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邊紅痕
嬴政與樊於期各自隱去氣息, 兩人一同看著穿著黑斗篷的人拎著籃子走到太公望的神像前, 然后放下手中之物, 跪地焚香祭拜。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女在此祝禱——愿此計得成,扶助田弈上位, 齊國動亂, 則我姜姓一族百余年之血仇可報?!?/br> 這聲音聽著很熟悉啊…… 嬴政一皺眉,隨即想起了什么。 樊於期從旁比了個“抓人”的手勢,嬴政搖搖頭, 暗示他暫時按兵不動。 半晌后,那人直起身,慢慢摘下帷帽, 露出一張嫵媚姣好的臉……果然是紅袖! 嬴政瞇起眼睛,又低頭看向手中的布條,發現布料上的香味和紅袖身上沾染的香味是一樣的。 紅袖祭拜完畢, 將貢品放上案桌,剛站起的瞬間又猛地轉頭看向姜太公的神像, 皺了皺眉頭, 緊接著提起裙擺一步步靠近。 糟糕, 要被發現了…… 嬴政對樊於期使了個眼色,兩人正準備來個突然襲擊,這時從神像后溜出一只老鼠, 大搖大擺地爬上桌案啃食果品。 紅袖看上去松了一口氣, 并未管那只老鼠便轉身離開了。 同樣松了口氣還有藏身在神像后的兩個大男人, 確定紅袖已經走遠,兩人這才從后面走出。 “還是你反應快啊,樊於期!”看了一眼熄滅的火堆,嬴政不禁慶幸火沒生多久,侍衛們也沒回來,否則定要被對方發現。 樊於期則憂心忡忡:“王上,這齊國當真是龍潭虎xue。一個小小的紅袖都另有身份,屬下認為此地不宜久留。為安全起見,最好即刻動身返回秦國?!?/br> “可如此一來,我們花了這么多心思瞞天過海來到臨淄豈非白費工夫?”嬴政顯然不愿在這個時候歸國,此時讓他離開,他可不甘心。 “現在情況不明,這個紅袖接下來要做什么、對我們是敵是友……這些,我們都一無所知?!?/br> “所以才更應該留下!說不定,這是我們的一個機會……”嬴政看著那只正在啃食貢果的老鼠,揚起嘴角,“樊於期,立即給傀子發鴿信,說我兩日后有約,見面地點就在城門郊外的鳳凰山下?!?/br> 嬴政一行人在破廟里待了足足兩日,在這段時間里,太子丹擊敗傀子以及齊燕兩國簽訂通商協議的消息陸續傳到嬴政耳中。 樊於期坐不住了,問他接下來的打算,嬴政卻只說了一個字——等。 確實,目前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傀子的到來,等待談判的結果……在這之后,方能定奪。 樊於期當然看得出來其實對方無時不刻都在關注著姬丹的一舉一動,只是他無論怎么問,嬴政都顧左右而言他,最后也只能作罷。 · 約定的時刻終于到了,一輛馬車從遠處緩緩駛來。 車簾撩起,一位紅衣女子先下了馬車,正是紅袖。 郊外的風比城里大得多,早晚也更為寒涼。 紅袖攏緊衣袖站在一旁,這時兩名侍從搬了個木幾下來,傀子隨即探出半個身子,被她攙扶著下了馬車。 嬴政從上到下打量著面前灰發布衣的垂垂老者,末了,開口道:“沒想到曾與燕國太子丹并稱‘燕丹齊弈’的閣下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當真是造化弄人!” 傀子冷笑:“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福禍本相依,當你失去了某樣東西,上天說不定又給了一樣更好的。就像王上您,曾經一度失去所有,如今不也成了睥睨天下的雄主么?” 嬴政似笑非笑:“閣下倒是看得透?!?/br> 傀子扯了扯嘴角:“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由不得我想不開看不透?!?/br> “恕奴家大不敬,我家主人吹不得風,還請秦王長話短說?!奔t袖朝嬴政微微俯身,眼神卻不由自主飄向身前的秦國君王。 傀子正欲開口,不料嬴政搶先道:“無妨。正好這附近有一座廢棄的廟宇,我們去那里交談,想必也無人打擾。紅袖姑娘以為呢?” 說完,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對方白皙如玉的脖頸,最后停留于那小巧耳垂下的紅痕處。 “秦王有心了?!奔t袖淡淡地回了句,然而不自覺捏緊袖口的動作,還是被嬴政和樊於期二人盡收眼底。 幾人來到了嬴政暫住的破廟,掃了一眼地上的草堆和篝火的余燼,傀子語露譏諷:“原來王上這兩日住在這么個逼仄地,當真是太委屈了。一個太子丹現身臨淄,竟將堂堂秦國的君王逼到望風而逃,可嘆可嘆!” 自己的王被如此嘲諷,樊於期自是不能忍,正欲予以回擊,嬴政卻先開了口:“閣下在嘲諷寡人之前,最好還是先想一想自己的處境。太子丹出使齊國,為何突然向您下戰書?若她知曉了你的身份,會不會將這一切告知于齊王建,以換取更大的利益?別忘了,燕國與閣下之間并無交易,某種意義上你還是他們的敵人,況且聽說燕國鐵了心要將軍糧一案一查到底的……明天就是閣下與太子丹見面的日子,到時候閣下可得小心點,別被看出了什么端倪?!?/br> “這一點秦王不用擔心,我一向做事心中有數……”傀子說著,對紅袖揮了揮手,“我和秦王商談正事,無關人等就退下吧?!?/br> “是?!