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頁
“那種感覺,就像個死人一樣?!?/br> 程藏之蹲下身的動作快至無形,眉目鋒利,似一口要祭血才能安分的霜刀。他一字一句問:“究竟是怎么回事?!”顏歲愿那句——這把柄就算你掘盡顏氏祖墳,也無從得知,究竟是什么把柄? 佑安凄愴的神情之中,幾分迷離茫然,“程大人,這其中詳情小人確實不知。弒父奪權……還是大人自己跟小人說的……” 冬日肅風吹卷著如云雪片,將一把清骨的少年層層埋葬。佑安拂開一層積雪,才見長睫清眉。清朗的少年,滿面暮氣滄桑,看著他便問:“你也是來問我為何弒父奪權的嗎?” 佑安搖頭,便又聽顏歲愿問:“那你是來為清叔和那些人討要公道的?” 他還未來得及搖頭,便見顏歲愿扔下一柄匕首,整個人似跌落將碎的珠玉,躺在冰雪上。任人宰割。 佑安撿起匕首,端恭的捧著跪在顏歲愿身側,卑躬屈膝的說:“大人,小人不曾讀書識字,不明白什么是公道?!?/br> 當時的世道,父子相殺,手足相殘,君臣離心離德。公道?是什么道? 天地一雪色,顏歲愿滿目蒼白忽然而笑,嗆出熱淚。 佑安十年之前的記憶,皆定格在那含熱淚卻冷刺骨的笑容。從痛苦的記憶之中拔出,佑安忽而問:“程節度使與大人相親,到底是為了大人,還是為了旁的?” “您自己清楚了嗎?” “我家大人已經經不住再一次波折。您若是為舊恨,就請給大人一個痛快?!?/br> 程藏之僵在原地,顏歲愿應當也想過這些吧?為什么一字不言,就這么交托所有? 心頭熱血滾沸,似是業火焚過燒盡滿身虛偽的畫皮。攬鏡自照之后,才發覺滿面都是掩飾不住對那個人的動容與不舍。 昨日今夕,我心所念皆是你。只是,你究竟交托于我幾寸真心?為何曩昔痛苦皆不愿分我半點? 清楚與否?往昔那一句一句剖白,已夠清楚??v是烈獄,也甘愿為他殢醉不起。 程藏之才至府中,趙玦便迎上來,問:“公子,您怎么過了一宿一夜才回。工部尚書常銘等人已經尋了替罪羊,要兗州鎖龍井修筑不妥一事甩給安承柄?!?/br> 程藏之頓步,“人沒跑?”畢竟清明幾日休沐,足夠常銘卷鋪蓋潛逃。 趙玦道:“這也確實奇怪,我們的人只是暗中盯著,并沒有阻攔常銘?!?/br> 一聲哂笑,思及未去兗州之前常銘的投靠。程藏之隱約明白常銘不逃的理由。他說:“明日上朝便知道了,你盯緊該盯的人?!?/br> “……”趙玦心中有數哪些該盯緊,卻還是擰眉看著公子,“公子,您不會又冒險做了什么吧?要不要現在殺了常銘?畢竟,這次的事,您也牽涉其中。顏尚書若還像上次一般,您定然跑不了——” “顏歲愿把我睡了?!?/br> “?” 趙玦使勁眨了眨眼,確定自己耳朵沒聾。而后再使勁眨眼,確定眼前的人還是公子,他掏了掏耳朵才問:“公子……您剛才說什么?這怎么可能,顏尚書躲您都來不及,怎么可能把您……” 程藏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顏歲愿把我睡了?!毖灾忚?,聽起來十分具有說服力,似乎還有驕傲自滿的意味。 “……” 趙玦面部全方位抽動,被人睡了這難道是一件很光彩的事?!顏尚書又不是絕世美女,那可是個男人!就算英姿如蘭,貌若珠玉,也……趙玦頓時身子一抖,他問道:“公子,您是那個?!” 程藏之明知他問的是——自己是不是屈居人下那個,卻只是笑而不談,而后背身揮手道:“讓廚房準備點餐飯,我今日胃口好?!?/br> “……”趙玦目送他,想問清楚卻不敢問。萬一答案不是他想要的,豈不是跟心里扎根刺一般難受。 顏府上下仍舊是一片肅穆清寂,府中燈火逐次點明。宗祠香案之上,根根分明的線香燃出點點赤火?;鹦敲鳒玳g,濃醇蘊香,青年的話聲始終不疾不徐的向滿座神牌傳去。 夜深幾聲更鼓響,顏歲愿捋平袍擺褶皺,最后一拜,“不肖子孫不能全家族世代忠明清譽,特此三拜請罪?!?/br> 這一日,他已然將胸中未言之語悉數言明。少年不知鋒芒斂,他已然用十年光陰與血親兩別償還。 這世上,他只虧欠程藏之一個清白身世。 丈高庭門,佑安見一道白影,便知是大人出了祠堂。佑安仍舊跪在石板上,他在大人行過身側時猛然清醒,“大人,您決定好了?!” “你有話便說?!鳖仛q愿眉目清淡如水,清瑩秀澈。 佑安遲疑著開口,“夫人當年說,希望大人能寬仁忍讓。天下太平,門庭赫奕,乃是將軍與夫人所期許。大人您這些年事事依《大寧疏律》決斷,做的很好,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了?” “你說這番話,是為天下太平,還是為顏氏一族所謂世代忠名與滿門榮耀?” “……大人這有什么分別嗎?”佑安不理解。 “母親當年,”顏歲愿話至唇邊,卻腦海靈光閃爍,“母親當年可給你留過什么話?” 佑安一愣,繼而搖頭道:“夫人當年精神不濟,整日里不與侍女們說話,只是念叨著大人當年若是……是一個尋常紈绔子弟就好了。便不用陷在這些事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