄,都是馬指揮親自挑選的!”張彥威自信地保證。 “去吧!” “是!” 又在城垣上趴了一會兒,劉承祐直起脊梁,回首西向,望了望遠處籠罩在朦朧夜色中的太原宮,方才招呼著護衛,回府而去。 不出意外,用不了幾日,劉知遠便要入主其間了。 事實上,時間基本已經定好了,本月辛未(十五日),是個好日子。只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還需一些必要的過程。 第17章 鼓噪 晨曦時分,太陽照常自東方升起,屢屢柔和的光線,刺破黎明前最后的昏暗,照在晉陽的堅城鐵壁之上。很快,天空中布滿了一層層亮麗的朝霞,絢麗多彩。城外的樹林間,已然響起了陣陣清脆的鳥鳴聲,不知有多少早起的蟲兒已經被吃了。 時辰還早,東城正門下已然聚集著一些等待著進城的百姓。城樓上,輪值的年輕隊長揉了揉眼睛,掃了一圈底下規規矩矩候著的人群,露出了點滿意的神色,打著呵欠,招呼著手下:“準備開門!” “有情況!”這個時候,闕樓之上的哨卒高聲示警。 “怎么回事?” “隊長你看!”哨卒遙指東面。 噔噔噔幾步跑上闕樓,隊長朝遠處張望,查看情況,很快,表情就變了。城池東面,視野十分開闊,隔得雖遠,卻能清楚得看到,有一支軍隊正排著整齊的陣型向晉陽城走來。 “立刻上報!”見狀,隊長果斷吩咐著:“戒備!” 城頭之上的衛卒,頓時刀出鞘,箭上弦。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底下的百姓也察覺到了情況的不對,哄然而散,唯恐避之不及。 待那支軍隊近前,城門隊長疑惑了。城外的軍隊不過兩百來人,都是河東軍服飾,分明是自己人,且沒沒有攜帶兵器。按捺住心頭的懷疑,隊長高聲喝止道:“來者止步!你們是什么人?” 底下帶頭的正是張彥威,聽到喝問,直接出列,仰頭高呼道:“本將是龍棲軍都虞侯張彥威,我等有要事入城,求見北平王?!?/br> 聞其言,隊長臉上疑色不減,略作沉吟,答道:“若是張將軍入城,自無不可,但您所率軍卒,請恕卑職不敢放行。還請將軍散去其眾!” 聽到這么個回答,張彥威臉色頓時微變,心里不禁嘀咕:不是說都安排好了嘛! 心中憑生出些煩躁,張彥威不由扯足了嗓子,繼續說:“我等確實有要事!城上的弟兄,請開城放行!耽誤了大事,只怕你擔當不起!” 闕樓上的隊長還算忠于職守,語氣也跟著強硬起來,冷聲道:“請張將軍恕罪,卑職職責所在,不敢輕啟!請將軍止步,遣散眾人,否則休怪卑職不客氣了!” 顯然,城門隊長已經確定張彥威等人有異,警告完,立刻讓手下的弓箭手拉上了弓,瞄準張彥威等人。張彥威見狀,心中頓時大罵:都辦的什么事?連個“門候”都安排不好! “放他們進城!”在城樓上下緊張對峙之時,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在隊長耳邊。 扭頭看,卻是營指揮使親自來了,隊長很是驚愕,向其確認:“您說什么?” “我說開門,放他們進城!”營指揮又說了一遍,這回清楚地傳到隊長耳中。 隊長臉色一變,指著城下:“可是他們——” 面對麾下的質疑,營指揮根本不聽其啰嗦,強硬地打斷他:“上頭的事,容得你一個小小的隊長在此羅唣?他們沒帶武器,縱使放他們進城,又能出什么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