奔t袖俯首聽命,起身時裝作無意瞥過太公望的神像。 看到貢品和牌位皆不見蹤影時,她不禁咬了咬下唇,和樊於期以及眾護衛一同退了出去。 等到所有人皆離開了破廟,嬴政便找了個草堆,席地而坐:“這兒不比臨風樓的暖閣,我們不若將就些,最好能三言兩語談妥,這樣一來閣下也可早些回城?!?/br> 傀子瞥了眼草堆,還是選擇站著說話:“在下的要求很簡單,一旦我奪得王位,必會履行約定,與秦國共同夾擊趙、楚。但是三晉與楚國的土地,齊國也要分一杯羹?!?/br> 嬴政一挑眉:“哦?不知閣下想要分多少?” 傀子伸出一只手,攤開手掌:“五五分?!?/br> 嬴政冷冷一笑:“就算閣下拿到了王位并答應出兵,然齊國武備廢弛,即使攻下三晉與楚國,我秦軍也是主力。閣下二話不說就來個平分天下,哪兒有這么便宜的買賣?!” “那就四六,最低不能少于三七?!笨幼髁诵┰S讓步,畢竟在他看來,聯合秦國助自己奪位才是首要的。 “公子弈啊公子弈,你們齊人擅營商的名氣倒一點也不夸張,跟你們打交道不光占不了半點便宜,還得時時刻刻提防著一不留神虧得血本無歸!” 驀然聽到對方提及自己曾經的身份,傀子眼神微微一變,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原樣:“那么,秦王究竟愿意分出多少土地?” 嬴政的眸光暗了暗,接著啟唇,一字一句、義正辭嚴:“寸土不讓?!?/br>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廟里談判的兩人還沒有出來。 紅袖似是有心事,坐立不安。 “姑娘大可放心,你們齊國有句俗語叫做‘買賣不成仁義在’,即使這次沒談攏,相信王上和你家主人也不會交惡。更何況姑娘亦非池中物,何必屈居于小小一座臨風樓?”樊於期趁機搭訕,言語間似意有所指。 紅袖儼然聽懂了弦外之音,但并未明言:“多謝樊衛尉抬愛,奴家自有打算?!?/br> “在下能夠理解姑娘目前的顧忌,不過在下有句實話不得不說。如果你家主人開出別的條件也就罷了,若執意想與秦國一同瓜分土地,王上是斷不會答應的?!?/br> 說完這番話,樊於期意料之中地看到紅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當真?” “在下自幼跟隨王上,他是什么樣的脾氣在下自然最了解。更何況按秦國如今的實力,還用得著同別的國家共分天下嗎?”樊於期沒有騙紅袖,至少在這一點上嬴政是絕不會退讓半分的。 紅袖轉而陷入了緘默…… 樊於期不知傀子會提什么條件,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嬴政不作出退讓,這一次的談判也必將沒有結果。那么,她的大計、她的籌謀、她的忍辱負重都將化為烏有…… 想到這,紅袖的眸光微微閃爍,嫣紅艷麗的唇勾起一絲苦澀:“我的身份,想必樊大人都知道了吧……” 樊於期一怔,之前嬴政曾授意他去套紅袖的話,不曾想到對方居然這么快就承認了:“你真的是姜姓的后裔?自從田氏篡國,姜姓最后一位國君齊康公及其親眷被放逐至海島上,百余年間再無姜姓的下落。我一直以為,姜齊一脈已經絕祀?!?/br> “放逐?真是無恥的說辭!”紅袖譏諷地冷笑,眼里流露出明顯的恨意,“當年被驅趕之時,先祖一族四百余人大多是老弱婦孺,且都手無寸鐵,衛兵把他們往海里趕,他們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二十多個水性好的年輕人——這便是姜姓被放逐海上的真相。田氏竊國屠族之仇,姜姓每一位后裔都會牢記于心?!?/br> “所以,你為傀子做事,為他奪位出謀劃策,也是為了報復田氏?可你應該知道,傀子也是田氏?!?/br> “我在他身邊另有目的,至于是什么目的,恕小女不方便說。不過樊大人大可不必擔心,我所做的謀劃不會影響你們秦國的利益?!?/br> 話漸漸說的多了,樊於期不由得發現紅袖和青莞一樣,亦是一位心直口快之人:“這些,傀子是否知情?” 當然,這個問題有進一步試探的意味,但更多的只是單純出于好意的關心,盡管現在他們倆還算不上朋友。 提及傀子,紅袖顯得很冷淡:“他只知我是姜齊之后,卻并不知我在此處拜祭先祖之事?!?/br> 說著,她略微一頓,繼而抬眸,一雙美目盈盈望著樊於期:“樊大人將那些祭品和木牌收起來,小女感激不盡……不知樊大人有什么需要小女做的?” 樊於期輕輕一笑,如清風朗月:“姜齊也好田齊也罷,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秦國無關。我看那廟宇十分破敗,位置又極為偏僻,想來拜祭者并不想讓別人知曉。今日王上與傀子恰巧在此處面談,我便將那些東西收了起來。不過是舉手之勞,何須言謝!” “樊大人乃真君子,倘若紅袖當初最孤苦無依之際遇見的是大人,該有多好……”紅袖低聲感慨著。 風掠過山谷,她的后半句不知樊於期有沒有聽清。 兩人就這樣相對而立,朝霞將他們的身影染成一抹華麗虛幻的金色,凄艷的紅與深沉的黑交錯在一起,裙袍衣角在風中烈烈飛揚…… 荊軻遠遠看了他們倆一眼,緊接著一轉身,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