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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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懋這里,對這幼年走失的阿妹,他并無多少血脈之情。 李懋自小便畏懼骨子里帶著幾分巖火般冷硬暴躁性情的定王。定王對長子的評價也是耳軟性陰,不甚喜。所以后來,即便他的皇帝阿耶立他當了太子,給他聘當朝最有名的大儒做太傅,又能怎樣。他偶然想起那個阿妹,殘留的唯一一點印象,便是她奪走了父寵。 他也以為她早已死去,這些年,用近乎漠然乃至暗看戲的心態,瞧著他的皇帝阿耶為他死去的meimei供簪星觀、保老榴樹,以及,那一年一度的做給不知道誰人看的生辰會。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這異母之妹以宮廷畫師的身份悄無聲息地回來。 而在今早的此刻之前,他竟沒有半分察覺。 此前的疑慮,也悉數解開了。 難怪皇帝對這小畫師恩寵異常,昨天竟還同車行、令入住曳月樓,種種僭越之寵,引無數人在背后各種猜想。 更不用說,此刻,皇帝讓她代擊金鼓。 他是當朝的太子,連他都無法得享如此的榮耀。 別人將會如何看待他這個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太子? 李懋壓下心中在這一刻涌出的深深的嫉妒和羞恥之感,僵硬地立著,一動不動。 絮雨自金吾大將軍韓克讓的面前走過。 這個紫髯如戟平日看去威嚴無比的大將軍,認女子的眼神卻不是很好。在他眼中,女子涂脂抹粉、再貼上花鈿,大約便都長得差不多了。 固然,在圣人那位誰都以為已經死去的公主,于這一刻用這樣的方式降臨時,韓克讓用不著看到玉輅中人的樣貌,便已頓悟,那小畫師應當就是公主了。否則,誰能承當得住圣人如此的恩寵。 但是,真的是直到此一刻,絮雨近距離和他迎面而過,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面前這位佩戴華釵寶冠,身著華美曳地禮衣的公主,竟然真的是那個青衣著身、一張素面的宮廷小畫師! 韓克讓驚呆,反應過來,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裴蕭元。 他忍不住微微側面過去,眼角投向此刻就在他身后那一面龍纛下的裴氏子。 他也已起身,繃得筆直,整個人顯得莊正而凝肅,如一柄劍。這是最標準的軍儀。 然而韓克讓很快發現,裴氏子那一雙遵儀,此刻應當平視前方的眼,在公主自他面前行經之時,微微垂斂,視線好似落在了地上。 忽然,一陣來自蒼山巔的風掠過朱雀臺。高髻上的花釵和金玉寶冠微微點顫,環佩輕輕玎鈴,繡帶隨風,婉轉飄展。 那一幅隨她行進,在微微爍光的華麗裙裾,也自裴蕭元的足靴之前曳過。 接著,她登上鼓臺。護鼓禮兵手托槌盤,下跪迎她。 她接過縛著龍須的黑漆鼓槌,迎著來自蒼山山麓的獵獵山風,揮臂,擊動金鼓。 在震蕩人心如劈云破霧的金鼓聲后,禮官宣,破陣樂起。 伴著雄渾而威武的破陣樂,那些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各衛子弟紛紛循著樂章舞蹈,陣型時圓時方,游龍翔雁,交錯屈伸,首尾回擊。 在這一群可謂是集齊全長安最為風流和高貴的軍中兒郎里,因這意外的發生,因這從天而降的公主,氣氛也悄然發生改變。