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門開的瞬間,她一言不發飛快撲進父親懷里,只有父親的懷抱是溫暖而安詳的。 寧父并不急著出聲,拍著佳書的背等了許久,等到女兒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才開口。 “外面冷,快進來吧,我給你煎了三文魚,煮了面條,還做了乳酪布丁?!?/br> 客廳里白色吊燈安靜將光線均勻灑在地毯,寧佳書洗過澡,裹著毯子坐在茶幾前的地毯上,叉子卷了面條裹滿芝士碎塞進嘴巴。 她在飛機上沒有進食,一路趕來消耗了太多的熱量,吃得狼吞虎咽,并不顧及形象。 壁爐里燒著一籠火,偶爾傳來木炭爆裂炸開的細小聲響。 直到佳書將盤子里的食物掃蕩得一干二凈,寧父才把醒好的紅酒倒給她半杯。 “今天就喝那么多吧,喝完好睡覺?!?/br> 她裹緊毯子,往壁爐更近的沙發靠了一些,汲取溫暖。 火光倒映中,葡萄酒晶瑩的顏色在透明的杯壁里搖晃。 “那年你學飛,也是這樣忽然跑回來?!?nbsp;寧父放下醒酒器,在她對面坐下來,嘆口氣。 “孩子在外面不管受到什么委屈,最心疼的永遠是父母。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難受,真想幫你擋掉所有的風雨啊,不管是去找航校的老師、還是揍哪個臭小子一頓,只要你一輩子快快樂樂不需要為任何事情傷心發愁。后來農場呆了一段時間,你忽然自己振作起來,跟沒事兒人一樣好了。我都不知道該慶幸當時沒有強行插手你的人生,還是該為你的成長感到欣慰?!?/br> “就像那次一樣,不管你現在有多難受,總有一天,時間會把所有的東西打磨得平整。這是命運的規律,也是它給每個人的磨難。你能遇到一個曾經深愛的人,擁有那么多幸福的或者心碎的回憶,已經比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要更幸運?!?/br> “未來的人生里,你也許還會遇到無數個讓你難過的時刻,只有一點——” “不要在那個時候一遍遍后悔今天所做的決定,年輕的時候膽怯,往往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br> “爸爸……” 寧佳書在火光中含淚凝望他。 “不管你做出什么樣的決定,爸爸都會支持你。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孩子?!?/br> 室溫下的紅酒順著她的喉嚨滾下肚,有澀味,也有苦味。 這一晚,寧佳書挨著壁爐在沙發上和衣睡了一夜。 一覺醒來,山谷已經出太陽了。 昆士蘭的冬季,感覺更接近上海的十二月,白天和夜晚是兩種溫度,爐火已經熄滅,客廳開了窗,但并不冷,反而有些暖和。 陽光越過窗落進來,白紗窗簾微微浮動。 餐廳桌子上放著早餐,寧父不知道在和誰通電話,剛剛掛斷。 “爸爸,我看了最早回國的機票,明天凌晨就要走了,還能再陪您十幾個小時?!?/br> 寧父一愣,“這隔了幾個月才剛來,住一晚就要走呀?” “不是您說的嗎,不要在年輕時候膽怯,等老了才后悔今天所做的決定。不想遺憾,我總要彌補做錯的事情?!?/br> “那倒也不必這么急?!?/br> 寧父開著皮卡帶她到農場溜了一圈,越過兩座山頭,便能瞧見另一面山上,漫山金燦燦的橙子,已經有許多果農在采摘。 這些澳橙樹是寧父買下農場的第二年才種下的,前兩年雖然也掛果,但數量不多,直到今年,她才第一次瞧見沉甸甸掛滿樹的盛況。 “農場這個月還蠻忙的,我就買了兩臺機器做包裝產線,一臺負責裝網袋,到大城市的超市賣,另外一臺挑大個兒的裝箱出口國內。今年還正好趕上橙子荒,一上市就供不應求,二十多個學生都摘不過來?!?/br> “能賺一大筆嗎?” “看樣子是的?!?/br> 寧父站在山頭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樣子,絲毫瞧不出他去年才剛做過心臟手術。 寧佳書下車跟在寧父后頭,往那邊的山坡散步。 “這兩天開小飛機的師父家里孩子病了,正是要緊關口,你既然都回來了,走之前,就順便幫爸爸給糧食撒一天藥吧?!?/br> 寧父口中的小飛機,是架農用的輕型機,農場大了,牛羊視察起來費勁,就從別的農場主那兒買了架二手飛機。 這邊的農業高度現代化,從播種、打藥、到收割,基本所有的程序都有機器cao作,其他的事情有專人在管,除去農忙,能讓寧父cao心的事情還比不上國內做生意那會兒多。 撒藥這活兒寧佳書倒不是第一次做,反正晚上再出發去機場也來得及,她便點頭答應了。 農藥銷售是昆士蘭本地一所大學的農學院畢業生,配給之前,他已經來農場看過好幾遍情況,又仔細告訴她劑量該怎么用。 寧佳書一一記下來,換了條耐臟耐磨的牛仔連體褲,駕輕就熟爬上飛機。 在農場起降不需要非常專業的劃線跑道,在白天,一望無際寬闊平坦的田野,溫和的風向與天氣,讓駕駛輕型飛機變成像駕駛自動擋汽車一樣簡單的事。 