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邯鄲憶3
子楚近來不知為何總感到胸悶氣短、神思倦怠, 常常沒走幾步路便氣喘連連、身子發虛,晨起時這種不適感尤為嚴重。起初他沒當一回事,而后臉色愈漸不好,咳嗽也越來越厲害, 呂不韋多番勸他找個醫師看看, 他實在拗不過, 便同對方一起去了醫館。 看診的是之前那位替樊於期治病的醫師, 這兩年與呂不韋、子楚二人混熟了, 平日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便都去找他。 隔著一面簡易的屏風,子楚在里面接受診治, 呂不韋在外間端坐靜候。 等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子楚才從里頭出來,不知是否是呂不韋的錯覺,對方的面色似乎又比先前蒼白了幾分, 走路的步子也感覺有些沉重。 “醫師怎么說?”呂不韋迫不及待地上前問道, 心底的緊張與擔憂是真真切切的。 即使當初自己確實是帶著目的接近他,兩人之間雖是各取所需的合作者, 可這些年,他們倆之間相交甚篤、無話不談。 呂不韋捫心自問, 自己對子楚也并非全是利用,毫無感情。于公于私于情于理, 他都不希望對方出什么事,尤其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 “不要緊, 之前倒春寒的時候著了涼, 沒怎么在意便一直拖著, 誰知就越拖越重了?!弊映⑽⒁恍? 聽上去語氣很輕松, 像是真的無關緊要。 “你也真是,不是告訴過你即使是小病小災也不能拖嗎……”呂不韋稍稍松了口氣,可不知怎的心里似乎還是梗著什么,不上不下的很不舒服。 子楚笑了笑,未作多言。 將人送回府之后,呂不韋立馬返回醫館向醫師詢問子楚究竟病況如何,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對方隱瞞了什么。 醫師的回答同剛才如出一轍,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也只好作罷。 · 呂家商埠雖遭查封,然而官府并未查出什么蛛絲馬跡,由于呂氏一族在邯鄲的生意場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不少權貴都與他們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此次商鋪被查引起了諸多人的不滿,再加上未有所獲,官府迫于壓力只好將嫌疑人員盡數釋放,兩家鋪子亦在半月后恢復了營業。 隨后,秦趙之戰進入了白熱化。作為人質的子楚日子越發不好過,府邸外平白無故多了許多盯梢的眼睛,就連出門買東西都遭到跟蹤尾隨。 望著手中的藥方,子楚陷入了那日看診的回憶中。 其實,他那根本不是風寒拖久了引發的頑疾,而是肺腑惡癥,且來勢洶洶。 “還有的治嗎……”他思忖了良久,終于打破了沉默。 醫師深深嘆息:“過憂傷肝,過慮傷肺,公子年少困頓,本就體弱多病,加之思慮太重整日憂心勞苦,恐不能長久?!?/br> 原來,竟是無藥可醫了么。 “究竟還有多少時間……你但說無妨?!?/br> “在下醫術不精,拼盡一身所學頂多只能讓公子撐個三年五載……當然了,公子此后好好保養身子,若是能碰上更好的醫師,或許可延續個十年八年?!贬t師亦十分不忍,卻只能實話實說。對方也是他的老相識了,如此年輕有為的翩翩公子,如此風華正茂的年紀,當真是造化弄人,可惜可嘆。 “明白了。您放心,我會顧惜自己的身體,也請您務必幫我隱瞞這件事,誰也不可以透露?!弊映f完,衣袖中的手微微顫了顫,五指不由自主握緊。 尤其不能讓呂不韋知道,因為他一旦得知了這些,勢必會就此放棄自己,那么自己這輩子很可能再也回不了咸陽了…… “那是自然,我們做醫師的未經病患本人許可,絕不會將他們的任何情況告訴其他人?!?/br> …… 回憶中止,子楚嘆了口氣,默默將藥方收進了袖內。 抓藥的事一直交由小五小六來做,可麻煩的是現在自己被盯得那么緊,且那些趙國人越來越過分,好幾次明里暗里給藥鋪使絆子,不讓他們將藥賣給自己,如今已經斷藥兩天。 正一籌莫展之際,呂不韋不期而至,還特意帶來了燕窩等滋補佳品。 “來都來了,何必如此破費?!弊映f著,揮手讓小五小六去煮茶。 呂不韋輕車熟路地脫了鞋子,笑道:“近來忙得腳不離地,今天好容易得了閑,便來你這兒坐坐……怎么,不歡迎我?” 