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邯鄲憶2
十幾年的知交情分, 一朝徹底決裂,即使呂不韋在此之前做足了心理準備,然而當他望著趙豪拂袖而去的決絕背影時,仍然免不了心亂如麻。 “東家, 馬車已經備好了, 現在就回本宅嗎?”林管事在一旁提醒道。 呂不韋回過神, 輕輕擺了擺手。 此時的他沒有心情, 亦沒有心思回去面對族中那幾個一事無成、成日里只知啰里啰嗦催婚的老家伙。 “我想一個人四處逛一逛, 就不回去了,也不必派人跟著。你替我回府一趟,就說我生意實在繁忙抽不開身, 順便好生招待幾位叔伯長輩?!?/br> 林管事領了命, 便出門牽馬。 · 呂不韋獨自一人走遍了大半個邯鄲城, 從晌午一直逛到黃昏, 一路揮金如土,大件小件買了將近一車的貨品,最后一個人實在搬不動,于是差伙計送到了北郊別苑。 “先生!”琉煙正在練琴,聽到門外有聲音,內心禁不住涌上欣喜,提著裙擺一路小跑著來到門口。 呂不韋抬眼,便見一身著淺黃羅衫、紫花羅裙的明艷少女闖入視線, 唇角不由得微微帶起一抹笑意, 縈繞在心頭的陰霾也隨之散去了些許。 一晃三年,白駒過隙, 當初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如今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兒。 呂不韋決定將她養在別苑的時候其實沒想那么多, 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 很多事情卻在悄然改變著……比如他那些有家室的生意伙伴吃飯閑聊時三句話不離老婆孩子,一到時間就急著往家里趕,從前呂不韋對他們是相當不屑的,自己遲遲不愿婚娶也有這方面的因素,不想讓家庭成為自己的牽絆與桎梏。 可自從將琉煙安排進了別苑,縱使平常生意上的事務再繁忙,他也得每隔一兩日過去看看。白天抽不開身,一般來說都是日暮之后前去,還得瞞著林管事等人。 于是每當日薄西山、暮色漸濃之時,琉煙便在門窗前掛上一只只鯉魚形的燈,安心等待對方的來臨。 遠遠望見宅院前隱隱綽綽的燈火,呂不韋便知琉煙在屋子里等待自己。 這種感覺甚是奇妙,就好像一粒毫不起眼的種子無意間落入泥土,長年累月竟不光變得根深蒂固,而且居然發了芽開了花,不經意間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如同自己曾幾何時不在意甚至不屑一顧的事情后來卻不知怎的變成了一種習慣,習慣了在逛各種店鋪時想到那丫頭喜歡吃什么用什么;習慣了在喝酒應酬時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只是不愿讓那丫頭等太晚;習慣了在無關場合時偶然神思游離,又驚覺實屬不該的自己。 呂不韋不討厭這樣的感覺,但他討厭不受控的自己,討厭一切令自己偏離原本軌道的東西。 “先生怎么了?為何臉色這么差……”進屋后,琉煙親手為他斟了杯清茶。 “無事。今天買東西跑了不少路,累了些。你且過來,看看這些禮物有沒有喜歡的?!贝蟾攀强蕵O了,呂不韋一口氣將杯子里的茶水喝干,接著讓琉煙為自己再倒一杯。 琉煙又為他添了熱茶,目光投向放在房間地上的一件件物品,有上好的絲綢錦緞、胭脂水粉以及各色各樣好吃的好玩的…… “又不是過生辰,先生何必特意為我買禮物……而且買了這么多,這可多費錢啊?!?/br> “你馬上就要及笄了,這對姑娘家來說可比生辰重要得多。這些都是送你的賀禮,我一個大男人也不清楚你們女孩兒的喜好,就每樣揀了些。你挑幾樣入眼的,剩下的暫且就先存在別苑的庫房吧?!眳尾豁f說道。 “只要是先生送的就是世間最好的。哪怕一件禮物都沒有,只要能陪著先生,我也開心?!?/br> 琉煙發自肺腑的言語令呂不韋的內心為之一動,那種飽脹的、不受控的感覺又出現了。 呂不韋并非不知琉煙對自己有意,可說到底,自己只是在關鍵時刻救對方于水火,琉煙年紀太小,不諳世事不通情愛,此時的他亦不想牽扯那些兒女情長,更無法輕易承諾什么,從而讓一個小姑娘在感情和思想不成熟的時候便輕率地許下了終身。 “這幾日過得如何?功課可有懈???”呂不韋略微定神,隨即岔開了話題。 “挺好的呀,白日都和慕華jiejie在一起習字學琴,慕華jiejie待我可好了,經常做點心給我吃,還教我刺繡呢!” 當初趙豪聽說呂不韋四處為琉煙尋教書先生卻屢屢碰壁,便十分仗義地安排對方與自己的女兒一同接受教習,地點就在自己府邸。 趙豪的獨生女趙慕華與琉煙年歲相仿,兩人情同姐妹,相處十分合拍。 趙家小姐雖為商賈之女,然趙豪這個當爹的卻有意將女兒培養成一個大家閨秀,自小嬌養卻不溺愛,年歲大些便花重金專程請人教導,是以趙家小姐言談舉止、待人接物各方面皆不失風范,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哪家名媛淑女呢。 聽到琉煙提及趙慕華,呂不韋的神色一黯,片刻后斟酌著說了句:“以后我會請專人來教你,你就不要去趙府了?!?