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拜師
今天是姬丹和扶蘇約定見面的日子, 扶蘇定的時間是晚膳后,通常這個時候是他的晚讀時間,沒什么人跟著,相對比較自由。 而約定的地點居然是冷宮,姬丹很無語, 實在不明白這孩子為何選了這個地方。 不過細細想來倒也可取, 冷宮位置偏僻,平常極少有人涉足,不失為一個掩人耳目的好去處。只是這種地方到了晚上難免陰森, 一個孩子獨自前來實在不妥…… 時辰還沒到,提前到達目的地的姬丹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打算等扶蘇來了再勸他下次換個見面地點。 “丹jiejie, 我來了……”沒過多久, 一陣小跑的步聲傳來,與此同時稚嫩的童音傳到耳畔。 姬丹回頭,果然一眼看見小小的身影吭哧吭哧地跑向自己, 大概跑得急, 扶蘇停下來時微微喘著氣,頭上還出了層薄汗。 姬丹拿出隨身攜帶的帕子,擦去扶蘇額上的汗, 又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亂了輩分!我是你父王的人,你怎能喊我jiejie呢?” 扶蘇一聽, 亦察覺到自己言辭不妥, 又抬頭瞅瞅姬丹的臉, 猶豫著問了句:“那應該喊你什么呢?” 對于一位沒有位分的女子,他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若直呼其名更是沒有禮貌,而且他也并不知道對方的全名啊……只是因為對方看上去年紀并不大,因此剛剛他才下意識地喊了聲“jiejie”。 想到這,扶蘇忽然眼睛一亮:“有了,我喊你先生吧!” 姬丹微微怔愣:“先生?” 這個稱呼可了不得,只有各派的大家才能稱作先生。 對此,扶蘇一本正經地作出解釋:“對。古人有‘一字之師’,論語亦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你既然教我寫文章,那就是我的師父,叫一聲‘先生’理所應當?!?/br> 說著,他還真的俯身,像模像樣地行了個弟子禮。 “地上涼,快起來!”姬丹趕緊上前將扶蘇扶起,又情不自禁地摸摸對方的發頂,心想這孩子真是懂事又可愛,于是又說道,“你既已稱我先生,那我必傾囊相授,不負今日你的拜師禮?!?/br> “時不我待,我們開始吧!”扶蘇邊說邊將自己寫好的文章交給姬丹過目,然后靜靜地等待對方的評價。 姬丹很快將文章看完,接著放下竹簡:“還是老問題。這篇策論在你夫子那兒絕對能受到好評,但若到了你父王跟前,那就是找罵了?!?/br> 扶蘇既然愿意向姬丹討教,自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哪怕自己的文章被批得一文不值,他也會虛心求教、洗耳恭聽,但沒想到對方居然直言不諱地用了“找罵”一詞,他禁不住眉心一跳,同時暗暗慶幸沒把這篇直接交給父王看,否則定然又少不了一頓訓斥。 “每次都是這樣,夫子要我這么寫,父王要我那么寫,我都不知道要聽誰的?!?/br> 耳邊響起扶蘇的自言自語,姬丹不禁抬眸:“這還用問,當然是聽你父王的了!你就好比一個考生,在考場上一篇文章的好與壞全在于考官的主觀評價,而這位考官大人是你的父王,而非你的夫子。因此你要做的就是盡可能投其所好,即便做不到投其所好,也絕不能觸其逆鱗?!?/br> 扶蘇越聽越困惑:“那該怎么寫呢?” “知己知彼,則百戰不殆。你想想看,你父王的性格如何?” 姬丹深知扶蘇年紀尚幼,離上位臨朝議政還早得很,若直接問他阿政施政有什么特點,他未必答得上來,因此只能循循善誘,不著痕跡地加以引導。 扶蘇略一思忖,然后回答道:“父王剛毅果敢,胸有韜略,強調威壓至上,為人處世極其強橫……” 話說了一半,扶蘇又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我,我可沒有背地里說父王的不是……” “我知道啊,你只是實話實說。放心好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姬丹笑道,“不過嘛,你剛剛說的也只是對了一半。你父王并不是一個只知威逼強壓的莽夫,相反,很多時候他都能審時度勢、以退為進,你現在看到的他處處表現得強硬無比,只是因為如今他早已大權在握,再加上秦國國力強盛,才使得他可以為所欲為、無所顧忌?!?/br> 扶蘇弱弱地舉手,表示有異議:“可是一個人再有權勢,也不能絕對無所顧忌,畢竟這世上能讓人敬畏之事還是有不少的?!?/br> 姬丹點點頭,她認同扶蘇的話,因此越發覺得這孩子是個可塑之才:“說得對。其實你父王一開始的時候并不像現在這樣,只不過……” 未完的話又咽回肚子里,她見過阿政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最狼狽的時候、最頹廢的時候,所以知道阿政是經過怎樣痛苦的蛻變,才變成如今這副強大到近乎無懈可擊的樣子??