人人無不使出比此前排演更多的心力,爭相表現,期盼自己完美的軍儀和威風凜凜的風度能在眾人當中脫穎而出,落入那一雙明眸,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樂畢,隊伍當中的承平和宇文峙收勢,胸膛微微起伏。因方才的舞蹈,或更是心情激蕩的緣故,二人都是有些喘息,但不約而同,四目緊緊地盯望著前方高臺之上,那一道已退坐到圣人身邊的倩影上。 他們已是開始期待今夜的慶元殿夜宴了。 壽昌公主,今夜必定也是會隨圣人一道出席宮宴的。 第78章 破陣樂畢,參舞健兒在康王率領下向高臺方向行禮,得圣人嘉獎,退下后,深目黑膚的馴獸官驅著百獸到來。 象、獅、虎、豹、犀,眾多猛獸列隊,馴服地向著高臺趴俯在地,再分列左右,演武隨之正式開始。六軍逐一自朱雀臺前過,展現各自軍威,隨后變列,又化軍陣,步列與騎列交替進退,三挑五變,最后,各復其位,齊齊再次向著皇帝與公主參拜。 皇帝召來宰相、各尚書,令對各軍今日的表現加以點評。有說整堅,有說敢銳,有說令行禁止,軍容威武。 皇帝看去心情很是愉悅,頻頻點頭,最后下令,為賀公主歸朝,也為獎勵今日講武將士的精彩表現,將士今夜就地,于營房受犒,共同參與慶元殿夜宴。 數萬將士發出山呼海涌般的萬歲、千歲聲,高臺下方左右的廷臣與命婦們各自如儀下拜。 在萬人的注目當中,皇帝在公主的攙扶下,于御座起身,步下朱雀臺,預備登輦離去。 整個過程,韓克讓便率著以裴蕭元為首的近衛,緊緊從隨在皇帝與公主的左右,忽然,他看到公主在登車前,竟好似特意停了一停,本不知她意欲何為,望去,見她竟轉過面,含笑望來,向他單獨點了點頭,如同致意,這才登車,隨皇帝離去。 韓克讓一時定住,等到公主乘輿去了,方反應過來,望向左右,見附近的范希明等人皆都入目,心下未免暗暗多出幾分受寵若驚之感。又想到自己之前誤會,險些開罪公主,忍不住暗自遷怒,轉頭望向身畔那個此刻面色如水也不知在想甚的下屬,抬手向著他,隔空狠狠點了幾下,這才匆匆上馬跟了上去。 當夜,六軍于營房宰牛烹羊受犒。蒼山行宮,慶元殿內,皇帝設宴,款待僚臣以及眾多此次隨駕而來的藩王、使節。 毫無疑問,新歸朝的公主,成為了蒼山萬人當中最受矚目的人物。今夜,她果然也如許多年輕兒郎盼望的那樣,現身夜宴,坐在了皇帝的身側。 和白天的樣子相比,公主今夜看去,又略有些不同。她仍發綰高髻,佩戴寶冠,但這一只飾在她烏黑云鬢上的寶冠,卻不似白天那樣莊隆而沉重。它是巧匠用金絲盤結而成的金鸞冠,華麗之余,不失靈動,兩串珠玉步搖,自金鸞雙翼的翅尖懸垂而下,落在公主的兩鬢之側,在她行進之時,輕輕震顫。公主的額間是一朵金縷翠鈿,一雙鳳眉,用波斯青黛長描。在翠鈿與青眉的灼灼映托之下,粉龐上,那一雙烏漆似的明眸非但沒有被奪去光彩,反而愈發攫人眼目,若含光蘊華,顧盼生輝。今夜公主著杏金襦,束一籠飾散窠紋的孔雀藍裙,披淡紫紗帔,長長的裙幅連同帔子,如流云,又如鳳尾,輕軟曳地。 隨著公主在兩列云母紈扇的儀從下,到來、升座,這一座高大而深曠的宴殿,仿佛也在剎那間,因她行動時頭上和身上金珠、玉珞的燦閃,而映染上一層淡淡的霞光似的暈輝。 參與夜宴的眾人心知肚明,此位公主才是今夜這一場夜宴的主角。 她乘玉輅、擊金鼓,種種待遇,無不僭制。但皇帝顯然根本不在意這些,也不會聽臣下勸諫。他對他這分離多年新近才終于歸來的公主的寵愛,可謂是隨心所欲,完全不受任何規制的束縛。 夜宴開始,參拜過后,座中的一些清顯老臣,以太子太傅為首,不約而同,幾乎全都垂頭斂目,沉默不言,以此方式來表達他們對皇帝公然僭制的暗自不滿。 但皇帝的心情,顯然絲毫也未受到這些木雕老臣所表現出來的抗拒的影響。他笑容滿面,神采奕奕,命樂工奏散樂,俳優于殿中空地上演百戲,吞劍、戲繩、透梯、緣桿。又有龜茲舞人登場獻舞。 