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頁
見狀,程藏之收回手,給荔枝剝皮,又將圓潤白嫩的果rou遞過去。他認真地說:“這回我可是剝好了的?!?/br> “……”顏歲愿不接過荔枝又不因為沒剝皮,只是……他深深太息,問:“程大人,本官一男子,你百般獻殷勤,當真不覺得荒誕不經、心中膈應?” “不啊,”程藏之坦然自若,“你生的好看,我有何可膈應的?” “程大人若是喜好色相皮囊,天下比比皆是勝本官之人,何必要吊死在本官一處?!?/br> “那不一樣,只有你,相貌、脾氣、行事等一切全然都是我喜歡的?!?/br> “……”顏歲愿抬眸望去,青年三年不改的懇摯虔誠,“程節度使,若非沒有什么不可的理由,何必自毀一生。我亦然相信程節度使非池中之物,萬里錦繡前程,遠比一時逞欲珍重?!?/br> 聆聽顏歲愿規勸的程藏之,眸底劃過一絲痛楚,這些話,他何曾不自勉勸勵過。只是他這樣的人,歷經家破人亡、刀山火海、血淵骨塹,他能忍受至極的情緒,卻終不舍得一人,甚至自己說服了自己。 “你想要一個理由,是嗎?”程藏之知他話里隱藏之語。顏歲愿未答,只是默然的看著瑩潤的果實,程藏之將剝好的荔枝更加遞進一步,道:“非說理由的話,世上只有你,只有你見過我哭?!?/br> 顏歲愿一愣,眼中迷霧沖天。見過他哭?乍然憶起程藏之潸然血淚,但,那也只是因為瞇眼粉末所致。并不能算得男兒落淚。 若非說他見過誰哭,這二十六年來,他只見過一人淚河東注。顏歲愿二十六年里,心中只深埋塵封兩件事,一件是父母亡故,一件是山南道的少年。心中頓時塵囂起霧,無聲翻涌海嘯。 心池靜影沉璧,顏歲愿素來是講究證據的人,他不愿無端揣測臆想。噤若寒蟬許久,顏歲愿始終一面靜不露機。程藏之便一直舉著手里的荔枝,等他裁決。 夜鐘敲響,響絕青京。夜玄銀河,綻放一幕星火絢爛,花開花敗。經鼓聲里,迎來新歲。 忽明忽暗之間,程藏之與顏歲愿兩張年輕的面容上光影輪煥。呼哧的煙火沖天聲,耳邊轟隆作響,一時走神間,程藏之指尖捏住的荔枝果rou被人取走。 “程大人,歲已至,本官便回府了?!?/br> 程藏之回神間,見顏歲愿將荔枝放在唇邊。而后放下廣袖,作揖告退。 “我送——” “不必相送?!?/br> 這算接受他了? 顏歲愿揮袖轉身的身影極為迅速,絲毫不予程藏之阻攔的空隙。 見那襲紫影漸漸淡去,程藏之張了張口,又挪了挪步子,最終還是沒追上去。他想,自己說服自己尚且需要長久時日,顏歲愿……也需要時間。 他愿意等,等他心無芥蒂。 蘇隨取下臉上凝血的面衣,撕開傷口,血珠滴滴點點個不盡。 “校尉,您的臉……”剛從程門殺出的刺客看著蘇校尉面頰,顫聲道。 “嘶——”蘇隨吸著涼氣,面頰上的疼痛抽干言語,他不敢再撫摸上傷口。但他能感受到程藏之這一刀之深,近乎割裂皮rou至顴骨。 待上了倒上藥粉,蘇隨又干吞幾顆止痛藥丸。抹擦盡額頭汗津,才抓住剛才說話的刺客,厲聲喝問:“鄭奎,誰讓你扔雕硝雷的?!” 鄭奎縮著頭,滿眼畏懼,“這這這……屬下只是覺得那是殺了程藏之的好機會!若是能殺了程藏之,我等也好能洗清罪名,早日回歸軍營——” “閉嘴!”蘇隨將他甩出,直接砸在窗牘上,登時間滾落著噴薄血霧。 一眾死里逃生的刺客集體跪地,“校尉!鄭百夫長也不是成心的,還請校尉開恩!” 蘇隨臉上的傷口又迸裂,他卻不覺疼痛,寒聲道:“你們上次擅自使用火雷將顏公子炸陷入地xue一事,我尚未跟你們清算,今日又借殺程藏之的幌子,想殺顏公子,你等若是不想活了,但管說來!” 這些人便是上次在金州將顏歲愿炸進地xue的人。聽見蘇隨如此說,只是低著頭不敢言語。 鄭奎卻是爬起身,聲音嘶啞道:“蘇校尉!我等落得如此地步,不就是因為顏莊!不殺了顏歲愿,來日他查到軍中,也以為顏莊將軍是被我們出賣的,勢要報殺父之仇,我等豈不是束手待斃!我們辛辛苦苦茍活至今,不就是為了立功重回中寧軍!” “只要殺了顏歲愿,大將軍再無后顧之憂,就會重新接納我等!屆時,我們再也不是孤魂游鬼,也是有家可歸的人了!” 一眾流亡的漂泊人,心下酸澀紛紛動搖。十年之前,主帥顏莊與中寧軍五千精兵被埋伏,全部戰死競鄰關,而他們這些負責烽火傳信、探查斥候的一千人,竟毫不知情!事后便被當成勾結契丹、奚霫人,出賣同袍的賣國賊。 緊接著,便被一群打著剿滅賣國賊的同袍殺的措手不及。一千人,逃出來的只有五百不到,一路追殺下來,竟只剩三百不到。程門一行,又折損數十人。 蘇隨扔下刀,目光冷如夜水,看著眾人道:“我與諸位同袍皆是跟著顏莊將軍的舊人,至今,我仍記得入伍當日,顏夫人親自斟酒于我,告訴我家國何所衛,皆在眾兒郎。那時候,我便想,馬革裹尸或是骨埋硝灰,都值了!” 這些漂泊多年的將士,不由得再次眼紅。當初領下中寧軍將士的銘牌,便將保家衛國作為至高無上的榮耀??墒?,無端蒙上不白之冤,一流徙就是十年,他們心中早已被陰暗苦楚占滿。今日再思此鋼鐵之志,滄海浮云桑田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