摸到久違的駕駛艙cao作儀表盤,她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也浮上心頭來。 申航領導給的假期其實早已經到期了,只是那時候正處季培風試音的關鍵階段,公司三番五次催促她結束假期,回國就職,她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能一再拖延到今天。 最艱難那段時間,寧佳書想過,大不了就不再做飛行員了,反正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留在這個辛苦枯燥的行業。 云航被申航合并后,她并沒有續約新的勞務合同。 律師告訴她,可以對舊合同提起申訴,除去洛杉磯三個月改裝訓練的違約金賠償,她不需要為自己解約支付任何費用。那些錢還不值她衣柜的幾個包。 飛機駕駛的高度不算很高,她敞著窗,風嘩嘩灌進來,耳機的阻隔并不能擋掉飛機旋翼的聲響。 從高處俯視地面,視角像極了航拍。 她能瞧見寧父獨幢別墅院子里的大片薰衣草和玫瑰花,黑、白、棕不同顏色的牛羊在山腳喝水。邊上就是堆滿糧食的大儲物倉庫,以及新建的廠房,那兒還有顆比院子更高、枝繁葉茂的大樹。 遠方藍天白云的接壤,是金黃色的田野,土地里還留著上一季剛剛收割過后的冬小麥麥茬。 澳洲有著低至每平方千米僅有3.2人的人口密度,在內陸的大農場,這個數字還要更低,得天獨厚的條件這給了這片土地最安詳靜謐的田園風光,機械的勞作模式也讓人更容易丟開煩惱放空。 寧佳書悶頭工作了幾個小時,中午只停下來吃了頓午飯,草帽蓋在臉上睡了會兒午覺,然后又帶著保溫杯鮮榨的橙汁上天。 這一次,直等到天快黑時,飛機才落地,滑進倉庫門停下來。 太陽落山后天氣便轉冷了,山腳小別墅的煙囪在冒煙,大概是寧父做完飯,在給壁爐生火。 寧佳書忙完出了一頭汗,她精疲力盡,胡亂用毛巾一擦,換乘交通工具,開著皮卡下山吃晚飯。 寧父從上一任農場主手里買來的別墅是正宗美式殖民風格建筑,白藍相間,門窗對稱,十分洋氣。不過被寧父在門口一左一右掛了對家鄉又大又紅的燈籠后,畫風便有些迥異起來。 太陽一落山,紅燈籠就亮了。 勉強能照清小院子里的景物,別墅院子里停了一輛她從未見過的越野。 寧佳書沒有多想,扯掉手套,開門下車。 她得抓緊時間,吃完晚飯洗了澡,還得開車到機場趕回國的飛機。 一邊脫鞋進門,一邊在玄關喊,“爸,你來朋友了?” 然后立刻,寧佳書聞見了廚房里傳來的香味,她已經快半年沒吃過一頓中二八經的上海菜,那甜里攥著咸香的rou味幾乎在一瞬間竄入她的口鼻。 嗅覺是人類最強大的感官,味道也往往要比場景記憶來得更深刻,更久遠,人們能忘記許多事,卻往往忘不了熟悉的味道。 寧佳書的動作遲疑著發僵,鼻子甕動,又嗅了兩遍,愣在原地。 她知道,這不是寧父做的飯。 畢竟這香味,寧佳書像熟悉寧母的手藝一樣熟悉它。 她在廚房邊上瞧了無數次,甚至知道這道菜應該在什么時候放糖,什么時機下醋。 是她的錯覺嗎? 她扶著門框的手在輕顫,不敢轉身,害怕希望落空。 “伯父早上給我打電話,他說你很想我,我就過來了?!?/br> 不是假象,不是幻想,霍欽的聲音是真真切切在身后響起,低沉溫潤,和夢境里一模一樣。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寧佳書便落淚了。 她能聽見腳步在朝自己走近。 來不及切換哽咽的嗓音趕緊大喊,“你別過來,我渾身都是汗,沒換衣服也沒洗澡?!?/br> 擁抱從身后如期而至,在腰上收緊。 “無所謂,我也好不到哪兒去?!?/br> 伴隨著一聲喟嘆,似是滿足又似懷緬。 霍欽早上接到電話,托同事買了最快飛往昆士蘭的機票。 上海沒有直達航班,只能在墨爾本轉機,到了布里斯班又換乘火車,火車換大巴到鎮上,最后花光身上所有的現金,才租到一輛加滿油的越野開過來。這一天復雜曲折的旅程也算得上人在囧途了。 幸而他最終還能趕在太陽落山前抵達這里。 第101章 太陽從山巒那邊徹底落下, 橙黃色的云朵和天空徹底黯淡,拉起夜幕。 吃完飯,佳書裹上羽絨外套,和霍欽并肩在院子的臺階上坐下來。 南半球有種微小的生物叫藍光螢火蟲, 白天瞧不見, 只有夜幕降臨, 才能從泛出的微光里尋到它們的蹤跡。 置身這樣的院子里,往往叫人生出種在銀河系漫游的錯覺。 “今年上海開春的時候, 灰灰飛走了?!?/br> 分別大半年, 霍欽原本有很多話想說,誰知起頭只想到這件事情來。 “它學會飛了嗎?” “也許吧,有天我買菜回家,發現窩里只剩幾根羽毛了?!?/br> “我媽白給它織那么多毛衣了?!睂幖褧锌?。 “它不屬于陽臺, 天空才是它的家?!被魵J說到這兒, 偏頭看向她, “佳書,你怎么從來不告訴我你對禽類毛發過敏?” 寧佳書心里咯噔一下提起來,“這是誰跟你說的呀……” “何西告訴我的?!?/br> “我就知道, ”寧佳書磨了磨槽牙, 小聲嘟囔, “這個嘴上沒門的家伙……” “她還告訴我,上高中的時候,你們就認識我了?!?/br> 寧佳書臉漲得通紅,偽裝多年的暗戀突然曝光,像是衣服被剝了個精光的羞恥感,從頭到腳將人包裹席卷。