那些老臣的沉默反抗,在今晚這場夜宴之中,注定只能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怨艾了。在隨之而來的更多的向著公主示好的聲浪面前,如滴水入海,完全掀不起半點的浪。 夜宴開始不久,先是太子親自出位,向公主贈了一套以金銀絲線和百色羽毛織就的斑斕儀衣,并一只寶匣,打開,內中是十二莖紫芝,交錯玲瓏,有如龍鳳。 太子稱,這是不久前他在東宮發現的地生靈物,當時不明所以,只小心采擷,貯入寶盒。今日公主阿妹歸來,他方頓悟,此必是上天給予他的吉兆,兄妹血親,情深如海,故不敢藏寶,今夜趁時贈與公主。 又說,陛下多年以來日夜思念公主,以致入疾,自己空有孝心,卻無法為陛下分憂,晝夜不寧,如今公主終于歸來,往后承歡于陛下膝前,叫陛下龍心順遂,則自己再無所求。 說到動情之處,太子跪拜皇帝,低頭灑淚。 滿殿一時靜悄?;实勰曁?,良久,緩緩點了點頭,命他起身。早有儀官將太子贈公主的儀衣與寶匣獻上。絮雨收下,親自起身下座,含笑將太子攙扶而起,禮謝。 一時間,滿殿都是對太子孝心的贊嘆之聲,就連皇帝看著太子的目光,仿佛也變得柔慈了幾分。 康王暗妒,怎甘落后,立刻跟著出位,敬贈公主阿姐一頂珠花玉鳳金冠,一件拂塵寶衣,一面百寶菱花奩鏡。 就在今早,當他認出玉輅車送來的公主竟然就是曲江宴沉船上的那個宮廷小畫師,震駭莫名,更是懊悔萬分。隨后獻舞,心神不寧,幾次踏錯節拍。原本想憑著領這一場破陣舞,在皇帝面前展現威姿,以便在蒼山行的的開端便壓過太子風頭,沒想到險些出丑。 白天閱武結束后,他立刻悄悄和外祖馮貞平等人密會,緊急商議如何彌補。唯一慶幸,便是除了那一場意外,他并未得罪過這位公主阿姐。在他出生的時候,她已流離在外。比起自己這個對她毫無敵意的阿弟,她更有理由厭惡的,似乎是太子李懋。 明白這個道理,加上他面皮毒辣,知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事已出,也只能盡力彌補,故白天當場派人緊急趕回長安準備珍稀儀物,終于在此刻,如期獻上。 他金冠玉帶,一身華服,神色熱切,仿佛什么事都沒有,滿口阿姐阿姐,喚個不停,看去實是討人喜歡。 絮雨也含笑收下。又因他是幼弟,也算初次見面,回贈一只飾玉扣的香草袋??低醍吂М吘?,雙手接過,珍重地當場別在腰間,又再三致謝,這才歸位。 太子和皇子過后,是包括新安王李誨在內的一干皇族子弟來拜見公主,敬獻各自儀物。 李誨應當還是沒從這個新發現里醒神,喚絮雨為姑姑時,看去欣喜無比,但又帶著幾分拘謹,不像旁人那樣,全是奉承討好之意。 絮雨對這個堂侄,也是暗多幾分偏愛的,回贈見面禮時,特意給了一面她親手繪寫圖紋的團羅扇。 李誨趕忙歡喜地雙手接過。下來的時候,下意識地張望此刻正侍立在殿中一道大柱旁的一排金吾執戟,一眼便見師傅也在其中。 師傅今夜兜鍪著身,腰懸禮刀,看去威風凜凜,然而不知為何,大約是御前執勤的緣故,他看去卻全然超脫于外,雙目平視前方,靜靜立在一排金吾衛士的后面,毫不顯眼。 御前如此熱鬧,他卻好似和這一切全無干系。若非刻意尋找,險些看不到他的身影。 李誨知師傅和公主姑姑的關系很好,只能暫時忍下想和他分享喜悅的念頭,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接著,此次也隨圣人到來的崔道嗣,不顧那些清顯同僚的側目,打頭當場獻詩,慶賀公主歸來。 皇帝聽完,當場嘉獎,命賜進德冠一頂,玉帶一條。 這在圣人一朝,可算是破天荒了。第一回,有人竟因獻詩而得如此殊榮。 須知,圣人原本最是厭惡這些顯然流于浮泛奉承的所謂應制詩文,曾批一無用處。