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兩人距離很近,荊羨垂眸看他,幾乎能感受到他鼻息散出的溫度,過分灼熱,完全不像個正常人。 生病了? 還是故作虛弱裝可憐? 荊羨擰著眉,對上容淮漆黑的眼。里頭霧靄沉沉,不若之前那么陰鷙,然而偏執的侵略感半點沒少。 “記得么?”他慢條斯理攫住她的指尖,往上抬了抬。 纖白細嫩的手指間,多了枚銀質戒指。戒環質地廉價,有些年頭的模樣,最外邊那圈甚至不夠光滑。 這樣廉價的飾品,小攤上都賣不到幾十塊。 可偏偏如此不起眼的玩意兒,中間有顆驚艷無比的藍鉆,被雕琢成新月的模樣,鑲嵌在完全不匹配的戒托上,格格不入。 對比強烈,堪稱云泥之別。 荊羨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 盡管鋯石被替換成了昂貴的真鉆,可銀飾上還有歪歪扭扭的j和r字跡,時間久了輪廓淡化,如今只能勉強辨別。 當初夜市老板不給弄,是她窩在書房里,不熟練地用美工刀一筆一劃刻出來的。中途劃破過數次傷口,創口貼斷斷續續貼了兩個多禮拜才好。 屬于那個夏日七夕的刻骨記憶再度侵襲。 17歲的小姑娘學校里不敢公然戴戒指,就串了銀鏈當作吊墜,妥帖藏于校服下日夜佩戴。哪怕這是一樣討要來的禮物,她依然當做兩人之間的信物,除了洗澡之外,從未取下。 夜里念著他的名字入睡,白天課間偷偷去器材室,她就會轉到無名指的位置,故意露給他瞧。 少年抿著煙,漫不經心掃一眼,似笑非笑:“臉皮倒是挺厚的?!?/br> 是啊。 厚顏無恥。 沒完沒了的糾纏。 說的可不就是她么? 他從未給過任何允諾,隨口說的去z大被她奉為圣旨,自此再不敢仗著父母的好基因胡亂應付學習。 挑燈夜戰,通宵復習那都是常事,只為月考后成績公告欄上他倆的名字近一些。 仿佛近一些,未來就觸手可得。 她在日記本里寫滿無數幼稚期許,重復率最高的那段話,便是和心心念念的少年在大學圓滿。她一廂情愿地努力,妄圖能成為校園愛情童話里的幸運兒。 可命運總愛開玩笑,這自欺欺人的單箭頭逆轉而來,淬了毒染了霜,將她構筑的美好藍圖一并撕裂。 所有的夢破碎在高三的那個雨夜,在那場無關痛癢的爭吵后,他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 荊羨到如今依然記得,無數個深夜里,她抱著電話一遍遍撥打,從虔誠祈禱,到煎熬等待,最后心如死灰,壓抑到極點后,捂著枕頭無聲痛哭。 她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痊愈。 痛楚如影隨形,在國外的日子顛沛流離,午夜夢回仍是淚濕枕巾。 然而八年歲月終將沉淀,她漸漸麻木,鮮少再想起那個人,在飛機上痛快丟掉那枚戒指,也徹底同過去作了告別。 還未迎接新生,荒唐接踵而至。 這寓意著恥辱和不堪的紀念物竟然兜兜轉轉,竟然又回到她手上。 荊羨渾身發冷,濕透的衣物像是散著寒意,沿著她的骨頭縫兒往里鉆,她說不出話,亦無法動作,只死死盯著那個戒指瞧。 容淮也看著她。 姑娘眉眼低垂,眼眶發紅,飽滿的紅唇因為他的肆虐變得微腫,鎖骨上邊還有他留下的印記。抱著腿縮在鏡子前,被他捉著的手不自覺顫抖。 不知是激動亦或是別的什么。 他放軟了嗓,又重復道:“記得嗎?” 她恍若未聞,慢吞吞眨了下眼睛,恰好額上濕發的水珠淌落,顫顫巍巍附著在長睫毛上,再隨著她眨眼的頻率劃過臉龐。 有種落淚的錯覺。 饒是鐵石心腸,這一刻也得化指柔。 容淮放開她,喉結緩慢滾了下,傾身向前,一手輕輕捏住她的下頷,指腹擦過她潤了水的眼尾。 她卻倏然抬眸。 眼神虛無縹緲,似乎在看他,又似乎透過他,望向不知名的某處。 容淮的語氣變得莫名艱難:“荊羨,我……” 下一刻,她高高揚起了手。 清脆的耳光聲截斷他之后所有的話語。 容淮怔住。 一切發生得太快。 這個耳光用了十成的力,甚至打得男人偏過頭去,牙齒磕破唇內軟rou,血幾乎是同一時刻就流出來。 荊羨冷眼瞧著,從蜷縮的姿勢復蘇,一點點挺直脊梁。她跳下洗手臺,站在他面前,緩慢又堅決地摘掉戒指,輕慢地捏著,“這東西,真讓我惡心?!?/br> 她笑了笑,一字一頓地補充:“你也是?!?