墒沁@些黑暗的過往,她又怎能告訴眼前這個純凈無瑕、如同白紙一般的孩子? 這時,扶蘇突然一拍腦門:“呀,不好意思!剛剛插話了……請先生接著賜教!” 姬丹笑了笑,繼續說道:“你父王在親政前面對的是一個內憂外患的局面,內有太后掣肘、權臣跋扈,外有六國蠢蠢欲動,明槍暗箭不斷,所以你父王在那個時候的應對之策便是韜光養晦、裝傻充愣,連早朝都很少去,為的就是麻痹敵人,等待時機一網打盡?!?/br> 扶蘇點頭:“這個我知道,蘄年宮變的事情母妃很早就講給我聽過了。聽母妃說,那一次特別兇險,死了很多人,宮里血流成河,好在最后仍然給父王平定了!” “對啊,這就是我想說的。與其說你父王威壓至上,還不如說他奉行的是實用至上……”姬丹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而你的文章總是得不到你父王的垂青也大多源于此,大道理說的太多,卻缺少對具體事例的分析,以后你可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了?!?/br> 扶蘇很快會意:“明白了!先生的意思讓我少高談闊論,多腳踏實地?!?/br> 姬丹贊許地拍拍他的肩膀:“孺子可教!” 扶蘇被夸贊,頗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緊接著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不禁嘆了口氣:“要是父王也能像先生一樣手把手地教我就好了,可是父王總說孔孟皆是腐儒,不懂得治國理政,只知一味空談,所以才會周游列國而皆不得重用。有時候我也很疑惑,父王說的好像也有道理,那先生覺得他們是腐儒嗎?” 姬丹微微思索,說道:“這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確實,儒家一派大都沒能在朝堂上建功立業,可一個人的價值難道一定要體現在朝堂上?孔子辦私學,從此人們不分高低貴賤皆可以做學問,此舉于國家而言,難道不是大大有利?孟子游歷各國,雖不受重用,但他提出了民貴君輕的主張,因而被尊為‘亞圣’……依我看,其實將他尊為圣賢又有何不可?至于腐儒,也確實是有的……但那些人跟儒家有什么關系?哪門哪派沒出過幾個不中用的弟子?儒家與其它諸子百家一樣,都有其精華和糟粕,我們只需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即可,生搬硬套終究是不可取的。在我看來,那些人本就迂腐,自然是學什么便腐什么。學習儒家就是腐儒,學習法家便是腐法了?!?/br> 聽了對方這番見解,扶蘇恍然大悟,再看向姬丹時的眼神里更是敬佩不已:“先生所言如醍醐灌頂,扶蘇受教了!” · 說也說了,教也教了,扶蘇在姬丹的指導下很快將策論修改好。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再在這荒蕪偏僻之地待下去怕是不妥,姬丹便和扶蘇一同結伴離開,并勸說對方下次約見時換個地方。 “為什么?”扶蘇不解,“這里不是挺安靜的么?要不是離端華宮太遠,我都想天天來這兒讀書呢?!?/br> “你不害怕么?這兒人煙稀少,白天都陰森森的,更何況是晚上……” “不會啊,可能因為我時常來的緣故,所以習慣了吧……”講到這,扶蘇突然停下腳步,沖身旁的人調皮一笑,“咦,莫不是先生害怕?” “怎么會呢!”姬丹被逗樂了,自己經歷過那么多生生死死,說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都不為過,還會怕了這些不成?! 不過這孩子說他經常來此地,一個身份尊貴的長公子為何隔三差五來這么個偏僻地? 想到這,她便直接問道:“你說你經常來這里,是為何?” “我堂兄住在這兒?!?/br> “你堂兄?”姬丹更納悶了。 扶蘇的堂兄好歹也是秦國宗室,怎么會住在冷宮這種關押罪妃的地方? 扶蘇靠近她,壓低聲音:“他叫子嬰,是我叔叔長安君的兒子,是罪臣之后……不過他住在冷宮的別苑,離這兒還有一段路?!?/br> 姬丹愣住了,倒并非是為成蛟竟還有骨血留存于世而詫異,而是沒想到這個孩子居然能夠住在宮中,此刻的她已然料到這一切出于誰的安排。 是了,成蛟枉死,阿政定是出于愧疚才將他的孩子放在身邊撫養,又擔心招人非議,故而將其安置在冷宮。 此番考慮,當真是一片苦心。 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之前對阿政說的那些重話,想起自己還罵他“狠心”,此刻的姬丹深感后悔。 一個人對別人的孩子尚且這般細心體貼,又怎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此狠手?! 扶蘇仍然在自顧自地繼續說著:“父王說子嬰哥哥很可憐,讓我沒事就去陪陪他。過一陣子他就要搬到別處了,也不知我們還能不能經常見面……” 姬丹怔?。骸斑@是為何?” 