今日非但不怪,反而厚賞? 繼崔道嗣之后,禮部侍郎、秘書監、中書舍人、國子博士等等,這些平日素以文才見長的堂官見狀,紛紛也爭相獻詩,個個口吐華章,翻著花樣地贊頌公主仙姿佚貌,內德動天,簡直就是瑤池天女下凡,能給圣朝帶來祥寧。 皇帝喜悅不已,各也賞賜,叫人再當場記錄下來。 聽著這些一首比一首rou麻的頌詩,絮雨漸覺耳熱,忍不住側目望向皇帝,覺他有些過了。然而她的皇帝阿耶卻好似渾然不覺,不但如此,意猶未盡,竟又命現場參宴的有品百官,不論文武,當場若是作不出來,寬限一夜,回去之后再作,明日全部獻詩,他要從中擇優,刻印成書,以傳民間。 眾官面面相覷,很快,紛紛應是,表示回去一定秉燭夜思,明日交詩。又稱頌,圣人愛女之心,感天動地。 皇帝面露怡然之色,顯然很是受用。 若非夜宴里有幾百雙眼在盯著,絮雨幾乎就要掩面了。 作完了詩,接著,眾官又開始獻祥瑞了。 起初是豐州一名入京述職并有幸隨駕的刺史稱,所管地界有一條泉河,向來黃濁,然而就在他動身入京前的幾日,泉水轉清,當地民眾歡喜,紛紛前來跪拜。刺史稱,原本此事他也未加在意,然今日親歷公主歸來,頓悟,此應當便是天下清和的祥瑞之兆。 刺史的表奏,叫皇帝龍心大悅,問近旁吏部尚書,被告知他在外政績斐然,如今回京正待授官,當即命擢節度使。 開了這個頭,接著,許多人跟著表奏祥瑞。有說白霜降于梧桐,有說鳳凰現,空中有光如火,落地之后,掘出金元。有說,當地一座寺廟里,古井上面聚有五色云氣,有金凰之影現于井中,想必就是公主回朝的預兆。最后竟還有說,當地后山有醴泉破地而出,近旁山石化作食料,遠近貧寒者紛紛前來取食,稱頌天恩。 這些所謂“祥瑞”,越說越是離譜。 絮雨悄然望向一旁的皇帝阿耶,見他依舊含笑聽著奏報,面上并無異色。忽然,好似覺察她在看他,隨即轉面,悄然向她霎了霎眼,眼露一縷無奈之色,顯是在暗示她,忍忍便是。 絮雨一時又是好氣,又覺幾分好笑。 恰此時,又一名官員出來,躬身提著只用錦緞覆的鳥籠,奏稱,前些時日,京畿北山之中,有眾鳥數萬齊集,前后成群,飛翔朝向京城方向,三日才散。當中有一只白鸞不去,停在梧桐樹上,山民捕之,他便趁著今日機會進獻公主,此為極大的祥瑞。 眾人望去,見出來說話的是長安令。他獻的那一只白鸞,通體雪白,鳳尾紛披,望去,果然如他所言,狀若神鳥。 絮雨命人將神鳥拿近,看了看,認出是只鳳尾白雀。 從前她隨阿公在外游歷,走遍名山,自然也遇到過類似的雀鳥。固然少見,然而,哪里又是什么神鳥? 長安令見左右紛紛贊嘆,面上暗露得意之色。不料,座上公主在端詳神鳥片刻之后,竟開口,命人將其放掉。 長安令一怔,趕忙下拜勸阻:“公主不可!此為平生難得一遇之神鳥,況且,必是百鳥知公主歸朝,方齊聚北山,如同朝拜。微臣這才特意將此神鳥進獻公主,以為朝賀?!?/br> 公主一笑:“神鳥固然罕見,你亦是有心。但在我看來,此并非祥瑞?!?/br> 宴殿內的眾人紛紛展目,屏息望向公主。 “時和年豐,才是嘉祥。國家得賢,才是良瑞。又譬如,今日講武,有那些將士悍不畏死,同心齊力,護我圣朝,叫我圣朝教化遠播四方,無邊弗屆,子民得安居樂業,永無饑餒。這些,才是真正的祥瑞!” “至于這一只鳥,它便是再靈瑞,哪怕真是天上飛來的神鳥——” 她再看了一眼。 “又何足賀?” “放它歸山吧!” 公主的話語之聲并不高,然而字字清音,送入今夜宴殿內的每一個人的耳中。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殿內凝寂了片刻。 皇帝斜靠在身后憑幾之上,面含淡淡笑意,靜望面前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