/br> 容淮緩緩揩去唇角的血,難得的溫情從漆黑眼里迅速抽離,他就這么漠然看著她,瞧不出情緒。 荊羨把長發攏到耳后,面無表情:“撿了別人不要的垃圾回來,你想感動誰?收起你那些自以為是的浪漫,我不需要,也不稀罕?!?/br> 說完,她手腕施力。 那枚戒指便如毫無留戀被遺棄的廢品,從她手上迅速脫離,而后狠狠撞擊墻壁回彈,在洗手池里滾了兩圈,異常驚險地卡在半敞的臺盆下水塞子縫隙。 要掉不掉。 上頭的鉆石不太幸運,本就與戒托尺寸有誤格格不入,這會兒受到外力脫離開來,沖向下水道的懷抱。 兩人都沒搶救,幾百萬就這樣打了水漂。 良久,無人開口。 荊羨坦蕩蕩迎著他的視線:“抱歉啊,你要不舒坦,藍鉆的價格隨時報個數字給我,我找人匯你公司賬戶?!?/br> 她輕描淡寫的語氣有天生矜貴的大小姐派頭,年少時小心翼翼,在心上人面前,總藏著掖著,生怕過分懸殊的家世會束縛彼此間的感情。 此去經年,25歲的時候,荊羨面對同一位,已經可以落落大方地選擇用金錢來擺平一切。 容淮倏然笑了聲。 嗓音沙啞,有嘲弄,亦有苦澀。 他面色比十分鐘前更蒼白,本來都快半干的額前碎發不知為何又變得濕漉漉,像是一直在冒汗。 眼尾的猩紅蔓延至太陽xue附近,唇角染血,妖冶又虛弱。 怎么看都是一張高燒病人的臉。 荊羨遲疑兩秒,抬手推他,意料之外沒遭到反噬。她輕而易舉繞過障礙物,走至浴室門外,停了會兒,又回過頭去看他。 “你看你什么時候離開?” 容淮沒應,還維持著被她推到墻上的狀態。 須臾,手伸出去,將那岌岌可危不知何時會滾落的小玩意勾出來,輕輕放到臺面上。 目光短暫停留兩秒,他挪開,很輕地笑了笑:“八年了?!?/br> 荊羨被這三個字弄得心神不寧,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可他說話的口吻,感覺是放棄了,又像是要維持最后自尊的堅忍,叫她一刻都不想同他共處一室。 她扭頭就走,客廳坐了會兒,用確保能聽到的音量威脅:“十五分鐘,如果你還賴著,別怪我報警?!?/br> 回應她的惟有一室寂寥。 荊羨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她渾身上下都濕透,打底褲黏在腿上,貼身內衣的搭扣又和燈芯絨襯衫攪和到一塊,哪里都不舒服。 她沒再管這個人,跑到樓上臥室,反鎖了門,想打電話給荊焱,糾結好一陣子,又丟開手機。 算了,就給十五分鐘。 甩掉那些不該存在的憐憫,她在主臥附帶的衛生間里迅速沖了個熱水澡,而后換了套保守又方便行動的家居服,一邊擦干頭發,一邊下樓。 轉角平臺駐足,她先看向大門口,玄關地毯并未多出深色鞋印,門把上掛著的吉祥福袋也是原樣。 沒走。 荊羨嘆口氣,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的名字。 一連三聲,一聲比一聲暴躁,等到耐心值宣告陣亡,她跑到儲藏室翻了根壘球棍。 荊羨拖著長物,棍子的一端與大理石地面接觸,發出遲鈍又難聽的聲響。穿過客廳,她把壘球棍架到肩上,一腳踹開虛掩的浴室門。 …… 結果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沒有爭鋒相對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因為敵人已經半死不活。 他身子早就滑落,靠著墻,一條腿支著,頭耷拉下來,貼合膝蓋,安靜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喂?!鼻G羨走過去,拿壘球棒頂了下他的腦袋,“你別裝死?!?/br> 男人順勢歪頭,眼眸緊閉,睫毛在秀挺的鼻梁邊拓下淡淡陰影。 這張臉,昏迷中依舊有著蠱惑人心的美貌。 不過荊羨沒什么心情欣賞,她在原地轉兩圈,郁悶到恨不能用手里的棍子給他三十大板。 真的有毒。 跑到她家像個色.情狂一樣占她便宜。 現在又發燒暈倒。 哪來的臉????? 荊羨翻個白眼,拽住他的袖子,非常粗魯地把人往外邊拖。 沿途也沒悉心照料,一路擦著墻角桌邊,甚至有一下還撞到餐邊柜,能聽到鈍物與頭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