子楚抬了抬眼皮,嘴上說著“不歡迎”,卻早已將自己平日里極少用的一套茶具拿了出來。 呂不韋怕他擔心便沒有把前些日子呂家商鋪被查之事告知,可邯鄲城就這么大,縱然他有意瞞著,子楚對于此事亦有所風聞,知道對方現如今也是處境艱難,之前的隔閡與心結或多或少淡卻了些許。 伴著屋內殘余的藥香,兩人一邊品茗一邊閑話家常,氣氛倒也融洽得很。 談話間,子楚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望著他蒼白的唇色,呂不韋甚是擔憂:“都半月有余了,怎的還不見好?實在不行,就換個醫師瞧瞧?”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張醫師不是說了么,我這病拖了這么久,眼下也只能慢慢拔除病灶,哪能立竿見影……咳咳咳……” 小六實在看不過去,插嘴道:“才不是?!?/br> “小六,怎可這般沒規矩?我和呂先生在交談,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子楚皺眉斥道。 他對待下人一貫寬和,極少像這樣板著臉斥責訓誡,小六有些委屈,但還是低下頭乖乖閉上了嘴。 “到底怎么回事?你且對我說實話,事關你們公子的身體,孰輕孰重你應當清楚?!眳尾豁f覺得事有蹊蹺,便略微施壓讓小六道出實情。 子楚尚未開口,小六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全部說了出來。 “簡直欺人太甚!你雖為人質,可到底也是秦國公子,萬金之軀不容閃失,若真有個好歹,他們擔待得起嗎!”呂不韋聞言,著實慍怒難忍。 子楚早已今非昔比,再也不是之前那個任人欺凌宰割的秦王孫異人了,可沒想到那些趙國人竟然還敢如此欺負人。 子楚微微莞爾,并不在意:“他們從前欺我辱我,只因我獨在異邦、無所依傍;現在他們這么做,不過是因為戰局越發對趙國不利,心中恐懼而不得不將我這個人質死死拿捏在手,以圖個心安罷了。色厲內荏、外強中干,唯趙人是也?!?/br> “公子倒是豁達,我卻咽不下這口氣?!眳尾豁f恨恨道,又思及子楚病體遲遲未愈,便提出由自己去為對方購藥。 呂家在邯鄲雖沒有經營藥鋪醫館,秦趙兩國的藥材交易卻幾乎被他們家壟斷,取幾味藥自是小菜一碟。 小五小六聽了,不由得大喜過望:“公子,這下您的藥可總算有著落了!有呂先生施以援手,看那些趙國人還能使出什么損招!” 子楚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他還是不太放心將藥方交給呂不韋,可終究沒有別的法子了。不過斷藥兩日便氣力不濟,自己的身子是真的再也禁不起任何折騰了。 于是,呂不韋拿了藥方,親自去購了相應的藥材,接著派人送到了子楚那里。 然而無人知曉的是,他私下將那藥方另外謄抄了一份,拿去給自己一位經營藥材的發小確認子楚究竟得了什么病癥。 呂不韋那位發小早年曾在趙王宮的太醫院任職,據說醫術不錯頗受歡迎,卻因性格原因遭人排擠,忿忿不平之下毅然請辭離宮,在那之后便替呂不韋打理起了藥材生意。 發小一看藥方,臉色立馬變了,兩道濃眉皺成了疙瘩:“你們家誰病了?這藥方該不會是醫師給你開的吧?!” “是我一個朋友,怎么了?” “朋友?那個趙豪?” 呂不韋無語至極地看著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給句準話?!?/br> “你這朋友恐怕難有天年了……”他拿過藥方一面給呂不韋看,一面作出解釋,“桔梗、赤芍、柴胡、枳實這幾味都是理氣化痰、消除惡疽的良藥,從中可以推斷這人肺腑罹患重疾,極有可能是肺積一類的惡癥。而靈芝、參須、當歸這些則是典型的固本培元之藥,說明他的身體已經出現了衰敗之兆……” 發小還在自顧自地往下說,呂不韋卻覺得一道晴空霹靂迎頭劈下,半天都無法緩過神來,又仿佛失去了聽覺,對方在他面前仿佛只有嘴巴一張一合,說了些什么他渾然不知,滿腦子里只有一句——子楚病入膏肓,很有可能命不久矣了! “你醫術造詣頗高,能否……”良久,呂不韋才勉強回過神,可話音未落便被對方抬手打斷。 “打住。我醫術再高也不是神仙,沒那本事從閻王爺手里搶人……” 然而,面對呂不韋悵然又懇切的目光,發小終是嘆息了一聲:“罷了罷了,我在這藥方的基礎上再改改,看看有沒有起色。不過我可丑話說前頭,你這朋友的病我治不好,他能活多久也全憑他自己的造化,我們行醫的最多也是盡人事聽天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