扶蘇像個小大人似的嘆息道:“子嬰的母親前不久過世,現在他無依無靠,父王說冷宮里無人照顧,打算近期將他接往行宮?!?/br> “你堂兄的母親應該年紀也沒有多大……是染了什么惡疾嗎?” 成蛟若活到現在,也就二十來歲,子嬰的母親想必也很年輕,怎的這般風華正茂的年歲便…… 扶蘇看上去明顯更難過了:“叔叔的死令她抑郁成疾,再加上病弱生子,身子一直不太好??v然父王請了諸多名醫為她診治,然心病難醫,終究回天乏術?!?/br> 姬丹的心里亦不是滋味,當年成蛟之死自己也有一部分責任,倘若當時自己不是為了這可笑的家國大業,成蛟便不會枉死屯留不得平反,阿政更不會深陷其中不得解脫。 而今,自己又多了份贖不清的罪孽…… 扶蘇一轉頭,看到她痛苦不堪的表情,不禁訝然:“先生怎么了?可是身體不適?” “無妨……”姬丹擺擺手,“只是想起了曾經做過的一些錯事?!?/br> 扶蘇微笑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要我看,圣賢也并非一輩子都不犯錯。我們普通人只需做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行了?!?/br> 姬丹腳步一頓,繼而略微俯身,愛憐地摸摸他的頭:“謝謝你的開導?!?/br> 由于此次是私下見面,姬丹并沒有帶上阿胡,此時天已經黑了,周圍也沒有照明的工具,路面看不清的情況下兩人只能放慢腳步。 在經過一個荷塘邊時,扶蘇忽然指著旁邊的草叢:“先生快看!那里好像有什么在發光……” 姬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看到草叢里隱隱約約的光點,禁不住笑道:“是螢火蟲??!你沒見過嗎?” “只遠遠地看過幾次。以前想捉幾只回來養著,但母妃不讓,說這是玩物喪志?!?/br> 聽了扶蘇的話,姬丹越發同情這孩子了,自己小時候雖說也要守許多規矩,但像螢火蟲這樣的小玩意兒還是玩過的。 宮中不比野外,沒有那么多的螢火蟲。況且現如今已是夏末秋初,恐怕過不了幾天這些發光的小東西便徹底絕跡了。 “你若想要,我便去捉幾只??上]有罐子……” 姬丹正犯難,扶蘇馬上拿出隨身帶的水壺:“用這個裝。水已經喝干了,悄悄帶回去,母妃也不會發現?!?/br> 兩人輕手輕腳走上前,很快便捉了幾只放進水壺里,正打算離開,扶蘇無意中發現草叢里還有一只破舊的小袋子,便說道:“早知道用這玩意兒裝就更好了……”說著便撿起來,哪知從袋子里掉出幾粒粉末碎屑,散發出一股奇香。 姬丹接過那小布袋一聞,忍不住嘆了句“好香啊”,又借著螢火蟲的微弱光亮仔細看那袋子的表面,發現上面繡著花樣,雖然經年已久、早已破損不辨原樣,但從材質上可以判斷應是一個繡工精致的香囊。 “這香味竟比母妃宮里的熏香還要清雅芬芳,正好帶回去,讓弦月姑姑替我用這些香料再縫制一個香包?!狈鎏K將小布袋揣回自己衣服里,甫一起身,一只烏鴉驀然從他的頭頂飛過。 扶蘇一驚,趕忙抱住身旁的姬丹。 到底還是個孩子……姬丹忍不住笑了笑,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還說自己不怕?不過是只烏鴉,就把你嚇成這樣!” 意識到自己剛剛下意識的舉動,扶蘇只覺得臉上發燒,實在是丟臉丟大發了:“誰叫它突然飛出來,嚇了我一跳……再說,這里的確出過不止一條人命?!?/br> 這下,輪到姬丹吃驚了:“還有這事?!” 不過想想也難怪,這兒偏遠又人跡罕至,加之晚上天色不明,若失足掉進塘里的確連個救命的人都沒有。 然而,接下來扶蘇的話才是真正的驚悚:“先生可知這個池塘里死過多少人嗎?一個月之內,十三條人命!” “十三條?”姬丹倒吸一口涼氣,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怎么這么短的時間內有這么多人落水?難道沒有人調查嗎?” 一兩人溺亡,用失足還能解釋得過去,可連續十幾人便根本解釋不通了。 扶蘇無奈道:“查了,但什么都沒查出來。聽一些老宮人說,這里很久以前住著一位失寵的宮妃,后來她投水自盡了,所以人們都傳湖中有怨靈作祟。每當有人靠近水塘邊時,怨靈就會將他們拖入水底,那十三個人興許就是這么死的?!?/br> “你信這些?”姬丹思忖稍許,問了句。 扶蘇語氣堅定:“不信。夫子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br> “說得好!”姬丹贊許地點點頭,“這世上本沒有鬼,即使有,也是心里有鬼?!?/br> 話雖如此,但多年的直覺告訴她此地不宜久留,而那十三條人命的背后說不定也有蹊蹺。 “時辰不早了,咱們得快點。你母妃還等著你,我也要回宮了?!鼻胺浇K于出現了點點燈火,姬丹心知已經到了人多的地方,想來扶蘇一個人回去也不成問題了。 于是,兩人便在路口各自分開。 沒有人注意到,草叢中一條翠綠的小蛇正微微昂起腦袋,狹長的眼睛死死盯著扶蘇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