/br> 不去趙伯伯家了?先生平常不是讓我閑來無事就去趙府找慕華jiejie玩嗎? 盡管心有疑惑,但是琉煙并未多問。 呂不韋又囑咐了幾句,坐了一會兒見天色不早便要起身離去。 “都這么晚了,先生不如留下用膳,晚上也別回去了……”琉煙欲挽留,“先生就留下來吧……就一晚,一晚也不行么?就當多陪一陪我,好不好?” 呂不韋愣了愣,繼而輕笑道:“馬上就要及笄了,在那之后就是大姑娘了,怎的還這般愛胡鬧?我雖可以算作你的師長,可男女終究有別。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長年孤居,怎可隨意讓別的男子留宿于此?如此,豈非是自損清譽?以后還要不要嫁人了?” “先生不是別的男子,先生是琉煙最親的人。琉煙這輩子只愿陪伴在先生身邊,才不想嫁人?!绷馃焾剔值貓猿?。 “你呀……”呂不韋不禁失笑,伸手輕輕刮了一下小丫頭的鼻子,“現在說這話還為時尚早,等哪日遇見了你的命定之人傾心之人,到那時恐怕得催著讓我為你準備嫁妝呢?!?/br> 此話一出,沒想到小丫頭的眼圈兒漸漸紅了,下唇微微翕動,眼角凝上淺淺的淚光。 她的反應著實令呂不韋摸不著北,不知自己究竟哪句話說錯了,怎的好端端的就要哭了呢? “沒有傾心之人……琉煙只心悅先生,不會喜歡上別人……”望著面前一臉茫然的呂不韋,小丫頭抽抽搭搭,哭得委委屈屈,“琉煙不想嫁給別人,就讓琉煙一直跟著先生可好……” 呂不韋不由得怔住,他能感覺到琉煙對自己的依戀和情愫,卻萬萬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直截了當的向自己表白愛意,一時間啞口無言。 兩人四目相對,不知過了多久,呂不韋終于輕咳一聲,語重心長道:“琉煙,你還小,那些情情愛愛不懂很正常,所以才會錯把依賴當作喜歡??傆幸惶?,你會遇見那個真正屬于你的男子,你們會在一起相依相伴,白頭到老。但是那個人,不可能是我……” 話出口的一剎那,呂不韋的心尖處亦莫名疼痛起來,一揪一揪的疼……可他必須要這么做,必須要讓琉煙死了這條心,也讓自己慢慢擺脫這種愈加嚴重的失控感。 琉煙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為什么……為什么不假思索就拒絕她呢? 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先生看她的眼神明明也是有感情的啊…… · 當晚,呂不韋終還是離開別苑回了本宅,離去時琉煙臉上的淚痕交錯未干,如同他一團亂麻的心緒。 說是落荒而逃也不算夸張,他是真的不知所措到只能選擇暫時抽身而退,如此這般顧頭不顧尾,絕對是他呂不韋有生以來破天荒頭一回。 誰知,回到本宅依然沒個消停。 馬車還沒停穩,林管事便心急火燎地出來迎他,神色間亦是帶了一絲慌張:“東家,出大事了!今天午后官府突然出動,一連查封了兩家布莊,掌柜和伙計也一并給他們帶走了!” “是‘雪記’和‘唐記’那兩家嗎?”呂不韋急忙問道。 見林管事點頭,他的表情頃刻間凝重了起來。 “雪記”與“唐記”不光是呂家在邯鄲城內最大的兩家經營布匹的店鋪,更是呂不韋暗地里用來與秦國人進行情報交易的據點。當初能夠順利將身為質子的子楚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邯鄲與遠在咸陽的華陽夫人牽線見面,這兩個商鋪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呂不韋緩了緩神思,呂家在官府里好歹有一些人脈,若真讓他們查到了什么,恐怕就不止是帶走掌柜和幾個伙計那么簡單了。自己如今還能好好待在這里,想來應該暫時沒什么事。 可問題是,他手底下的人一向行事低調隱秘,那些官府里的人又是如何注意到這兩家鋪子的? 驀地,呂不韋的眸中閃過一道精光……難道是他?! 想到這,呂不韋吩咐林管事暫將此事瞞下,這幾日本家一眾人等就留在宅子里靜待消息。 交代完這些,他便匆匆又去了趙豪那里。 · 豈料兩人一見面,趙豪便大大方方承認了查封商鋪一事的確與自己有關。 “為何要這么做?你知不知道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就這么想置我于死地?!”呂不韋失望至極憤怒至極,瞪大眼睛,嘴唇抽動著,鮮少這般失態。 趙豪冷笑:“我說過,你做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倘若你有任何危害趙國的舉動,我定不會手下留情?!?/br> “好好,我算是看透了……趙豪啊趙豪,沒想到你一個生意人竟如此食古不化、冥頑不靈……” “非也,你圖的是一己之私,我為的是吾之家國。道不同不相為謀,請回吧?!?/br> 呂不韋面色沉郁得可怕:“你以為讓官府封了我的商鋪,我就束手無措了么?” 趙豪扯了扯嘴角,冷聲道:“那就放馬過來,我趙豪奉陪到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